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更何況下崗對于許青來講,不僅僅是斷財路,還是斷了未來,甚至愛人,這個時候許青一定是顛狂而失去理智的,所以,他才拿著菜刀沖著廠長辦公室。」
午後,《奔騰的大河》攝制組正在轉場,設備從職工宿舍區轉到辦公樓這邊。
侯場的時候,陸海濤拉了李明德和顧長安兩個,蹲在樓梯的拐角講戲。
听陸海濤講完,顧長安微微一思沉,然後起身,一手做著拿刀的無實物表演,另一手握成拳,面容微微扭曲,咬著牙,兩眼刺紅。
「不對,你這只有憤怒,沒有顛狂,眼神,是眼神,再狂亂一點。」陸海濤在一邊琢磨的道。
顧長安的眼神便帶出一絲狂亂。
「不對,總感覺不太對。」對于許青這個角色,陸海濤心中有想法,但顧長安真表現出來,他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許青的個性是老實木訥的,就算顛狂,他的表情也不會這樣豐富。」李明德一邊抽煙一邊沉思道。
「對,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陸海濤推翻之前的構思,重新定義許青的表演。
顧長安又陷入了沉思,然後他用手搓巴搓巴臉,接著轉過身,月兌掉外套,里面是一件青藍色籃球背心,上面還有一個白色的8字。
顧長安一手握刀,一手握拳,腦袋微耷拉著,兩手微微曲肘,顧長安的背部肌肉並不鼓脹,看起來是有些瘦削的,但此時繃著,筋骨皮肉便擰結起來,顯得有些枯札猙獰。
僅這一個背影就已經讓人有一種壓抑的顛狂感。
顧長安這時又轉過身。
頭微微抬起,平視,面容出奇的沉,沒什麼表情,也不冷,但木,唯有眼楮,一眨不眨的盯著李明德,竟有一往無前的氣勢……
這是決然。
「對,是這種,開拍……」
陸海濤興奮了,連連朝攝影師揮手,演員一但進入狀態,就要趕緊拍,不然稍縱即逝。
李明德嘖嘖嘴,好家伙,他被顧長安盯著,竟有一種不敢動的感覺。
這哪里冒出來的新人?有一種要將他們這種老家伙拍在沙灘上的感覺。
李明德的好勝心也就起來了,嘿嘿,那他們就來過過手。
廠長辦公室。
雙機位開拍,一個機位對著顧長安的背部,另一個機位對著李明德。
一張挺舊的辦公桌,一邊堆滿了各種檔案和文件,另一邊被清空,這時擺了兩個小菜,一碗飯,一瓶酒。
這段時間,廠里在搞下崗,為了應對一切突發狀況,老廠長中午是不回家的,就在辦公室里吃,隨時應對一切突發狀況。
顧長安飾演的許青撞開門,沖進辦公室,然後站著,不動,只盯著飾演老廠長的李明德。
老廠長這時輕咳了一下,然後抬抬眼皮看了看許青一眼,又掃了一眼跟著許青沖進來的保安和辦公室主任老胡。
然後抬抬手揮揮,示意老秦等人離去。
「老廠長……」辦公室主任老胡滿臉擔憂。
「沒事,別打擾我吃飯。」老廠長再揮手。
老胡和保安退出去,但仍在門外徘徊。
「把門關上。」老廠長又說。
「老廠長……」老胡再勸。
「關上!」老廠長很堅決,臉色也沉了下來。
老胡只能關上門,但沒關嚴實,半支呀著。
這段對話中,許青仍保持著動作一動不動,眼神仍然盯著老廠長。
老廠長這時並不理會顧長安,似乎辦公室里並沒有這個人。只是先伸手將桌上的飯碗往邊上移了移。
然後彎腰,從辦公室的書櫃里拿出一只酒杯,拿酒杯的時候,老廠長的手突然顫抖了起來,這種擅抖是不可抑制的,酒杯差點月兌手掉在地上。
老廠長不得不伸出左手,捉住不受控制的右手,最後把酒杯放在桌上。
許青這時楮神微微的動了動。
根據劇情,這里是有一段回憶的。
許青有一次午睡醒來時,听到父母談話,父親就講到過老廠長可能得了帕金森。
「老廠長當年也是八級工,這病一得,一身技藝就全廢了。」父親可惜的道,說完,又嘆口氣︰「不曉得我老了會不會這樣?
母親當時說︰「廢不廢也無所謂,你現在也退休了,也用不著,少想這些有的沒的。」
然後父親就陷入長久的沉默。
那天下午,父親坐在屋里,抽了一個下午的煙。
許青就明白,父親為了自己的工作,作出了多大的犧牲,那一刻,許青是愧疚的。
這會兒,看著老廠長擅抖的手,許青被觸動了,身上的猙獰略有些緩和下來。
老廠長絲毫沒在意顧長安身上的變化,把酒杯放在桌上,他又伸手去拿酒瓶,只是一只手怎麼也拿不穩酒瓶,兩只手捉著酒瓶,就沒辦法擰開酒瓶蓋……
酒瓶這時好象有了靈魂,它在跟老廠長撕斗,最終互相疆持。
這一段李明德的表演極其精彩和傳神。
能跟李明德這一段比美的,顧長安只記得在夢里見過。
夢里的世界,那個人還是在橫店影視城做群演時,常常一個人在出租屋里看片,鑽研演技。曾看過一個電視劇《嘿,老頭》,里面的老頭是一個老年痴呆癥患者。
在片子中,老頭有一段獨酌給自己倒酒的片段,是老頭病發的早期出現手抖癥狀,表演者是一個姓李的老戲骨,那段表演跟李明德這段表演異曲同工。
老戲骨啊,都是不惶多讓的。
當然,這念頭也就在顧長安腦海里一閃而過,並不作停留,他現在是許青。
「來,幫我把酒瓶打開,老了,不中用了。」老廠長最後無奈的放棄,有些認命的沖許青招招道。
許青沒有動,仍然盯著老廠長,但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在沉著,而是有些不安了。
一股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許青是老實木訥的性子,他爆發起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但中間被李明德飾演的老廠長以沉著而技巧的應變打斷。
許青的那股氣就開始衰了。
氣衰之後,本性露出來,那肯定是會不安的。
這就是許青。
陸海濤在監視器里看到這些,點點頭,一切轉換自然合理,老李拋的好,小顧接的好。
「你看,這就是時代,我的時代過去了,老天爺無情的很,連最後的本事都給我奪了去,這有什麼法子。」老廠長兩手撫著膝蓋,前傾著身體,跟許青聊起天來
「可我的時代……才……才開始。」許青不甘的說。
「你的時代不在大河制造廠啊。」老廠長道,不溫不火。
「我是大河制造廠的職工,憑什麼說我的時代不在大河制造廠,我生是廠里的人,死是廠里鬼。」許青嘶吼起來,神情有些狂亂了。
許青的情緒完全被老廠長牽著走。
「氣話,你這個工作怎麼來的,心里不清楚呀,是你父親讓給你的。」老廠長繼續說,這時他開始反盯著許青。
許青不服氣的反盯著老廠長,握在手里的刀緊了緊,但面對老廠長的眼神,許青心虛了。
「你下崗,廠里會返聘你父親,八級工,每少一個,都是大河制造廠的損失,你不希望你父親最後落得我這樣的遺憾吧,你的時代不在大河制造廠。至于在哪里,要你自己去闖,人不能囿于一隅,不能持于一端。」
老廠長這話說完後,室里就是一陣沉默。
許青的表情先是不甘,再之後是掙扎,然後是愧疚和認命交織,最後有一絲希冀,
「我下崗了,廠里真的會返聘我父親?」許青終于開口了,一臉認真。
猙獰和瘋狂沒了,一身肅寂。
李明德飾演的老廠長仍然扶著膝蓋,前傾的身體更繃緊了些,眼楮依然盯著許青。
「廠里要食言了,我親自拿菜刀砍它丫的,好不?」
老廠長平靜的說,但眼神是堅定的。
許青靜靜的回望著老廠長,好一會兒,將菜刀小心的放在桌上,撓撓頭,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退出了廠長辦公室。
看著許青出了門,老廠長長吐一口氣,整個人癱靠在椅背上。
他哪里不怕,真怕呀,既怕自己交待在這里,又怕那混小子走上不歸路……
「手段還是欠光明,但不能真看這小子犯渾。」老廠長自言自語,拿人家老子逼兒子就犯總是不對的,但他的承諾是認真的。
又閉目休息一會兒,顯然之前的對持耗去老廠長不少精神。
好一會兒,老廠長才坐直身體,伸著擅抖的手去拿酒杯,結果酒杯是空的。
老廠長最後苦笑嘀咕一句︰「這混小子,也不幫我把酒倒了再走……」
……
「過。」陸海濤揮手道。
老李歲數越大,這身技術越臻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