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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胡姬玉隕

倦鴉啼更切,暖春夜猶寒。

楊朝夕負著百合衛,緊追慢趕、腳下不停,才堪堪跟得上遠處縱躍疾行的紅光。

那靈澈方丈果然守信,一路行來、再未遭到巡夜不良衛的阻攔。一行六人曲曲折折,終于趕回南市之中,才放慢了腳程,在縱橫交錯的坊曲間游走。

楊朝夕這才發覺背上之人軟趴趴地、雙臂有氣無力勾著他脖頸,似是昏昏欲睡,又似虛弱至極。楊朝夕擔心有恙,輕聲喚道︰「阿姊?阿姊?咱們快要到啦!你再忍耐片刻,好教幫里給你治傷……」

背後百合衛不應。似听到他「快到了」的話語,渾身氣力仿佛一瞬間便被抽干,雙臂一松、竟直直向後倒下。

楊朝夕心中一沉、連忙駐足,右腿向後一探,上身陡然伏低,才將她下墜之勢止住,又穩穩落在了背上。旋即他向上一托,身形忽的翻轉過來、將那百合衛攬在懷里。定楮瞧去,卻見那百合衛面色慘白、氣若游絲,已是垂危之態。

楊朝夕心頭大慟、失聲叫道︰「阿姊!你這是怎麼了……」

話沒說完,便已噎住。他將攬著那腰肢的手抽出,只見滿手滿袖、皆是暗紅粘稠的血水。瞬間明白、就在兩人遭遇襲殺之時,她其實已然中箭。而自己倉皇之下,竟未細察!

直到此刻發現,卻是為時已晚。從後心涌出的血液、早將一襲裙衫浸透大半,血珠滴落在地,稀稀拉拉地、延伸出一道斷續的血線。生機隨著漏轉時移、迅速流逝,便是大羅金仙降世,只怕也救不活了。

楊朝夕已是雙眸微濕,望著氣若游絲百合衛,心頭涌起無盡懊悔︰若自己內息再足一些、腳力再勝幾分,何至于被一群不良衛追上、被弩箭橫刀相逼?

許是因楊朝夕心潮難平,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百合衛面上、忽又煥出些神采,深眸張開,瞳色泛碧,瑩瑩有淚陷在其間︰「楊……少俠,我是不成啦……阿姊背井離鄉、來到中土……學了漢話、習了漢俗,做了當壚賣酒的胡姬……卻還是被漢人男子……當做酒足飯飽後的玩物……阿姊只想斗膽問少俠一句,若是……若是阿姊是漢家女子、願將身許你,少俠可會嫌棄……嫌棄我殘敗之身……」

「阿姊生得這般好看!又……又心腸極好、通情達理……小道自是求之不得……又怎敢嫌棄!」

楊朝夕說著說著,聲音愈發哽咽,忽覺鼻間一酸、兩眼一熱,不由滾下兩行淚來。自己與這胡姬姊姊,之前也只見過一次,便是那群俠阻截的畫舫中。誰料今日第二次踫見,竟然便是訣別!

卻見那胡姬雙眸睜大、睫顫水晶,卻是漾起欣然自足的笑靨來,霎時間星眸無光、月華失色︰「阿姊……謝……」

謝字未完,嬌軀卻是一沉,那笑容已經定格在了玉顏上。

楊朝夕靜靜托著逐漸轉涼的尸身

、看著猶未散開的笑意,再也忍將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淚眼迷蒙中,有娘親揮袖擦汗、輕喚他乳名的慈和,有關林兒吐著舌頭、繞籬而笑的嬌俏,有崔琬男扮女裝、在齋壇上怒劍斬出的羞憤,也有覃清纏著他學劍時、被他裝鬼扮丑嚇得逃竄的糗狀……林林總總、雜亂無章,只覺心頭又似被剜去了一大塊,哭得愈發難過。

許久,才覺一只柔荑玉手、徐徐按在他肩頭,似寬慰、似開解︰「小道士,這些長安城中的胡姬,看上去光鮮亮麗、眾客簇擁,實則出身卑賤、命途多舛。好些的歸宿,也不過委身商賈、優伶之流,得一份溫飽,求暮年無災罷了。

我祆教雖能庇護一二。但長安城皇親國戚、世家顯宦不知凡幾,這些胡姬每日奉歌獻舞、勸酒陪歡,不知有多少淪為玩物、下場淒慘。今日你只見一個胡姬落難身死,便悲不自勝,倘或他日你去長安,見成百上千胡姬遭人輕賤、或殘或亡,又當如何?」

楊朝夕听罷,猛地抬頭道︰「柳曉暮,你總喜好這般居高臨下、放言高論嗎!這位阿姊奉你差遣、扮作‘聖女’入城,卻被捉去凌虐。本已逃出生天,卻被弩箭穿心、奪了性命。你非但沒有半分悲憫,還以之為笑柄、譏諷于我。不知你這聖姑,到底安的什麼心?!」

柳曉暮竟是一滯,似被他義正詞嚴的氣勢所懾,又似是憐他痛心疾首、不欲和他爭辯。

默立半晌,方才幽幽道︰「非姑姑不懂悲憫,而是悲憫非但無用、反而迷亂道心!古人造字捏詞,多暗含陰陽之理、正反之義,既有‘生不逢時’,亦有‘死得其所’。中土的許多胡姬便是生不逢時、身不由己,時常活的連牛馬尚且不如!而你懷中那位,與你尋常見到的、任人擺布的胡姬,卻是強了太多。

然而,她所求的、也不過是‘自在’‘心安’罷了。方才她彌留之際,你解開了她最後一道心結,所以含笑而終,算得上‘死得其所’。她自己尚且不懼一死,你又何須大放悲聲?」

楊朝夕慟哭半晌、頭腦昏沉,將她一席話也只听去了十之而二三。卻仍不肯放下懷中尸身,滿臉木然,慢慢向乞兒幫舊院走去。

柳曉暮無奈,信手拔下青玉簪,搔了搔頭才道︰「兩個小妮子!今夜跟了一路,竟沒被那些元氏鷹犬捉住,也算是福大命大。還要偷窺到何時?都滾出來罷!」

兩道窈窕身影,見形跡暴露,只好慢慢吞吞、從一處打烊的皮貨行後轉了出來。

覃清似還在回味方才,楊師兄捧著那胡姬又哭又喊、舉止失常的緣由。小蠻卻已攏手作焰,恭敬行禮道︰「聖姑安好!」

柳曉暮意興闌珊道︰「小蠻,今夜你尾隨是過,但‘火攻’有功,功過相抵,姑姑便不罰你了。至于覃家丫頭,待尋到了天極護法、便交由他自行管教去吧!」

覃清當即擰眉道︰「你——看去不過

比我虛長幾歲,憑什麼老氣橫秋、硬充作前輩高人!喂!說不過人便想走麼……」

不待覃清說完,柳曉暮早已轉過身形、化作紅光,帶著三個百合衛,向乞兒幫奔去。

覃清正要追趕,卻被小蠻揮臂攔了下來︰「覃師妹,聖姑不怒,已是網開一面。你再胡攪蠻纏,可就不是挨兩記耳光那麼簡單了……」

覃清登時記起幾日前,師姊唐娟被那聖姑兩記耳光、打得全無斗志的情形。當即停下腳步、呆立風中,宛如一尊紋風不動的泥塑。

閨閣香暖,燭淚闌干。

履信坊崔府後院,奇花繞徑、假山嶙峋,一池春水被晨風喚醒,蕩起粼粼縠紋。許多乳燕出雙入對,自檐下飛出,穿廊過屋,盤桓樹外,喁喁地歡叫追逐。

崔琬早已推枕披衣,落寞而起。立在牢籠似的西廂房里,望著漸明的天色,心中唯有徒然之感。飛羽尚繾綣,愁殺寂寥身。滿目春色好,卻無相偎人。

小隻端著摻好的熱水進來,見崔琬又是一夜不曾安睡、也不禁大感傷神。可她勸也勸過了,六小姐相思入骨、良人入夢,偏又拗不過家主崔曒,被禁足在這小小的偏院中,坐等與元季能的佳期一日日臨近。縱然焚心蝕骨,卻什麼也做不了。

對小隻而言,六小姐嫁給元氏也好、方氏也罷,她都是陪嫁婢女,不過是每日侍奉的人又多了一個。若小姐癸水不便,陪床侍寢之事、也是理所當然。心中唯一所盼的、便是六小姐嫁的如意郎君,知書達禮,待人和善,她便能免受許多苦楚。可那元季能輕浮浪蕩、飛揚跋扈,早便臭名遠播,一想到六小姐要嫁給這麼一個紈褲,她心里也早開始為自己將來光景、生出許多不安來。

「小姐,你洗漱罷!」小隻猶豫半晌,叫了一聲。

崔琬徐徐轉過頭來,青絲披散、綢帔如瀑,慵懶道︰「洗不洗,有何分別?每日只在這房中兜轉,便是打扮的天香國色、又給誰看去?」

小隻知她性子,默默湊了過去,將她按在鏡子前︰「哪個閨閣女兒不愛脂粉腮紅?小姐怎可怠慢自己!說不定你今日妝扮得漂漂亮亮,那楊公子便又回來了呢!」

崔琬淒然一笑︰「小隻,你不必哄我開心。爹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定要將我嫁給元季能,去攀附那權勢赫赫的元載狗賊!我身為崔氏嫡女、尚且身不由己,他……一個山野小子,便是來了,又有何用?不過引火燒身罷了。」

小隻正要回話,卻听門外一道昂揚的聲音響起︰「哦?六妹怎可如此輕看楊少俠。以五哥淺見,此人道心堅毅、性情中正,兼詩文俱佳、武藝非凡,必非池中之物!」

崔琬霍然起身,拔步便向外間跑去,一支剛插了小半的篦子掉落下來。邊跑邊急切道︰

「五哥!你可回來了……沖靈子現下如何,你可有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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