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半煙還握著劍,血珠順著手指一路滑過劍刃,她仍未退,眸光死死盯著那近不過遲尺的天鐘。
倘若方才那一劍正中天鐘,能不能使這籠罩世間的荒古大鐘多一道裂縫?
柳半煙覺得自己的傷勢問題不大,但天鐘的反饋之下,法力抽調一空,她已不曉得自己還能不能再斬出那樣一劍。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舉劍起勢,仿佛橫在天鐘之前氣勢如巍峨山巒的李湛慶並不存在,她蓄意之時,听得李湛慶微微的嘆息。
「如此劍心,倘若但凡不耿直到這種地步,將來的造化必然高過蓬來之上的任何劍修,劍道扛鼎未嘗不可能。」
「你可知再出這一劍,你必然不可能傷及天鐘,且劍心將受損?劍道的修行將會步履維艱,何至于此?」
「此心光明。」柳半煙只是澹澹道:「我無怨無悔。」
「真是可惜了。」李湛慶微微頷首,收攏心念,抬起雙手在懸身如瀑的宣紙上行書,他周身的墨色更濃,頃刻間便化作茫茫浩然正氣。
柳半煙雙手握劍,有一陣長風拂面而來,她手中一松,本已決意的心緒沒來由的平息了下來,眼前突兀出現的人影稍顯陌生。
是一只狐妖,準確來說,是一只發色棕紅的九尾狐妖。
她的面容是不算得陌生的,柳半煙雖沒當面見過妖尊本人,但也認得出眼前的狐妖與她有數分相像。
不過九尾狐妖應是世間只有一只才對…柳半煙並不清楚這是誰,也不曉得她來這做什麼,但即便是自己竟也無法看穿她的修為。
柳半煙正欲提起數分精神來預防變故,卻發覺自己的劍心已被強行平息了下來。
在柳半煙略顯錯愕的神色中,李湛慶向這憑空出現的狐妖問道:
「敢問道友是?」
「你且回吧。」輕鸞的眸光轉向柳半煙,「本尊方才封了你的劍心,是怕你輕舉妄動。」
她一言落定,當空中還持著劍的堂堂化蘊劍心,瞬間身影消散,連李湛慶都無法以儒家墨意追尋感知。
輕鸞的眉頭微挑,雙手環抱,道:「李守遣你來人境,為的是什麼,你似乎並未明悟。」
她的聲音清清冽冽,並不帶什麼感情,只是這個名字落在李湛慶耳中,卻如平地驚雷。
李守自然是老師的姓名,但哪怕是整個蓬來,不論是誰都要尊稱一聲李師的,這只狐妖卻敢直呼其名,已為大不敬。
但李湛慶也非能被一言一語左右之人,面上驚愕的神色很快收攏了,正欲抱拳問輕鸞是為何而來的,卻听她繼續道:
「你于儒道爐火純青,但歷練缺失太多,沒有己見,提線木偶罷了。」
李湛慶的臉上並未浮現出幾分慍怒,反而是很誠懇地行禮道:「謹受教。」
輕鸞雙手抱臂,面無喜怒,似乎早已料到會是這個回答,她頗澹然地望著那漫天墨意,隨意道:
「你是想問,本尊是誰,為何來此?」
李湛慶頷首,認真道:「請前輩解惑。」
「你是蓬來書院的人,本尊雖已有年頭未上蓬來,但這書院當中,自然也得有收錄一本叫作《玄天寶鑒》的書吧?」
輕鸞笑了笑,她的眸中妖異的光芒閃過,身後的九條狐尾齊齊律動,顯得愈發凝實,她隨手一點,一枚清光自指尖而去,墜入那漫天墨意里。
整個空際間的那一副朦朧煙雨般的潑墨山水在那微不足道的清光中泛起漣漪,而後碎裂,沒有清脆的聲音,只是在頃刻之間便消散無煙。
李湛慶周身聚攏的象征儒家絕學的浩然正氣也在那一瞬間散入人間,霎時間清光四起,他懸身的文房四寶如同死物一般,下意識的法力輸入中,也沒了半點回饋。
《玄天寶鑒》李湛慶當然知道。
其中載有天地至高之寶,記寰宇間至強法決,類同兵譜、藥典,但齊上的記載,絕對堪稱世間罕有,凡能收錄其中的,無一不是至寶,不說儒家,只要蓬來之上,應是人人都或多或少記得的。
李湛慶看向輕鸞的背後,那是一面水藍色瑩亮的圓盤,光華波動間,其上錄刻著荒古的纂文不斷浮動,似天地萬物與之共生。
這是…法相顯化,傳聞中,亙古以前的大乘境修士皆有此顯化,只不過是大小色澤差異。
但到了如今,除卻天資奇絕的大乘境修士能有如此造化外,再沒有人顯化的出法相。
合道境或許是能,但蓬來之上的大乘境已是鳳毛麟角,更別提合道境了,古往今來,各種史書記載上並未存在過合道境,無從考量。
僅僅只是召來法相便足以穩穩壓制李湛慶這一件經由老師親自打磨的儒家絕學,輕鸞所顯化的法相並不單只是象征大乘這麼簡單。
能被收錄到《玄天寶鑒》中的法相只有寥寥數個,這般名列前茅的法相更是好記,她以前同林不玄吹噓的那些儼然不是胡謅的。
李湛慶月兌口而出:
「太上玉玄明?老師命我下界曾言說此事同祖師有關聯,前輩難道是…」
「不是。」輕鸞的回答直截了當,她聲音冷冽的問:「你下界來,為何要守天鐘?鑄成天鐘,設立天觀的本心又是為何?」
李湛慶稍作思量,而後答曰:「天觀設立之初,是為監察人間,以防止再有如同亙古以前那般妖邪惶惶的亂象。」
「而天鐘,亦是天地相隔的象征,是天地間唯一一把能稱作硯台的神器,天地並非修士想要將之隔開,而是那與妖邪一戰之後,不得已才分的天地,天鐘是為了守人間的黎明百姓。」
「你說的不錯。」輕鸞並未否定,只是雙手抱臂,頓了頓才道:
「但天鐘亦是限制人境的隔閡,普天之下,難道生于人境就注定無法成仙了?散仙中為尋仙跡,求仙緣鋌而走險是常態,碎天鐘也無非是此舉。」
「你李湛慶天賦不差,但人境天賦奇絕之輩如過江之鯽,縱使天鐘制衡,亦有如柳半煙般再上蓬來修個一年半載便能超越你的存在。」
「欲碎天鐘,是人境修士的夙願,若來日妖邪再來,當年天地為分都落得如此下場,你以為如今憑一個蓬來,也擋得住?」
李湛慶有些發怔,沉默片晌,終于道:「若天鐘碎開,妖邪再臨,那人境此行同邪魔妖道又有何異?」
「你還是沒懂。」輕鸞搖搖頭,眸光冷澹,「此番下界,難道李守沒同你說那妖邪並非什麼紛至沓來的群魔,而是一條黑蛇麼?」
「那蛇隕落後,天地因戰亂而分,它的氣血落入時間長河將些許人帶入輪回,它的 骨化作天鐘,以鎮兩界。那些史書上的記載,都不是真切的。」
輕鸞瞥了眼眼神不定的李湛慶,平靜道:
「你當然不曉得這些內幕,李守那小子也不曉得,因為他沒參與,此戰時,他或許在某個洞天里讀書,他今日遣你來,原意應是讓你助大離壓陣天觀,只是沒想到你如此愚鈍。」
「李守不親自來,是因為無顏面對。」
若放在其他任何場合李湛慶听到這樣的話都是持三分真七分假的心理看待的。
但輕鸞背後那湛藍法相假不了,單只是立于空中,這般威勢哪怕是老師親自提筆落墨時也遠遠不及。
李湛慶再不覺得這是胡謅,眼前這位前輩也沒有胡謅的必要,以她隨手點化墨境的手段來看,自己完全不可能擋住她半步,除非是老師親臨,或許才有點辦法。
他已有讓步,只是問:「既然天鐘如此特殊,前輩有把握將天鐘斬碎麼?」
「我不能。」輕鸞嘆了口氣,「那黑蛇曾是當世唯一的合道,哪怕其死後,其 骨也可無視世間萬法,你老師親自來也無可奈何,唯有極意的道能傷其根本,世間能行此道的,唯有一人。」
「是方才那位柳半煙?」
「不!」輕鸞的眸中流光溢彩,「是林不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