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壓睜眼的時候眼前雪白一片,他沒說話,事實上也根本沒辦法開口,腦子如遭雷擊,嗡嗡作響,渾身上下都被繃帶包裹的嚴嚴實實,好半天才回過神。
隨著視線逐漸清晰,白色的天花板連著一大堆瓶瓶罐罐吊在他眼前。
他沒見過,更沒听說過,但是他並沒有什麼過激的舉動,畢竟如果有人想殺他,在他昏死的過程中早就能殺他無數回。
長時間睜著眼讓他的眼楮有些酸澀,只能微微眯了一會兒眼,這才四下打量了一下。
干淨整潔的病房,他也被一圈圈的繃帶牢牢困在床上,身旁有一個端坐著的女人,正在低著頭看著手里的文件。
女人出奇的漂亮,年紀不大,卻格外的有番成熟的滋味,一副金絲眼鏡微妙的平衡了一下她那雙略微凌厲的雙眼。
這是一個極為精致的女人,哪怕四周出了他這個半死不活的人除外空無一人,可她舉手投足間仍舊稱得上端莊。
他靜靜看著那個女人,他不清楚這個人到底是敵是友,但是渾身的痛楚和仿佛消失在他體內的紫府讓他根本沒辦法做任何事。
女人皺著眉凝思了很久,在文件上慎重簽下自己的名字之後,才揉了揉眉心看向病床,與陸壓平靜的眼楮撞在了一起。
她有些錯愕,但是很快恢復,等她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按下里一旁呼叫鈴,她也在陸壓面前輕輕揮了揮手
「少爺?看的清我嗎?」
陸壓只是看著她沒有應答,她卻輕輕皺著眉毛再次揮了揮手。
魚貫而入的一群白衣打斷了她接著要說的話,她只是悄悄離遠了些,由著那群擺弄著儀器的醫生緊張的檢查陸壓的身體。
而她拿起電話小聲的開始對電話里的某人匯報情況。
等她匯報完,鬼使神差的看了眼被重重包圍下的陸壓。
那個男人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平靜眼神看著她,她有些奇怪,但是恍惚間仿佛自己的錯覺,那個男人已經閉上了眼楮。
她皺了皺眉毛,不疑有他,轉身推出病房。
陸壓也閉著眼,心神沉入,她掩飾的很好,從始至終都是規規矩矩的,沒有露出任何不妥的表情。
但是他能感覺到,她對自己是那種,深入骨髓里的厭惡。
隨著心神愈沉愈深,他腦子里開始如同走馬燈一般閃過無數零碎的片段。
一段不屬于他的片段。
再次蘇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他開始慢慢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了,這是繼疼痛之後他能感覺到的第一個感覺。
他試著張了張嘴,雖然艱難,但是可以做到,但除了嘴之外,他感覺不到任何除了疼痛之外的東西。
他身邊坐著四個人,一個滿頭白發,正在閉目養神,另外兩個一男一女,都不用仔細打量,都可以感覺到他們身上那股養尊處優身居高位已久的氣息,而最後一個,就是昨天陪同的那個出奇漂亮的女人。
「弟弟!弟弟醒了!」
一直緊張盯著他的婦人突然小聲喊道,緊忙站起來對上陸壓的目光,入目全是驚慌。
陸壓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張了張嘴,卻沒辦法出聲。
婦人有著極為細膩的心思,她輕輕點了點頭,眼楮里已經快抑制不住淚花,開口道︰「我明白我明白,你不用說話,我沒有擔心,沒有擔心。」
陸壓眨了眨眼,看著婦人的眼角,婦人卻破涕為笑,「都這樣了還敢笑話我!」
陸壓扯了扯嘴角,好歹有些笑的樣子了。
一旁從開始便仿佛壓抑著什麼的男人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一副想關懷卻又較勁不想搭理他的模樣更是讓陸壓嘴角不停抖動。
男人熬了半天勁,正巧看到陸壓奇怪的眼神,月兌口而出︰「看什麼看?當我是你媽?還想我慰問慰問你?」
陸壓眼楮一轉,看向了剛剛睜眼的老人,這樣男人一下子嗆的面色通紅,開始跟腳下那雙皮鞋較勁。
老人面目和藹,眉毛細長,連帶著眼楮都有些仿佛在笑一般的弧度,天生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
老人沒有說話,只是沖著陸壓輕輕點了點頭。
由著兩人嘰嘰喳喳在陸壓旁邊絮叨,他明白,這個昨天之前幾乎被陸壓身體情況逼瘋的兩人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了,這些話差點只能對著棺材說,這讓他們已經失去了往常的冷靜。
嘴上明明在說著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話,甚至只要仔細听都能發現上下句根本沒有關聯,可他們倆依舊紅著眼嘰嘰喳喳不停,全然不管自己再說什麼。
陸壓靜靜听著,也靜靜看著兩人。
直到婦人終于支撐不住,捂著嘴沖出房間,老人才開口對男人說道︰「去吧,好好陪陪蓉兒。」
男人狠狠一抹眼淚,點了點頭,最後看了眼隱隱紅了眼眶的陸壓,輕輕了拍陸壓的被子,轉頭追了出去。
而那個女人也適時站起身,在老人點頭示意下出了房間。
老人看著陸壓,陸壓也看著老人。
「試著說說話,我需要你這個當事人提供一些情況。」
陸壓張了張嘴,幾番艱難的,才開口道︰「爺爺。」
聲音沙啞不堪,還有些痰音。
老人點了點頭,輕輕模了模陸壓的腦袋,仿佛自言自語,「樹大招風,我們陸家被太多人看著,也被太多人記恨著,這些我清楚,甚至很早都防患于未然,但是你不爭氣啊。」
陸壓看著老人,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瞧瞧你這幅被酒色掏空的身子,醫生剛剛掀開你衣服的時候都覺得沒救了你知道嗎?傷天害理的事情你一樣沒落下,哪怕我再疼你,有些時候我都恨不得親手杖殺了你。」
「但是我做不到,我仔細想了一下,我陸拜的孫子到底得做到什麼地步,我才能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陸壓面色平靜,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到底是個多麼可怕的人,但是他卻沒有絲毫畏懼,只是眼里有些愧疚,和一點心疼。
老人扶著他的臉龐,細細捋順陸壓的眉角,接著道︰「我沒有想出來所以然,這可能就是溺愛吧,我千算萬算沒算到你會落得這般下場,更沒想到你甚至會差點沒了命。」
「我後悔只給你撥了宇宙洪荒四個人,我後悔沒有讓那些蠢蠢欲動的廢物早早消失在世界上,更後悔我怎麼就讓你這般簡單就出了門,讓你離開我身邊。」
老人笑的愈發慈祥,他提了提陸壓的被子,眼神晦澀不清,「我開始想我陸拜一手將陸家推到這盛世之巔到底是為了什麼,我開始想我這些年是不是老了,是不是開始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婦人之仁,我開始想我如果連我的大孫子都保不住,那這個陸家還有沒有存在必要。」
「爺爺。」
陸壓打斷了老人的言語,
「這些年孫兒不孝。」
老人看著陸壓,笑了笑,仿佛突然神清氣爽,輕聲道︰「值了。」
老人雙手撐著膝蓋,眼楮瞥向房間一角,四道身影緩緩浮現。
四人身穿極為復古的夜行衣,只漏出雙眼,擁有著堪稱驚世駭俗能力的四個人,此刻卻整齊跪在地上,控住不住那幾乎撕裂他們神經的恐懼感使他們根本抑制不住身上的顫抖。
老人依舊在笑,笑的異常燦爛。
「你們憑什麼活著?」
四人連開口都做不到,在他們身後已經浮現另外四個身穿夜行衣的人,另外四人根本沒做什麼,只是靜靜站在四人身後,可跪著的四人卻仿佛經受著什麼巨大的折磨,汗如雨下。
陸壓只是瞥了一眼,就閉目養神,這個時候老人,是天底下最為狂傲的那個陸家中興之主,是那個一舉讓華夏九世家縮水為華夏五家的陸人屠。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滿肚子聖賢書的讀書人。是那個讀書沒有讀出一腔浩然正氣,卻讀出生當為家築京觀,以儆效尤的陸拜。
老人眯著眼不說話,任由四人幾近精神崩潰,死不可怕,誅心最殺人。
就在老人眼神示意的下一秒,陸壓開口了。
「留著吧。」
老人頓了頓,仔細看著陸壓,靜候佳音。
陸壓仍舊眯著眼,疲憊道︰「車禍太突然了,他們也無能為力。」
老人搖了搖頭,「不夠。」
陸壓想了想,道︰「難培養如何?」
老人仍舊搖搖頭︰「不夠。」
陸壓翻了個白眼,「不管,不許殺。」
老人哈哈大笑,直拍大腿,「行行行,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老人轉過頭時,卻再沒了笑意,他難得正視了兩眼跪著的四人,嗤笑了一聲。
「活下來了,開心嗎?」
四人汗如雨下,四顆腦袋砰的一下磕在地上,力道之重從地上娟娟而下的血流就可以看出。
「謝家主不殺之恩,謝少爺不殺之恩。」
老人眼神厭惡至極,這個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此刻已經完全管理不了自己的表情。
他緩緩起身,踱步到四人面前,四人被身後四人一掌拍開包裹著的頭巾和面罩,揪著頭發使其仰視老人,再看去,競都是國色天香的美人。
老人眼神厭惡,可依舊笑的如沐春風,如此扭曲的表情此刻卻在老人臉上呈現,他一掌闊在一人臉上,是那宇宙洪荒的宇字擁有著,是個眉心有著一點美人痣,瞧著就是個嫵媚至極的美人。
老人厭惡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接著一掌一掌的括在女人臉上。
「憑什麼活著,憑什麼活著,憑什麼活著。」
老人仿佛魔怔一般,每一掌都會說一句。
當那個宇滿臉血污仿佛下一秒就會昏厥的女人快失去意識的時候,老人才停下來,接過身後一人遞過的手帕,仔細擦拭手掌。
半晌他才緩緩蹲下,直視女人,拿著同樣沾滿血污的手帕,細細擦拭女人臉上的血跡。
臉色溫和,面帶笑意。
「當狗的呢,如果連主人都護不住,就得好好想想。」
「自己這身肉,到底怎麼燒才能讓主人吃上一口美味的狗肉。」
「至少能讓主人開心點,明白嗎?」
宇字的女人已經沒辦法說話,只會傻傻愣愣的點頭。
身旁的三人面色煞白,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當門外穿來婦人哽咽的聲音,跪著的四人快速清理地上血跡,跟隨者身後四人一同消失在角落。
老人依舊蹲著,低著頭似乎在管理表情。
他輕輕開口︰「你的事兒?」
陸壓依舊眯著眼,緩緩道︰「交給孫兒。」
老人點了點頭,先是輕輕微笑,最後哈哈大笑,仿佛開懷至極。
等兩人推門而入的時候,老人緩緩站起身子,面朝男人,笑道︰「走,跟我喝點兒去。」
男人愣了愣,「爸,您這?」
老人一瞪眼,男人抖了個激靈,連門都顧不上關就跑下樓,遙遙傳來︰「我開車去。」
婦人也不明所以,等老人到了她身邊才反應過來
「怎麼了啊?」
老人擺了擺手,「一起。」
婦人一愣,隨即有些怒意,「我不,我要在這陪我家弟弟。」
老人沒敢頂嘴,指了指穿上閉著眼的陸壓,小聲道︰「你兒子睡著啦,臨睡前跟我說他想圖個清靜。」
婦人歪頭看了眼病床上的陸壓,猶豫不決。
老人底氣足了些,「再說,陸青那小兔崽子喝酒沒你管著,那不得沒個邊兒。」
婦人皺著眉,思索了一番,轉身對著站在門口許久的女人說道︰「晚晴,你多看著點兒弟弟,小心照顧著。」
女人笑著拍了拍婦人的肩膀,︰「放心吧,我的姆媽哎。」
婦人這才放心離開。
老人也笑著點了點頭,「辛苦了晚晴。」
女人搖了搖頭,進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