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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溫那年十五歲, 乖巧听話似乎已經刻進她的骨髓,她從小到大做過最叛逆的事,大約就是小時候母親讓她學講阿凡提的故事, 她反抗了,雖然最後反抗失敗。

但反抗的那段過程, 她卻始終記憶猶新, 因為那是她第一次大聲喊出「我不要」。

她心里的小人揚著下巴,擰著小眉頭怒目圓瞪,「驕縱」一腳蹬開了「乖巧听話」, 她掐著腰,囂張跋扈。

這是她內心的畫面, 表面上, 她還是那個僅僅喊出「我不要」的、難得不听話的乖孩子。

那一刻,林溫對著一個陌生的絡腮胡男人, 輕聲回答了一個「想」字, 這聲「想」念得輕,卻遠比兒時的那聲「我不要」來得擲地有聲, 簡直就像窗外的那一聲聲驚雷,砸得她頭暈目眩,血脈賁張。

林溫的手攥緊自己放在一旁的黑色雙肩包, 腦中瞬間鋪展開自由畫卷。

她要逃學, 她要遠遠地逃離那所學校!

「那就一起逃吧。」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說。

林溫的心髒咚咚狂跳, 她分出一絲清明,喉嚨干干地問道︰「一起逃?」

短信的提示音這時響起, 男人瞥向自己的手機,似乎在看發信人的名字,他垂眸盯著屏幕, 語氣平淡道︰「嗯,逃得遠遠的。」

手機一直在林溫手上,她先前在查看附近的酒店信息,網頁還沒看完,跟男人說話的時候她也忘記了這事。

林溫第一次接觸智能手機,來短信的時候她沒反應過來,不小心就點了進去,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才意識到不對。

林溫立刻將智能手機遞還對面,尷尬道︰「對不起……」

她沒有逐字讀,但做慣了語文閱讀理解,短短一行簡單的文字,她一眼就將短信內容印進了腦中。

短信上說︰「我現在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開學後必須老實回學校給我讀書!」

男人並不介意隱私被窺,他隨意瞄了眼內容,問道︰「酒店查完了?」

林溫搖頭。

男人沒回短信,又把手機推給林溫。

尷尬過後,林溫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她驚訝于剛剛意外得知的信息。

男人夾著飯桌上的菜,像是額頭長著眼楮,「看什麼?」他問。

林溫被發現,她訕訕地否認︰「沒什麼。」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憋話。」

男人從洗手間抽煙回來的時候,林溫聞到煙味,她忍著沒說,當時男人就說她「你很喜歡有話憋著」。

現在又听到男人這樣說她,林溫抬眸,光明正大打量對方。

其實她今天一早就已經注意到他。

航班第一次推遲的時候,乘客們都不耐煩,她一直垂眸望著地面的瓷磚,無意中抬頭,她發現坐在過道另一端的男人,似乎也在看機場 亮的地面。

不同于其他乘客,男人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

他似乎過于冷漠,完全不受周遭影響,乘客們吵架再大聲,他都只是一個局外人。

直到姜慧阿姨的兒子橫沖直撞,差點踫到危險,男人才像從局外跨進了局內,一腳踹翻了鬧事的男乘客。

林溫對人的防心很重,但面對這個男人,她的防心不由自主地降低了。

她還記得他在飛機上說「小朋友,把眼楮睜開」時的穩重語氣,她都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是這句話將她拉回人世。

林溫想,這人至少不壞,又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其實可以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對方要是不願意說,大可以不理睬她。

于是林溫問道︰「我是好奇,你不是已經工作了嗎,怎麼還在讀書?」

男人回答︰「我如果不回去讀書,那過幾天我的確就工作了。」

林溫啞然。

男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菜。

過了會兒,林溫又問︰「那你是大學生嗎?」

「嗯。」

林溫盯著他的絡腮胡,實在很難相信,「你大幾了?」她問。

男人似乎想了想才說︰「你覺得我大幾?」

林溫先問︰「你是醫科生嗎?」

醫學本科五年制,本碩連讀七年,本碩博連讀八年,男人拿著筷子,撩了她一眼,道︰「不是。」

林溫只能盡量貼近現實地猜︰「那你……大四?」

男人若有似無地提了口氣,喉嚨里逼出一聲「嗯」。

林溫抿嘴笑笑。

都是學生,即使對方是大齡的大四學生,這也讓她感覺距離拉近了不少。

姜慧總算從洗手間回來,她擺著手,沒什麼力氣地表示她拉肚子了,另外叫了一份清湯掛面,姜慧三兩口就吃完了,有點沒飽,但她不敢再踫桌上油膩的菜。

飯後雨勢不減,三人撐著傘就近找住宿,姜慧看中一家外觀不錯的酒店,打算進去,林溫卻盯著另一邊看起來陳舊廉價的小旅館。

姜慧吃驚︰「你不是想去住那里吧?」

林溫點頭。她要逃學,可她只帶了一只小行李箱和一只雙肩包,她身上全部現金加起來只有幾百,這幾百塊撐不起她「大手大腳」住酒店。

男人已經走到酒店門口,見狀他回過頭,

姜慧拉住林溫︰「開什麼玩笑,你今天跟阿姨住,阿姨請客,不用你出錢!」

剛才那頓飯姜慧也硬要請,男人沒搭理她,自己把錢付了。姜慧只吃了一碗清湯面,但林溫吃得多,她不好白吃,拿錢平攤了。

男人倒沒拒絕,只收她三分之一的錢,沒要姜慧的。

雖然只是三分之一,但那家飯店菜價頗貴,點菜時林溫沒打算逃學,如今既然要逃學,那省吃儉用是必然。

林溫做不出白佔便宜的事,她拒絕姜慧的好意,姜慧又道︰「那你出一半房錢,我們一間房,你正好幫阿姨省錢了!」

林溫為難,她先前在男人的手機上查過附近酒店的價格,知道這間酒店就算半價,也超過了她當下的預算。

姜慧拗不過她,但也沒法陪她去「吃苦」,她是孕婦,又帶著孩子。

腸胃又有反應了,姜慧捂著肚子,讓男人幫忙︰「小周,那你陪溫溫去看看,要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你就把人帶回來!」

「不用不用。」林溫道。

「听話,你這孩子!」姜慧受不了,拉著大寶趕緊沖進酒店找廁所。

男人抱著胳膊,站在酒店門口。

林溫辮子總扎不緊,幾綹碎發從馬尾辮里逃了出來,她撓撓臉,順手把碎發挽到耳朵後,「我自己過去就行了。」她客氣道。

話是這麼說,她腳尖卻遲遲沒調頭。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更是她第一次外宿酒店,總歸有點忐忑,希望有人能陪陪她。

男人看了眼她的腳,他的表情都藏在絡腮胡里,林溫其實不能明確分辨對方笑沒笑,但林溫觀察他的眼楮,總覺得他是笑了一下。

「走吧。」男人邁步。

林溫握著傘柄,輕輕松口氣。

小旅館的標間一晚上八十元,林溫朝男人看,沒開口,但男人顯然猜到她想問什麼。

「可以。」

「哦。」林溫點點頭,問前台要了一間房。

房間在三樓,林溫家境普通,小時候住過偏僻的平房,但再差也沒住過這樣的房間。

說髒也不髒,但絕對算不上清爽。

男人問︰「確定住這里?」

林溫捏著被角掀了一下被子,又環顧一圈,她掐著腰,帶著點視死如歸的勁,用力點點頭。

「嗤——」

這回林溫確定男人笑了,林溫不解,她小聲問︰「你笑什麼?」

男人眉眼比之前和善許多,他道︰「沒什麼,喉嚨癢。」

林溫總覺得這是借口,但這無關緊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男人走了,林溫關上房門,把錢包拿了出來,認真數了一遍現金。

她不是要離家出走,而是逃學,逃學一兩天她也滿足,反正借口是現成的,航班最快也要三天後才有。

可她身上這點現金,似乎很難支撐到她開學。

盤腿坐在床上算了好一會兒,林溫又穿上鞋子下了樓。

天已經黑了,大雨仍不停,林溫來時留意到賓館旁邊有網吧,她快步沖進網吧,花兩元開了一台機子,搜索雜七雜八的信息。

搜完信息,她回到賓館房間,簡單洗了一個澡,走出浴室,她總覺得房里有味道,打開窗戶透氣,她看到窗對面的人,不由愣了愣。

星級酒店和她房間竟然這麼近,相距似乎不足兩米,男人倚著窗戶,手上夾著一支煙,他似乎身體不適,嗓子一直不太好,略顯沙啞的音色傳了過來︰「洗過澡了?」

「嗯……」林溫打量對面,「你在走廊嗎?」

「不是,好像是個雜物房。」男人說。

「你怎麼在那?」

「房里有煙霧警報器,我出來抽支煙。「

「哦。」

「你剛去網吧干什麼?」

「你看到了?」從她網吧回來到洗澡開窗,男人似乎不止抽了一支煙,林溫邊想邊說,「我去查工作了。」

「工作?」

「我想知道有什麼工作是我能做的。」林溫憂愁,「我還未成年。」

男人︰「……」

林溫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隔著雨幕跟對面的人說︰「你打算逃學多久?」

「……看情況。」

「你要逃很久?」

「或許。」

「你有存款嗎?」

「沒有。」

「那你想好找什麼工作了嗎?」

「……沒。」

「你沒有提前規劃過?」

「……嗯。」

林溫放下毛巾,抿了抿唇,語重心長道︰「住宿吃飯都要花錢,你這些應該都考慮清楚。」

男人問︰「你都考慮清楚了?」

林溫「高瞻遠矚」道︰「嗯,我想過了,還是回宜清比較合適,這里物價相對高,方言也听不懂,哪里是哪里都不清楚。」

男人說︰「宜清物價也高。」

宜清是省會城市,林溫不是宜清人,她家在南林市江洲鎮,兩地方言不同,但畢竟一個省的,方言相似。

林溫道︰「最重要的是,我得給自己留有余地,要是錢真的不夠花了,我回家也方便。」

「……」男人似乎無話可說,過了會兒,他扯了一下嘴角。

林溫確定自己沒看錯,他右邊的絡腮胡真的動了動。

林溫蹙眉,大概猜到他在笑什麼,她道︰「這沒什麼可笑的,我又不是逃學一輩子。」

「那你打算逃學幾天?」男人問。

林溫說︰「最多三天吧。」

「三天有意思嗎?」

林溫看了看發尾還有沒有在滴水,溫聲道︰「三天就夠了,我很容易滿足的。」

男人沉默。

林溫沒看見對方神情,她繼續用毛巾搓著發尾,問︰「那你有什麼計劃嗎?」

男人說︰「我可以投靠朋友。」

林溫愣了愣,隔著兩米距離和滂沱大雨,她對「陌生人」道︰「我沒朋友……」

男人沒問什麼,他抽了兩口煙,半晌才說︰「我可以帶上你。」

林溫沒吭聲。

男人似乎想到什麼,又說︰「反正最多三天,你要怕白吃白喝,就幫我跑個腿,打掃個衛生。」

他連她最後的一點顧忌都說出來了,林溫知道對方尚算陌生人,她不該心動他的提議。

林溫低頭揉著毛巾,沒有給出答案,她帶著點孩子氣地輕聲道︰「相比逃學,我更想時間快進,我想考到市高中,考到市高中就好了。」

男人彈了彈煙灰,一頓,又豎起香煙,心血來潮道︰「你看著煙說。」

「嗯?」

「再說一遍。」

林溫莫名其妙︰「我想時間快進,考到市高中。」

朝上的煙頭亮如星星,在這個雷雨交加的昏暗深夜,男人大拇指撳住煙頭,猶如清風吹熄燭光。

男人說︰「希望你心想事成。」

林溫一怔。

風雨如故,對面的光突然亮了一些,有人打開雜物房的門,驚訝道︰「你誰啊,怎麼在這里。」

男人準備離開,林溫突然扒住窗框,沖對面喊︰「我會打擾你嗎?」

男人望向她,頓了頓,道︰「不會。」

第二天,林溫在胳膊瘙癢中醒來。

星級酒店含早餐,林溫住在小旅館,早餐只能自己覓食。

她隨意啃了一只包子,啃完後和酒店里的兩人踫上面。

姜慧腸胃不適,氣色不是很好,她問林溫昨晚睡得如何,林溫撓著胳膊回答︰「很好。」

男人朝她手臂瞥了一眼,林溫頓了頓,默默捂住胳膊,沒再撓癢。

三人先去機場,確定今天也沒有航班後,他們又打車去了火車站。

去宜清市的火車沒有直達,需要中轉,他們各自買了兩張票。

午飯就在火車站附近的快餐店吃,快餐店的一次性筷子裝在白綠色的紙包裝中,林溫想起上學期班里女生往她的筷子里塞了一條肉色蟲子,筷子也是這樣的包裝,因為外面看不見,抽出筷子後蟲子也沒跟出來,直到她用筷子吃完飯,女同學才抖了抖紙包裝,大驚小怪地嚷嚷︰「咦,怎麼有條蟲子!」

林溫不想踫這筷子,她找了找,發現店里有金屬筷,她拿來兩雙,另一雙給男人。

男人說︰「現在就開始跑腿了?」

林溫發現男人跟昨天有些不同,昨天他有些厭世一般的生人勿近,今天他竟然會開玩笑。

林溫也沒意識到跟昨天相比,今天的她不再那麼沉悶孤靜,她點點頭說︰「你還需要什麼,我幫你去拿。」

一旁姜慧好笑︰「奇了怪了,你倆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林溫撓撓胳膊,坐下吃飯。

飯後上火車,三人去了硬臥車廂。

因為不是首發站,車廂里的被褥早被人睡得一團亂,姜慧大著肚子不方便,林溫把人攔住,利落地將兩張床鋪收拾了一遍,轉頭看男人,男人皺著眉,一直坐在車廂外面的座椅上打電話。

林溫順手把他的床鋪也收拾了一下。

姜慧睡下鋪,林溫的床是中鋪,她從行李箱里翻出初三課本,坐在姜慧床邊預習。

林溫並不算聰明,她學習全靠刻苦,因為定了市高中的目標,這個暑假她格外用心。

可惜天賦有限,林溫看了一會兒題就開始撓胳膊,男人忽然叩了兩下桌子,林溫抬眸。

「上餐車問問乘務員有沒有冰,去把胳膊敷一下。」

林溫起身去了餐車,沒要到冰,但買到了兩瓶冰水。她敷著胳膊舒口氣,回到車廂之後,她發現草稿紙上多了一串解題步驟。

林溫意外地看向男人,男人躺在整潔的下鋪,背靠枕頭,言簡意賅道︰「報酬。」

林溫想說,他不是讓她跑個腿,打掃個衛生嗎?

但她沒說,她把冰水遞了過去。

到了晚上,火車還沒到中轉站,姜慧忽然驚喜道︰「我老公過來接我了!」

姜慧老公臨時被派來出差,目的地正好是火車經過的站點,姜慧這回腿腳也有了力,她從床上爬了起來。

林溫和男人幫她一道搬行李,看見了站在火車外等待著的姜慧丈夫。

姜慧丈夫自稱姓秦,長得器宇軒昂,他對一大一小的兩人連番感謝,同時遞了一張名片給「大人」。

男人接過名片,林溫跟坐在嬰兒車里的大寶道別。

回到車廂,只剩他們兩人。

火車上的晚餐味道不佳,林溫囊中羞澀,也不喜歡浪費,她硬撐著把飯菜全吃了。

飯後她收拾餐桌,把男人那頭的桌子擦得格外干淨。

收拾完,林溫將課本輕輕推過去。

男人正斜靠著床皺眉看窗外,他回過頭,眼神淡淡的。

林溫遲疑著想將課本收回,男人手掌蓋住課本,一個翻轉,正面朝他。

「過來。」男人淡聲道。

林溫立刻坐過去,和男人同看課本。

學著學著,林溫犯困,眼皮不自覺地合攏。男人卻精神十足,叩叩桌子說︰「別睡。」

林溫昨晚在小旅館沒睡好,她睜了下眼,沒多久又開始犯困,她趴下說︰「我靠十分鐘。」

等她在漫長的十分鐘後醒來,她一邊揉著被壓得酸疼的胳膊,一邊回頭,看著不知何時睡到了她背後那張床上的男人。

火車空調溫度格外低,林溫打著哈欠,抖開被子,替男人蓋上。

男人這一覺一直睡到中轉站,林溫手機鬧鈴準時響,天沒亮,她叫醒男人︰「喂,喂,起床了……」

男人睡得沉,毫無動靜。

林溫推他︰「起床了,到中轉站了!」

許久,男人不情不願地睜開眼楮。

林溫說︰「到站了,快起床。」

男人像沒醒,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林溫伸手在他眼前搖了搖︰「你還好嗎?」

男人擋住她的手,掀開被子,慢吞吞坐了起來,揉了一把臉。

下車中轉,到了另一輛列車,他們坐的是硬座。

天微亮,兩人都還困,沒什麼說話的心思,他們一言不發地輪流刷牙洗臉,回來後再一齊吃了點東西。

吃完東西,有了精神,林溫望著車窗外的日出美景,兩腳|交疊,在桌子底下晃了晃。

也許晃動引起共振,對面的男人看向了她。

林溫慢慢收住腳。

男人問︰「跟你父母說過了?」

林溫搖頭。

今天是8月31日,明天就要開學,林溫想在最後期限說。

林溫問他︰「你呢,跟你父母說過了嗎?」

男人沒吭聲,從口袋里拿出了煙和打火機。

林溫盯著香煙看,也許看得太專注,男人打開煙盒,示意讓她抽一支。

林溫一愣,搖搖頭。

男人一笑,抽出一支煙,餃在嘴里,卻沒有點。

林溫開口︰「火車上不能抽煙……」

「車廂接頭的地方能抽。」

「哦……」

「不來一支?」男人撥弄著煙盒盒蓋,「可以解悶。」

林溫皺皺眉︰「煙太臭了。」

過道對面坐著三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孩,一大早,他們的桌上就有酒有菜,麻辣鴨貨的味道太濃郁,引人口齒生津。

林溫下巴朝對面揚了揚,說︰「我要解悶的話,也選擇喝酒。」

「你?」

林溫點頭,等著男人說一句「不相信」。

但男人只是淡定道︰「酒就不臭了?」

「……比煙好。」

他們講話不算大聲,但過道對面那桌耳朵尖,三個中年人笑哈哈地遞過來一瓶小瓶裝的二鍋頭,又給了兩對鴨翅和鴨腳,說請他們吃。

他們推不過,只好收下東西,林溫翻了翻,除了泡面也沒零食,最後男人嗤了一聲,回禮了一圈香煙。

林溫︰「……」

男人最後沒抽成煙,他把煙拿了下來,塞回空了的煙盒。

時間還早,他抱著胳膊,靠窗睡覺。

林溫翻看課本,看累了,她抬眸看見桌上的酒,好奇心起,她慢慢伸出手。

快要踫到酒瓶,忽然手背上一記敲打,她疼得猛縮回手,望向對面。

男人耷拉著眼皮,懶洋洋道︰「你才多大,等成年。」

「……我沒要喝。」

「那就連瓶子都別踫。」男人重新閉上眼。

林溫盯著晶瑩的酒瓶,默默啃起鴨翅。

也許是鴨貨實在太香,對面的男人閉著眼,問道︰「你會做飯嗎?」

林溫看向他,「嗯」了一聲。

「會做什麼?」

「蔬菜葷菜都會做,不會海鮮。」小鎮不靠海,很少會吃海鮮。

「紅燒牛腩會嗎?」

「會。」

「嗯。」男人不再說話。

林溫拿著鴨翅,打量對方。

她只能看到他鼻子以上,絡腮胡遮了他大半張臉,也不知道他究竟長什麼樣。

林溫只吃了一個鴨翅,另外三個都留給男人。

明天就要開學,火車上有學生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什麼,林溫有一句沒一句地听著。

「我作文沒寫。」

「也不知道老班打算選誰。」

「王宇分到幾班了?」

「他期末沒考好。」

火車一路路報站,快中午的時候,林溫再次望向車窗外的風景。

她的心跳咚咚加快,尤其是在看到過道對面的小孩,吹起一只紅氣球時。

男人醒了,他捏了捏後脖頸,問︰「幾點了?」

「十一點零三分。」林溫沒看表,直接報出了時間。

十一點零三分,停靠康義南站。

男人喝了點水,把鴨貨吃完。

十一點三十六分,停靠興湖站。

小孩還在玩那只紅氣球,把氣吹了放,放了吹。

十二點,男人去洗手間,走前盯了眼她遲遲沒翻動的課本,道︰「把不會的題圈出來。」

林溫愣了愣。

十二點零一分,停靠江洲站。

小孩再次把紅氣球吹鼓,這回他吹得比以往都用力,鮮紅色逐漸變得透明。

氣球膨脹到極限了,就會爆炸,勇氣鼓到極致了,也會衰泄。

十二點零二分二十秒,林溫起身,焦灼地望向男人離開的方向。

十二點零二分四十五秒,站點僅停靠兩分鐘,還剩十五秒,火車即將再次發動,男人上廁所未歸。

***

「嗚——」

火車啟動,林溫回神。

陸續有乘客走來,雨傘到處滴水。

已經出發了半個多小時,還有三個小時將到江洲站。林溫看著窗外,雨水打濕了窗戶,景色一片模糊。

車中沒有熱情的中年男人,沒有鴨貨的香味,沒有吹紅氣球的小孩。

什麼都沒有。

手機來了電話,林溫看見來電顯示的名字,心髒不由咚地一跳,接起來,她听見周禮在電話那頭說︰「我回來了,你在哪?」

林溫猛從車椅上起來。

幾分鐘後,火車繼續行駛在它的運行軌道上,軌道之外,有人在驅車追趕。

林溫焦灼地站在車廂等待,這一幕仿佛和九年前的畫面重疊。

九年前的8月31日,十二點零二分四十五秒,江洲站距離宜清市還有三個半小時的車程,紅氣球吹到了極限,男人還沒回來,林溫扯出行李箱,將課本往包里一塞,匆匆跑下火車。

下車的瞬間,火車嗚嗚發動,她站在車外,墊腳望向車窗里面。

男人從洗手間回來,座位已經空空蕩蕩,林溫追著車,她改了稱呼,揮手叫人︰「哥哥——」

男人被中年人那桌指引,望了過來,明明看見了她,卻一動不動,距離無限拉長。

時光交疊,九年後的 8月31日,列車仿佛倒退行駛,這一回是宜清市前往江洲站。

林溫在車廂內等了一站又一站,十五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

沒有一個合適的匯合點,最好的匯合點就在江洲站。

當追火車的人終于趕到時,林溫沖了下去。

外面下著小雨,林溫撐傘跳下台階,奔向從停車位跑來的人。

她撲進他的懷里,一手摟住他腰,一手舉高傘為他擋雨。

周禮風塵僕僕追了一路,江洲站前,他打掉了林溫的雨傘,將她那只胳膊也扯了過來,讓她兩手環住他。

風雨涌來,雨傘在地上翻滾,周禮將人抱離地,用力吻住她。

他把人一路抱回車,到了車里,周禮坐進駕駛座,低啞著嗓子說︰「找個地方。」

林溫道︰「我家……」

林溫家在離車站十分鐘車程的小區,周禮在限速範圍內急飆,轉眼就到了目的地。

停好車,他打開手套箱,取出里面的兩盒東西,林溫目瞪口呆地看著,周禮下車,繞到副駕,將人扯了出來。

周禮一言不發地把人扯進單元樓,樓道里沒人,他一把將林溫扛上肩,也不管她這幾秒會難受。

林溫不難受,她腦中在敲鑼,心中在打鼓,她暈暈乎乎被放下來。

十八年前的老房子,鐵質的防盜門  響,鐵門打開,里面卻還有一條過道,過道上擺著鞋架,過道盡頭還有一扇木門。

周禮抱起林溫去開門,林溫鑰匙掉到了地上。

「砰——」

木門用力一摔,林溫跌跌撞撞指了方向,周禮將她扔進臥室。

林溫的次臥布置溫馨,亮色系猶如烈火夏日,此刻卻無人欣賞。

許久,周禮俯身逼問︰「你那天叫我什麼?」

8月31日,林溫抓破他手臂,近乎泣不成聲︰「哥哥——」

最後一刻,大雨呼嘯,撲打窗戶,雨珠猶如士兵赴死。

話劇里的那句台詞在兩人腦中炸開——

「我被蠱惑了,如果那個混蛋沒有對我下藥,我才不會愛上他!」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火箭炮︰費迪 1個;

感謝手榴彈︰橙月、後花園里有jj、shin1210、超小的小鯨魚 1個;

感謝地雷︰溫水泡皺梨、26668466、葉昔、末離涼薇 ?、浮萍、蘆間雪、沒完沒了、24256099、荔枝玫瑰冰、陸強的陸盧茵的茵、方方不方方、風調雨順、fsybb、桃子?、餅桃、窗外天光乍現、今天我也喝女乃茶、慢吞吞小姐、中小姚 1個;

感謝非常多的營養液,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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