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覺得你的形容詞又增加了?」
突然莫名敵視起我的河瀨川英子,也在同方向路線的月台上。
而且偏偏麻煩的是,還跟我踫個正著。
「干麼一臉遇上麻煩的表情!我也不想好嗎!」
「不要揣測別人的心情,拜托!」
話雖如此,畢竟我們還是同年級又同一學科,在這沒有智能手機可打發時間的時代,也只能搭上同班電車一起坐。
縱使電車上沒什麼人,我們還是刻意中間隔一個空位坐下。
「……所以你為什麼上課時外出?突然想蹺課?還是說現在才要去勘景?」
「怎麼可能……已經勘完景了,想說要來申請拍攝許可。」
我一這麼回答,河瀨川便露出驚訝的表情。
「申請拍攝許可……?如果你要在路上拍攝的話,只要在區公所申請不就好了?」
「可是因為我們這組是要在車站拍,所以得去電鐵總公司申請。」
河瀨川一听,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啊!?你們也是車站?怎麼會?為什麼!!」
「哇,好啦,你冷靜點!我們在電車里耶!?」
我趕緊提醒突然大叫出聲的河瀨川。
河瀨川察覺到乘客的視線都投射過來時,輕輕地「啊!」了一聲後,抱歉地坐回位置。
「河瀨川也是來申請許可的嗎?」
「對啊,不行嗎?」
我又沒有這麼說……
「……所以你們要在車站拍攝,是誰想出來的點子?是那個看起來不太正經的鹿苑寺貫之?」
「算是吧,不過一開始可以說是我們兩個同時想到的感覺。」
「咦?是你想到這個……」
「嗯。」
我一這麼回答,河瀨川瞬間露出驚愕,隨即又一副莫名嚴肅的表情。
「……所以你今天才會來申請。」
「是啊,我事先已經調查過了,這到時候當然是一定會需要的。」
「光是有這樣的認知就很厲害了」
河瀨川重重嘆了口氣。
「咦?」
「沒事。你資料已經寫好了嗎?」
「基本上都寫好了。」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我順從地將資料交給她。
如果按照剛才的情況發展下去,我還以為她一拿到的瞬間,就會撕個稀巴爛,但沒想到並沒有發生這種事,河瀨川意外地看得相當仔細。
「這里和這里沒有蓋印章喔,還有這邊也要寫地址。」
「啊,那邊也要啊,我漏掉了。」
「還有這里,得附上圖解說明拍攝場景才行。場景是在月台上嗎?」
「嗯,基本上是月台、車站前和站內吧。」
「那麼,月台的部分就需要詳細說明。比如攝影機要擺在哪里,還有拍攝時間等等。可以的話,最好能搭配分鏡圖的編號提供對照。」
接下來的時間,河瀨川仍繼續詳細指出資料上不齊全的部分。
大概都看過之後。
「謝謝你,真的是幫了個大忙。」
我衷心地向她道謝。
「才、才不是這樣。要是這種地方沒處理好,會影響整間大學的評價,甚至拿不到許可……我是因為這樣才幫忙,而且……上次你也幫我讀了簡訊。」
河瀨川困窘地否定。
「不,本來你就沒有義務要告訴我這些的,多虧有你的幫忙。哪天我一定會還你這個人情的。」
我沒多想便這麼說出口。
「……那就來當我們組的制作啊……」
卻听到這個意想不到的回答。
「咦?你說什麼?」
「你啊,明明就听得很清楚才會這麼問的,不要說得好像沒听到一樣!」
「抱、抱歉,因為我想說都會這樣接話。」
所以這個時候,還不流行輕小說主角的反應是吧。
……這麼說來,記得河瀨川堅持一定要當導演,甚至不惜大吵一架。
可是現在,她卻明顯是在做「制作」的工作。
「我問你,為什麼是你來申……」
話才講到一半,河瀨川像打斷我的話一樣說道︰
「我有說啊!我說這絕對是需要申請,趕快去做!可是那些家伙都隨隨便便,說什麼『偷偷拍就好了』、『突襲拍攝好像也很有趣』……事情根本沒處理,所以我就拿過來自己做。」
她激動地一口氣說完,臉上帶著略顯難過的表情。
「……真的是什麼都不懂。」
大嘆一口氣的同時,如此喃喃低語道。
「好辛苦……」
河瀨川在分組的時候大聲嚷嚷,老實說我當下覺得她有令人頭痛。
不過這樣听下來,我感覺她就只是純粹很認真又嚴肅地看待影片這件事,也因為這樣嘴巴才會那麼不饒人。
「……反正就是這樣,所以如果有什麼需要的,拜托你幫我一下吧。」
「唔、嗯……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雖然說像我這樣,也不知道有什麼用處就是了。」
「喔?你好像沒什麼自信,明明做事情看起來還滿可靠的。」
「才沒有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河瀨川說出了自己的煩惱。
因為莫名地覺得是她的話,應該願意听我說。
「真是無聊的煩惱耶。」
听到我內心的想法,河瀨川不客氣地拋下這麼一句。
「會嗎……但我還滿傷腦筋的耶。」
「可是你面對自己的職責,不是很認真地在處理嗎?就算結果是吵架又怎麼樣,只要抬頭挺胸地堅持自己沒錯不就好了。要是一直擔心說不定是我錯了……只會讓對方更煩躁而已。」
哼……呼吸顯得暴躁,河瀨川挽著雙手,身體也往前探。
她說的或許沒錯。
但是我……還沒有可以把話說得那麼肯定的自信和決心。
多虧加上了河瀨川的幫忙,向電鐵遞交的申請順利被受理了。
在服務台道過謝之後環顧四周,已經沒看到她人了。
不過,才剛交換聯絡方式的手機里,傳來了一封『如果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再問我(生氣的表情符號)』的訊息。
「看來河瀨川……會傳簡訊了呢。」
我不禁有點開心。
◇
這天傍晚,我在上課一結束就前往映像研究室。
因為要去交拍攝申請資料的影本,以及報告拍攝計劃。
「加納老師應該等一下就上完課了,你要不要先坐那邊等?」
助理小姐請我進到研究室里。
我順著她的指示坐到沙發上,因為也沒有其他事可做,便毫無顧慮地打量起室內。
「好多各式各樣的東西喔……」
之前來報告分好組的事情時並沒有注意到,但這回再仔細看,便發現這房間密密麻麻地塞了很多東西。
無數的獎杯、獎牌和獎狀凌亂地堆著,還有好幾個裝電影膠卷的鐵盒。
錄像帶的數量更是不計其數,但VHS意外地少,都是一些規格看都沒看過的影帶堆得像山一樣。
眼前會客用的桌子上,也堆疊著許多看似學生寫的劇本。大概是看到一半吧,上面還貼著許多便利貼。
「……進展得如何?有好好地在進行嗎?」
「嚇、嚇死我了!!」
突然耳邊傳來問話,害我嚇得跳起來。
「老、老師!……回來了啊?」
「我從剛剛就在了,但看你一副很好奇的模樣觀察著房間,就想說不要吵你。」
連同自己的在內,老師將兩杯咖啡放到了桌上。
然後,在我正對面坐下。
「怎麼樣,今天有什麼事?」
新生說明會那天也見識到的美腿就在眼前交叉,老師看著我。
「是這樣的,我來交拍攝許可的資料,並且要報告已經收到核可了。」
我向老師報告,拍攝日期、場景內容和所需時間等等。
老師也問了我幾個問題,不過因為先前河瀨川也有問過,因此輕松地就可以做出回答。
「既然有事先按照規矩申請,稍微有些更動我是不會說什麼的,能先做好準備很用心喔。」
「哪里,謝謝老師。」
我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並不是什麼值得稱贊的事。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在意貫之的情況,心里一直惦記著。
「橋場,你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有遇到什麼問題嗎?」
「咦?」
「就是在這個工作上,應該會有一、兩個棘手的問題吧。如果想談的話可以說說看,如何?」
不曉得是善意還是從臉色看出端倪,連志野亞貴也擔心我,或許我應該更學會隱藏的,不過這姑且先不談。
像這種時候,就會覺得跟身邊經驗豐富的人談談也不錯。我也有跟河瀨川談過,感覺內心的糾結多少解開了一點。
「就是……對于自己的職務有些迷惘的地方。」
「職務?是喔?」
「有一個很好的劇本,但因為可能會有點超出時間,所以制作就要求修正,不知這樣對還不對……」
老師認真地听著我拙劣的說明。
「就算我是制作,但因為我一個人的想法就摧毀大家的作品,這樣實在很可怕。」
好不容易听我說完了,老師用力點點並開口說︰
「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制作並不是消去法吧?」
我記得,也記得自己為此感到困惑。
「是的。」
「我來告訴你原因吧。」
老師站了起來,從辦公桌抓了一疊資料,重重地放到會客桌上。
「啊,你不要看內容喔,畢竟這也算是個人隱私。」
「這些是什麼?」
「其他組負責制作的同學的抱怨。」
「抱怨……?」
「比如大家都不听自己的意見,或是不听命令該怎麼辦之類的,通通都是來講這些的。」
老師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聳了聳肩。
「可是你的做法不一樣,不會突然要組員听你的,而是想盡量不要破壞別人的心血吧?應該是有去努力說服,可是進展不順利,然後才來找人商量。」
老師微微一笑。
「這點就制作的工作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喔。」
我搖了搖頭。
「……可是,我的確是破壞了他出色的劇本。」
「破壞?還沒開拍的東西怎麼會說破壞。」
老師從桌上拿起一本劇本,朝我的喉頭處遞出。
「這是劇本,印成書並蓋有定稿的章。以劇本來看,這才能說是完成版吧。」
劇本再次被放回桌上。
「……可是,這並不是影像成品。怎麼說都是零件,只是架構的其中之一而已。」
老師伸手拿起咖啡杯,簡直像在喝水還果汁一樣猛烈。
「不冷不熱的。」
她皺著眉頭,放下杯子。
「所謂的影像作品,是要完成之後才有各種評價的。在還沒有做出來之前就說破壞或什麼的,其實就是作品還未成型才會這樣。」
「可、可是……」
「如果真的要想成是負面的,那就為了他努力做好你可以做的部分。盡力完成身為制作該做的工作,這就是你所能做到最好的事。你不覺得嗎?」
「唔……」
妥協、放棄,這些話語于腦海中復蘇。
總覺得老師說的話,跟河瀨川說的好像很接近……
「橋場,你覺得制作是一門怎樣的工作?」
「怎樣的工作啊……就像老師在課堂上說的,像是打雜或是擦之類的。」
我一這麼回答,老師便呵呵笑道︰
「你沒有答錯,但不是這樣的。那只是表面而已,不過你的坦率還真是個優點。」
老師的口氣听來,仿佛笑意中帶有些傻眼。
「好好想一想吧,在制作這個工作當中,最重要的是『堅持到最後』。」
「堅持……?」
「就像我剛說的,影像作品的命運,就是完成並公開之後,在觀眾面前接受指教,承受各種批評。完成後,一直抱怨什麼因意外狀況而未能如預期,或是觀眾看不懂之類的都沒有意義。」
「所以身為制作,就是直到作品完成前,都要想方設法地努力為了讓作品更好。如果沒有演員就去找,如果工作人員跑掉了就自己來,從擺平拍攝現場的難搞老頭,到為了祈雨求神拜佛,總之所有能做的事情都要做,這就是制作的職責。」
「好、好的。」
「如果制作放棄了,那現場等于就是完了。可是,只要制作繼續說『還可以做下去』,那拍攝工作就可以持續。所謂的擦,也是包含在這當中。」
老師忽然間笑了開來。
「如果就抱著執念,對作品堅持到最後的這點來看,制作可以說比任何人更有創作者的倔強吧,制作也是偉大的創作者。不對,所有跟影像工作有關的人都是這樣的,沒有職務之分。」
「所有人嗎……」
我回想起做游戲的那段時光。
跟那些名字寫在上面並大受歡迎的原畫師、作者相較之下,監制和幕後的工作人員都只有付出勞力的份。
不僅默默無名,還會遭遇很多困難。
明明就不是自己造成的,卻唯獨配合敷衍收拾這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
就算是這樣立場的人也包含在內嗎?
面對這樣的疑問,老師一派輕松地回答︰
「是啊,所有相關的人都是創作者喔。」
眼窩深處頓時一熱,我死命地忍住,不想讓該處涌現的東西流出。
這是救贖的話語。
我的角色似乎微不足道,就只有負責除污去垢的意義,或許這種工作人員的性質,始終擺月兌不了比較負面的印象。
但並不是這樣的。如果是站在創作的立場,就意義上來說,並沒有孰優孰劣之分。不管缺了誰,作品都不能完成,沒有人是多余的存在。老師的一句話,讓我明白了這件事。
這想法不僅救了現在的我,似乎也拯救了十年後的我。
「你在發什麼呆?」
老師笑著輕輕彈了下我的額頭,再次坐回沙發。
「我要說的就這樣。」
老師應該跟我原本的年紀相當,可是看起來卻非常成熟。這是來自于經驗的差異嗎?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雙手。
努力做好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吧。沒錯,現在可以做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至少比一直找借口給自己要來得好。
「……謝謝老師。」
「嗯,加油吧。」
仿佛表示「都講完了吧?」似地,老師的手背朝我輕輕地揮了揮,我也點點頭。
「那我就先離……啊!」
就在我一邊說著一邊準備站起來時,不小心將桌上堆在角落的錄像帶山弄倒了。
「啊,對、對不起!」
「喔,沒關系啦。我也差不多該來看了,只是都找不到時間。」
老師把錄像帶疊好,丟進寫有『馬上看』的箱子里。
「這些是什麼?」
「有個叫做大阪電影節的獨立電影影展,這些都是參展作品,後天之前得看完二十部影片,送出評選名單和意見才行。」
雖然不知道看一部要花多少時間,但這分量無疑是非常多。
「好辛苦……」
「除了學校的工作之外,還有劇本獎的評審、電影節的準備,另外像寫小說和游戲劇本制作都有,事情太多有時候都混亂了。」
老師輕笑說道︰
「再加上同時還有自己的作品在進行,連自己都要模不著頭緒了。」
雖然只能想像,但這應該是相當可怕的工作量吧。
「為什麼您要做這麼多工作呢?光靠這里的教課,應該就完全可以活得下去才對……」
這是我內心單純的疑問。
雖然不是非常清楚大學副教授的年收入,但我不認為會養不活自己。
身為映像學科老師的同時又是電影導演,這倒是可以理解,但應該沒有多少人連小說、電玩都有插一手吧。怎麼想都覺得,這涉獵的領域實在太廣泛了。
「橋場,我呢……」
不過,我本來以為老師會回答類似喜歡工作,或是好奇心旺盛之類的答案。
「我是從十年後的世界穿越時空到這里的。」
……咦?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驚訝地瞪大眼楮。
當然不可能說得出話來。
如果這是某個故事的話,老師在這里表明一切,我又再次會成為飄蕩于時空當中的存在嗎?
還是會以此為基準點,然後又要被送回十年後呢?
各種幻想竄過我的腦海。
由于太過焦慮,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那、那個……」
即便如此我還是得說些話才行,正當我從喉嚨深處用力擠出話語的時候。
「喂喂喂,怎麼那副表情?這當然是騙你的啊。」
老師傻眼地看著我苦笑。
「啊……哈、哈哈,說、說得也是嘛。」
「我想說的是,要抱持著『那種決心』去行動啦。」
喔喔,原來如此。
仔細想想,我曾在社群網絡上,看過像這種自我啟發類型的故事。
「十年後,我變成了一個明明自己也沒有拿出什麼東西,卻只會批評市面上的作品,沒有干勁又欲振乏力的臭教授。有天忽然驚覺這一切而非常後悔,就在那時候,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帶我重回到十年前,那就是現在。」
老師又泡了第二杯咖啡,整個房間里彌漫著馥郁香氣。
「雖然是有點孩子氣的心理暗示,但效果意外地好。不過,你也可以笑我單純啦。」
老師的表情有點害羞,又像是有點難為情。
可是,我一點都沒有像要笑她的意思。
「……我能理解。」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這麼年輕,應該不能理解呢。」
老師露出意外的笑容。
不是,你錯了,老師。
這部名為人生的作品曾讓我搞砸過一次,卻因為無比的幸運,而獲得重新打造的機會。可是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重來的作品終將變成平凡之作。
……可是,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歡迎隨時過來。」
我向如此告訴我的老師道謝後,雙手用力一握,就這麼緊握著拳頭站起身。
然後發誓,我不會再錯失這個機會。
◇
離開研究室後,我每往前踏出一步,仿佛都可以感覺到心髒鼓動的聲音。
胃絞痛著,心跳聲大作。
從十年前回來到這里,我所獲得的是什麼。
不管再怎麼穿越時光,時間還是有限。
連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我都沒有意識到。
「現在就去做吧,馬上。」
如果今天又變成明天,那個明天或許永遠不會來臨。
因為只有下定決心的這個時間點,才有機會采取行動。
自然地,我在前往租屋處的道路上奔跑了起來。
「貫之!」
「哇!恭也你干麼啦,嚇死我了!」
一回到租屋處,我馬上去敲貫之房間的門。
看到貫之出來,馬上低下頭鞠躬。
「我很抱歉調整你寫的劇本!」
貫之大概也是不知所措。
「干、干麼突然這樣……」
面對倉皇的貫之,我用力地將他的手一握。
「你現在有時間嗎?」
「有是有……你要、等、等等啦,喂!」
我抓著貫之的手來到客廳。
「咦?怎樣?發生什麼事了?」
「恭也同學,怎麼了嗎?」
奈奈子和志野亞貴大概是听到我們的聲音,也都跑到客廳來。
「上次的會議,我想再重開一次。」
我毫不猶豫地看著所有人。
「我想好好跟大家談談,針對內容明確地討論。」
說話沒有任何遲疑,我清楚地如此表示。
在短暫沉默過後。
「現在又來說這些……要干麼啊。」
貫之甩開我的手,轉過身去。
「照你的意思做就好了,都交給你決定了不是嗎?」
「不對!」
我再次繞到貫之面前。
「你是怎麼樣啦!」
「我錯了……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盡管對貫之恐怖的表情心生畏懼,我依然直直地回望他。
「因為我們連拍攝都還沒有開始啊,不管要怎麼修正都可以,也可以互相討論。但是我卻……」
我自己大概也是因為覺得麻煩或是棘手吧。
可是,要是就這樣逃避的話,我可沒有臉說自己在做一個作品。
「抱歉,貫之說得沒錯。」
我老實地低頭道歉。
「既然要做就好好做,能不能獲得好評,這種事就再說。」
然後我抬起頭。
「所以,最後再讓我們好好地談談,直到能夠理解為止……!」
貫之的表情轉為驚訝。
奈奈子也露出沒轍的笑容,志野亞貴則毫不掩飾興奮。
「……真拿你沒辦法,好啊,那我就奉陪吧。」
雖然臉露出些許遲疑的神色,不過貫之仍是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呼──那今天的打工就找人來幫我代班好了……」
奈奈子在桌前坐了下來。
「恭也同學。」
「嗯……?」
「很贊喔,你這方式!」
志野亞貴笑著對我豎起大拇指,左眼用力眨了一下,同樣坐了下來。
「謝謝,那就……開始!」
我把先前拿到的劇本和分鏡圖,往桌上一放。
窗戶外頭,代表季節轉換的強勁風勢吹撫著。
雖然不太常去賞花,但是等注意到時才發現櫻花季節已經過去,整片盡是青翠綠葉。再過不久,就要真正迎接夏天的來臨。第五章明白什麼叫做整合
七月的第二周。
終于順利來到正式進行拍攝的這天。
「比勘景的時候還熱耶……」
上古澤站,早上十點。
首先下車的是奈奈子,感受到強烈的太陽光而發出哀號。
「候車室里有電風扇真是太好了,沒有拍攝時可以待在那邊涼快一點。」
為了找架設攝影機腳架的位置,我已經確認過場地。
「恭也同學、恭也同學。」
最後下車來到月台的是志野亞貴,她朝我招招手。
「怎麼了?志野亞貴。」
「貫之有聯絡你咩?」
「嗯,他已經搭上高野線,大概下下一班車就到了吧?」
「原來如此──好期待拍攝捏。」
志野亞貴像是要玩玩具般,一副衷心等待著拍攝開始的模樣。
「……好了,我們趕快繼續。」
大伙兒再次回到貼膠帶的工作,標記好攝影機要架設的位置。
──為了今天,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舉例來說,因為刪去少女時期的畫面,于是找了要拍攝孩童時期畫面的演員取代。
這是因為奈奈子的親戚里有兒童劇團相關人士,拜托對方協助安排的。
由于孩童時期的內容增加,貫之也因而能接受畫面被刪減。
透過美研的前輩,向工藝學科學姐借來奈奈子的服裝,就畫面的呈現而言,一直到最後的部分都有好好修改調整。
這些努力有了回報,貫之似乎也完全找回了干勁。
「對了,有跟貫之說過器材的事情了嗎?」
「嗯,有跟他說我們會貼好標記喔。」
借器材的事情是交給貫之負責的。
因為志野亞貴應該無法負荷攝影機的重量,所以來回的搬運就都交給貫之。
「映像研究室早上十點才開門,看來得分頭進行才可以啊……」
不管怎麼說,要是所有人一起去研究室借器材,就會花掉太多時間,因此便拆成借器材組與現場調整組,分頭進行。
「這規定還真是嚴格耶。」
「就是說啊……但如果是高年級的學生,好像要借幾天都可以的樣子。」
一年級的學生,是不能將器材借到隔天的。
所以像今天這樣得一大早借傍晚還的話,訂立好拍攝流程是必要的。
就在我們發牢騷的時候,貫之預定搭的那台電車到站了。
如果是在車站拍攝,一下車就是拍攝地,唯獨這點相當方便令人感激。
「來了來了!喂∼」
扛著器材的貫之,從電車中走出來。
「噢,來晚了不好意思。這機器意外地輕耶。」
「是嗎?對我來說有夠重的──」
「對志野亞貴而言當然是很重。」
貫之將攝影包交給志野亞貴,腳架則是交給我。
「謝了,貫之。」
「小事一樁。話說回來,終于要開拍了。」
「……嗯。」
「讓我們拍出好作品吧,畢竟都已經好好地談過了嘛。」
貫之用力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臉上表情如撥雲見日般的爽朗。
如果是內心還帶疙瘩,想必應該沒有這麼愉快的拍攝氣氛。
「好了,那麼我們現在就從畫面1開始……」
我一開口,隨即發現志野亞貴沒有反應。
「咦?志野亞貴,怎麼了?」
打開攝影包的志野亞貴,就這樣維持著姿勢定住,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鍵一樣。
「志野亞貴,怎麼了嗎?」
我繞到前面,看到志野亞貴的表情。
然後,嚇了一跳。
志野亞貴一臉困惑地說︰
「這台……並不是影像攝影機。」
「什麼?」
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趕緊確認攝影包中的器材。
「……」
里面放著一個令人不敢置信的東西。
「真、真的……這是照相機。」
「噎?……這話是什麼意思?」
奈奈子也不安地拉高了音調。
「借來的好像是照相機,而不是拍攝影像的攝影機。可能是……借錯了。」
我盡量冷靜地傳達目前的情況。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借器材的貫之身上。
「不是啊,我借的確實是你們要我借的器材……」
貫之從口袋拿出器材租借單的影本。
他看了上面的內容之後,臉色頓時發白。
「不會吧……這個……」
租借單從手中滑落。
單子上,在「左上」攝影機處的確有個。
但是。
「……不是攝影機,而是拿到數位單反相機那格。」
單純的失誤。
攝影機也好,照相機也好,都是放在乍看之下沒有分別的銀色硬殼里,老實說,外行人應該無法分辨。
如果是有在上課的志野亞貴,當然就可以看得出來,但不巧這次負責去拿的人,是對攝影器材有如外行人的貫之。
然後就不小心中招了。
「呃……這樣的話是怎麼樣?」
奈奈子困惑地問著。
「沒有可以拍影片的攝影器材,簡單來說就是沒辦法拍。」
「不能換嗎?如果現在回去說明情況的話。」
「學科出借東西的時間是早上和下午,中間有休息時間。現在回去的話就下午了,然後再重新借出來……就傍晚了。」
離大學最近的站是喜志站,從那里到這個上古澤要一小時半。
從電車來回和學科休息時間,以及車站到大學的距離來看,至少需要五個小時的時間。
就算現在開始動作,最快也要到下午四點左右才能開拍。
「如果沒辦法拍到白天的場景……就沒辦法做出必要的畫面呢。」
志野亞貴的聲音也有氣無力。
「應該……不太可能。」
听見我說的話,貫之沮喪地膝蓋一彎。
「各位……抱歉,是我的錯。竟然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真不應該。」
一看就知道,貫之的臉色相當蒼白。
「計劃不能調整咩……?」
志野亞貴小聲地問道。
「……車站就只有今天可以拍攝。如果沒在今天拍的話……就沒辦法做以車站為故事場景的內容了。」
向河瀨川詢問了做法,好不容易才取得拍攝許可的時間,就只有今天這麼一天。畢竟大眾運輸工具的使用者多,要發出這種許可是很困難的。
而且就表定計劃來看,下禮拜就得開始進入編輯影片的流程了。
可以用來拍攝影片的時間,最多就是今天了。
「……我會重新寫劇本的,一回去就馬上寫。」
貫之用悲痛的聲音說著。
「志野亞貴,真的很抱歉,你好不容易才畫好分鏡圖的。」
「不會,沒關系。馬上又可以再畫的,別在意。」
「還有奈奈子也是,都已經準備好要上場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呃,不要這麼說,我還好啦。」
每個人都用低落的聲音回應著。
老實講,就是會有這種事。事情發展到無可轉圜,開始歸咎責任,跟客戶道歉,然後再重新規劃。不過這種情況發生在學生時代,無論向誰道歉都無法挽回。我不知道該跟大家說什麼才好,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嗶哩哩哩。
手機來電鈴聲響起。
「啊,抱歉,是我的……」
奈奈子拿出手機接听。
「您好,我是小暮。是的,什麼?……啊,好的,那就請……多保重……」
她講完電話後看向我。
明顯就是一副慘淡的表情。
「對方打來說要演小朋友的女孩子,因為發燒不能過來了……」
「……這樣啊。」
像這種大概就叫禍不單行。
不過,幸好是發生在確定不能拍攝之後。
(就要在這里結束……嗎?)
如果這是發生在十年後,首先至少可以拿智能手機攝影,數位單眼也甚至都有拍攝影片功能的標準配備。
可是這個時代,傳統功能手機最多就只有聊勝于無的影像功能,數位單眼也理所當然地只專門用來拍照而已。
萬事休矣這句話在我腦海里掠過。
不管是貫之、奈奈子或是志野亞貴。
三人都一副沉痛的表情。
「也沒辦法啊,這種情況的話……」
「是啊,嗯……」
沒辦法,因為沒有攝影器材,也沒有演員。
也沒有時間,現在做什麼改變都沒用。
告知原因並道歉的話,應該可以被原諒吧。
沒有攝影機的話,不要拍就好了。
沒有演員的話,不要演就好了。
沒有原畫的話,不要畫就好了。
作者不在的話,不要寫就好了。
沒有預算,隨便做一做就好了。
沒辦法,因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因為的確無奈什麼都做不了。
「…………」
心髒又再次撲通撲通地發出劇烈聲響。
──沒辦法的事?
我總是一直說著這句話,然後又後悔,就這樣過了十年的人生不是嗎?
就算獲得重新再來的機會,我還是要在這里犯同樣的錯誤嗎?
只會找借口,卻什麼都不努力,就這樣拖著?
都被送回到十年前了,我還要繼續這樣嗎?
「這才不是……」
什麼沒辦的事咧……!
「一定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的──!!!」
我握緊拳頭,用盡全力大聲吼出。
我發出大家從未听過的巨大聲量。
如此吼叫著。
「……咦?」
「怎、怎樣?」
「怎麼了咩?恭也同學。」
「我們不可以放棄,放棄的話,就什麼都做不成了。」
「可是……這種狀況下,你也不能做什麼吧?」
貫之以絕望的語氣反駁我的話。
「很抱歉,在這麼重要的地方出錯……由我來講這種話是有點那個,但像這這樣的情況只能重新規劃,不然能怎麼樣呢?所以放棄這次的拍攝,趕快思考下一個拍攝方案才是比較好的……」
「不,我們可以的。」
「我就說了!現在這樣是要怎麼拍啊!」
貫之帶著哭聲朝我吼回來。
「我們可是讀映像學科的喔!?沒有拍到影片的話,就沒有辦法剪接編輯啊?現在手邊沒有任何器材還想補救,你理智還清醒嗎!這根本已經不行了嘛!」
「可以的!!!」
我用比剛剛更大的音量,激動地吼叫著。
「恭也……」
大概被我嚇到了,貫之往後退了幾步。
「我們可以的,相信我。只要貫之、奈奈子和志野亞貴願意一起努力的話,我絕對會讓這些死灰復燃的。」
過去勉強做出成人游戲宣傳影片的往事,重新浮現腦海。
視訊特效軟件After Effects、剪接軟件Premiere以及修圖軟件Photoshop。
就算是十年前,這些東西還是有的。
聲音只要之後再錄就好了,畫面的話……
腦中開始拼湊。
要構成這個故事,最少需要多少個畫面?
從志野亞貴的分鏡圖,找出可說明故事情節的必要畫面並串聯起來。
……應該有辦法解決才對。
我看著大家堅定地宣布︰
「我們就用這個機器……來拍攝吧。」
「「「咦欸欸欸!?」」」
所有人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無視大家的反應,我打開借錯的相機收納盒。
找到型號之後,拿起手機撥號。
響了幾聲之後──
「你好啊,我是桐生────」
電話那端傳來毫無緊張感的聲音。
「……桐生學長,你是在喝酒嗎?」
「喔喔!這不是阿橋嗎!有空的話,你現在要不要過來啊?我打工那里啊,給了我很多中元節的啤酒,現在在我公寓這邊開喝了咧。」
「桐生學長,事態緊急。」
「欸?」
「你上次不是有提過?我現在就想要拜托你那件事。」
我用力吸了一大口氣。
「──請告訴我照相機的使用方式。」
電話的另一頭,陷入數秒鐘的短暫沉默。之後,听見一道非常冷靜的聲音說︰「抱歉,我去外面講一下」,然後又听到啪答啪答的腳步聲,還有穿鞋子的聲音。
「……現在嗎?用電話講?」
我听見嚴肅到不像本人的聲音傳來。
「是的,我來說明情況。」
我簡單明了地說明了現場的狀況。
以前也曾經寫過電子郵件,指示攝影師要拍什麼樣的素材。現場是在戶外,天氣是大晴天,拍攝角度是從對面月台拍向這邊月台。拍攝對象是人物,但畫面要連風景一起進去……等等。
說完狀況之後,我把照相機的型號和鏡頭類型也一並告知。
桐生學長也跟我確認了幾個細節,總算將狀況說明完畢。
「曝光和焦距之類的會處理嗎?」
「可以,我這里掌鏡的人有攝影相關知識。」
「那要注意的……首先應該是拍攝的量吧。」
「拍攝的量?」
「就是張數。用照相機的話,總之就是要盡量拍。不能說決定好一個畫面,就拍那麼一張,這樣是不行的。如果想拍到很有情境的畫面,那就要拍個一百張。」
「一百張啊……?」
「就算是專業攝影師也一樣,這麼多張里頭,只有五、六張是可以拿得出來的喔。」
我將建議寫在手邊的筆記上。
「如果是大晴天的車站,向陽處和陰影處的亮度會差很多,處理曝光會比較棘手。由于數位單眼的亮度差異比相機底片微弱許多,所以看是要取調整過曝光的畫面,還是看全部都用RAW格式來拍。」
跟在社辦時懶洋洋看動畫的社長比起來,簡直是判若兩人。
「很好,這樣就大致解說完了,那我就回去繼續喝酒……可以嗎?」
「非常感謝!學長請盡量喝吧……」
「那你加油啦。」听我道過謝後,桐生學長便恢復往常的語氣,干脆地結束通話。
「好,換下一個……!」
我繼續撥出通訊簿里的另一個號碼。
「噢,是橋場啊!竟然打電話給我,還真難得耶。」
「火川,你現在方便講話嗎?」
「可以啊,今天就一樣也是要教空手道而已,怎麼了嗎?」
……太好了,正是我要的。
「不好意思,之前的人情可以現在馬上跟你討嗎?……上次提到有需要的話,那不曉得現在能不能拜托你?」
「當然沒問題啊!什麼都可以,快說吧!」
重點式地向火川說明之後,他就只告訴我等等跟我聯絡。
「好,那就等一下再聯絡。」
「噢!」
接著還剩下一件事。我掛上電話,再次向大家詢問︰
「有誰帶自己的數碼相機過來嗎?」
三人當中,就見奈奈子舉手。
「我有……可是,畫質不太行喔?」
「沒關系,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從奈奈子手上接過數碼相機,迅速從後面查看。
然後在功能轉盤上,發現到一個小小的影片功能選項。
「很好……至少有這個就可以拍了……!」
武器全都湊齊了。雖然只是身邊現有的東西,但總算可以戰斗了。
雖然我沒有像他們那樣耀眼的才能。
但是,我擁有可以應對,並加以整合的能力。
──所以,我才會身為制作啊。
「好了,那就來拍!」
大家都不可置信地瞪大著眼楮。
但是,我已經抱持著勢不可擋的決心。
大家費盡心血做成的片段,就由我來組合成型。不,就讓他們看看我的能耐。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從十年後的世界穿越回來的。
◇
拜托志野亞貴重新規劃每一幕,並按照順序開始拍照。
我自己則是站在相機旁,負責確認奈奈子的表情。
「奈奈子,你這里再多一些猶豫的感覺,可以嗎?」
「嗯、嗯,我試試看……」
實際透過相機的觀景窗看就會明白,奈奈子實在是令人驚訝的「演員」。
就連我要求的細部動作,她也都能一一吸收、呈現。
即便是靜態畫面,都帶有仿佛听得到聲音般的情感。
「恭也!劇本的修正,我都改好了!」
貫之雙手高舉分鏡圖,朝我說著。
「好,那貫之可以先拜托你跑一趟嗎?」
「跑一趟?」
「對,這里有寫地址,麻煩你去這個地方找火川,看他怎麼跟你說,可以嗎?」
「說什麼……?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反正,你就期待吧。啊,快點,電車來了喔。」
「等等,你就不能先告訴我啊!」
貫之就這樣重新買了車票,搭上駛進月台的電車里離開。
停下來等電車離開的志野亞貴,錯愕地看著貫之離去。
「恭也同學,貫之是要去哪里咩?」
「秘密。好了,志野亞貴,要趕快拍下一幕了。」
「啊,對捏。」
志野亞貴再次看向觀景窗,捕捉奈奈子的表情。
安靜的拍攝活動,就這樣風平浪靜地持續下去。
◇
「恭也我問你……」
趁著拍攝空檔,奈奈子開口問著。
「什麼事?」
「就是啊……你之前就有想到這些嗎?怕到時候有突發狀況,就先想好這些安排之類的。」
「噎?怎麼可能啦,我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會想到這些。」
「……這、這樣啊……」
奈奈子看我的目光,仿佛在看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
……我的處理方式有這麼糟糕啊。
雖然是抱著決心在做,但現在可能稍微失去了一點自信心。
◇
「……我回來。」
過了一會兒,貫之從電車上下來,還帶著一名小女孩。
大概是小學生的年紀吧,書包上還插著一支直笛,活潑地跳來跳去。
「就懲罰游戲來說,這實在太殘忍了……哈哈哈。」
貫之這麼說著,並癱坐在椅子上。
「你這副模樣去帶這麼可愛的小朋友過來,根本就像誘拐犯一樣……」
「我的確也受到警察盤查沒錯。」
「……那你竟然還能順利回到這里呢。」
「我打電話給火川,請他向小孩子的爸媽說明了。我真的怕得要死……」
「畢竟,貫之也有當小偷的前科咩∼」
「喂,我只是沒問就吃掉你的拉面而已好嗎!」
我走向被毫不留情挖苦的貫之。
「謝謝,這樣我們就可以拍出幼童時期的畫面了。」
「噎?可是這小朋友不是演員,只是普通小學生喔?這樣可以嗎?」
「放心,這樣就可以了。」
「……可、可以嗎……」
貫之難以置信地喃喃說著。
接下來……就讓我想辦法展現本領了。
◇
七月已經過了中旬,大學校園也進入學生們三兩成群聚集,等著放暑假的時期。
至于映像學科,總會在這個時候舉辦以一年級生為對象的放映會。
放映會場就是位在大學門口附近的藝術資訊中心,所有二六年度入學的學生,幾乎都在這天齊聚一堂。
「呼∼終于要上映了。」
「不曉得看起來會是怎樣,有點擔心……」
「對啊,到底會是怎樣的作品……」
每個人嘴里說著的,听起來都是不安的心情。
「因為趕在最後一刻才交出去,抱歉啊……」
事實上,繳交期限當天才剪接完成的。
而且因為不小心把完成的原檔DVD交出去,導致最後沒能放給大家看。
「還好啦,都到這個地步了,我相信恭也會處理好的。」
「我也是。而且要不是有恭也的話,說不定我們根本交不出來……」
「嗯,我也是一樣捏∼」
……光是能听到大家這麼說,我就有努力的價值了。
「啊,老師來了。」
听到這句話轉頭一看,正好看到加納老師從容不迫地走了進來。
教室中響起了鈴聲,嘈雜聲頓時平息下來。
「好了,大家注意我這邊!」
老師拍拍手,讓眾人的目光轉向教室前方。
「從今天開始,將舉辦綜合實習一的成果放映會。這個放映會呢……」
老師操作遙控器把屏幕降下,上頭投影出寫有「注意事項」的圖像。
「呃,就像剛才所說的,這個放映會也是映像學科實習課的課程內容之一……但是呢!」
學生們全都嚇了一跳。
因為大家都對新生說明會留下了陰影。
「既然開始成為制作影像的那一方,就得時時注意觀眾們的反應。換句話說,現在在這里的每一個人,身為創作者的同時,也是一名嚴厲的觀眾。」
用力地吞了口口水。
「覺得有趣的話就哈哈大笑,無聊的話也可以就默默地欣賞,覺得精彩的話,要拍手也沒有關系。簡單來說,就是請你們給出最直接的反應。不要想說你們是朋友,或覺得對方很努力什麼的,拜托你們不要抱著這種無聊的心情!」
會場內揚起了笑聲。
但老實說,我覺得現在不是笑的時候。
(……如果放映之後,現場無聲無息怎麼辦?)
反而被噓的話,我還覺得比較好一點。
要是在一片沉默中換下一部作品播出的話,可能無法重新振作了。
……不,就這樣默默地繼續進行下去,或許還比較慶幸……
「還有,每部作品放映完之後,可能會有問題想問工作人員,大家先做好心理準備。」
就不能饒了我們嗎!
(只能祈禱不要接在出色的作品之後播映……)
司儀兼操作機器的助理小姐,拿著麥克風說︰
「那麼接下來,將按照順序開始播放影片。」
會場頓時變得一片漆黑,屏幕開始發出光芒。
(原來是這樣子播放啊……)
如此一來,就算不想,注意力也會全集中到畫面上。
希望能好好度過這一關……我如此全心祈禱著。
影片開始播映了。
希望平均的水準是偏低下的,這樣才能逃過這一劫。
然而,仿佛在嘲笑我這沒出息的期待一樣。
(大家都做得很認真耶……!)
原本我還以為,會看到很多只比家庭影像好一點的作品。
但幾乎所有播出的作品,都具有禁得起從藝術角度欣賞的一定水準,讓我相當驚訝。
厲害的不只是作品本身,還有那三分鐘的長度限制也是,這樣的時間剛好讓影片不至于拖泥帶水。
這部分可以看出老師精準的判斷。
終于,輪到那位河瀨川英子所屬組別的作品播映。
「好厲害……這什麼啊……」
毫無疑問,「果然就是厲害」的一部作品。
跟我們這組不同,他們的作品是以都市的車站為主題。
在三分鐘的時間內,寂靜描繪出男性與女性從相遇到分手的故事。
完全沒有失焦或曝光問題等新手等級的錯誤,台詞容易理解,畫面的連貫性也相當出色。
就連不是很懂電影的我,都敢肯定這是絕對不同等級的成品。
片頭標題完整呈現,就連片尾也有演職人員名單。
片尾名單一播完,每個人都紛紛鼓掌,持續到下一組的作品開始之前。
(慘了,要是在這部之後播出……一切就完了。)
但是接著發生的事情,仿佛還要繼續對無力的身體窮追猛打。
「接下來播放的是,北山團隊的作品。」
(嗚噎噎噎噎!!不會吧!!)
偏偏就是如此。
在河瀨川他們那部,恐怕會被認為是最佳作品的影片之後……
竟然是要播出我們的作品。
「…………!」
仔細一看,其他三人也都一臉僵硬的表情。
「拜托……!」
我開始祈禱,只求不要給出太殘酷的批評。
影片開始播映。
一開始的畫面,是從車站長椅開始。
以構圖來說,采取正側面的角度,從對向月台拍來的形式。
一名女童獨自坐在該處,背著小學生書包,拿著直笛。
電車從左到右,自畫面中駛過。
駛離後,長椅上的女童變成是穿著水手服的奈奈子。
畫面構圖始終維持固定角度,奈奈子從水手服變成高中制服,然後再變成穿著套裝的大人。
◇
那一天。
在發現器材借錯之後,我提出了一個最大方向的調整。
「幾乎每一幕都用靜態圖像來呈現。」
大家听了都發出「咦?」的聲音。
「我或志野亞貴都不太會用照相機,所以照相機的位置決定好之後就不動了,改由演員來動作。」
我的想法是利用入鏡、出鏡,還有偶爾電車穿過的畫面來串聯每一幕。
如果太長的時間就不適合這樣的作法,但如果是三分鐘的話,大概可以勉強做出像樣的成品吧。
「穿過畫面的電車……要怎麼拍?用連拍的方式嗎?」
「這里就要靠奈奈子數碼相機的攝影模式了。」
「啊,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有那種東西。」
那台相機的攝影功能,的確是只能說「那種東西」的程度而已。
而且,內建的內存最多只能拍十五秒左右的影片。
「所以,那一幕珍貴的動態影像就放在這里。然後……」
我再次環顧眾人。
「首先是奈奈子。」
「唔、嗯。」
「表情的部分我們會連續拍很多張,然後從里面挑,所以我希望你一打板,就當作是在拍影片,持續表演兩到三秒鐘。」
「我知道了。」
「然後是貫之。」
「……嗯。」
「這次的台詞我會用配音的方式來做。」
「真的啊?」
「嗯,畫面都拍完之後,我會把需要台詞的畫面和秒數都給你,你再按照這些去調整原本的台詞。」
「可以啊,但這不是恭也你來做就好了嗎?」
「不行,這一定要是貫之你寫的台詞才行。所以……拜托了。」
我直視著貫之的眼楮。
「好,那我就寫寫看。」
貫之以理解的表情點頭答應。
「再來是……志野亞貴。」
「是!」
這次采用的手法當中,承受最大負擔的就是攝影這一塊。
「希望你可以拍出撐得起靜態圖像,構圖獨一無二的照片。我知道這很困難……」
我腦海中浮現志野亞貴以鬼氣逼人的模樣,拿著筆畫圖的身影。
「只有志野亞貴你做得到,拜托了。」
她在短暫思考了一會兒後。
「嗯,我試試看!得要回報恭也同學的期待才行咩!」
志野亞貴迅速掏出分鏡圖用紙,重新開始進行分鏡的作業。
「謝謝……」
小小的背影,看起來跟那天一樣可靠。
「欸,恭也。」
貫之有點不安的模樣叫著我。
「……這樣真的做得出來嗎?」
就是現在。
就是現在這個時候得好好表態才行。
「我會讓事情順利進行的,我答應你。」
貫之拍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你了。」
我一個深呼吸後說︰
「好,那接下來……我們要重新開始拍攝了!」
◇
接著,幾天後。
「……你一開始就打算來我家剪接嗎?」
我到桐生學長家打擾,獨佔Mac進行剪接工作。
「不好意思,雖然可以借學科的剪接室做,但非線性剪輯的剪接室,已經都被高年級學長姊預約光了。」
所謂的非線性剪輯,就是線性剪輯的相對詞,簡單來說的話就是用電腦進行的剪接方式。映像學科也有以前傳統的影帶剪接室,雖然那邊空著沒人用,可是照我這次的拍攝方式,要用那種方式處理會很麻煩。
然後我就詢問了美研的學長姊,得知桐生學長有Mac和Adobe多媒體應用軟件,總之就是他有專業級的影像剪接軟件,所以我才會來拜托他。
「無所謂,你可以盡管用沒關系。反正我也因為這樣得到這麼多啤酒∼」
我帶來大量的啤酒送給桐生學長做為謝禮,畢竟拍攝時候他也給了很多建議。
「非常感謝。那麼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將這些RAW格式轉檔嗎?如果可以的話,順便也將檔案做分類。」
「……你使喚人還使喚得真徹底啊。」
雖然嘴上這麼說,卻依然用另一台台式電腦,俐落地幫我進行轉檔的工作。
「不過,你竟然會想到這麼高難度的作法。」
桐生學長半帶點錯愕地喃喃說道。
「幾乎每一幕都是用相機拍的,台詞也是配音後制,這要是沒弄好的話,可是會慘不忍睹的作品喔。」
「或許吧,但是……」
「但是怎麼樣?」
「在那種情況下什麼都沒拍就回去,對我來說並沒有這種選項。」
都已經確實地去勘了景,做好準備,一切都調整就緒了。
雖然因為最後的大失誤,讓情況與本來的假定有所出入,但如果有拍攝的可能,我就想賭賭看。
──所以,雖然說是在那當下想出來的,但不過就是選擇用照片的方式保存下來。
「為了不讓作品變得慘不忍睹,我死都會在這里奮戰的。這樣一來,應該多少可以變成能看的東西才對……!」
「不、不要這樣,你要是死在這里我會很傷腦筋的……」
為了那些有才華的人,要我做多少犧牲都無所謂。對他們來說,以大學生的身份制作第一部作品的機會,就只有這麼一次而已,我不想讓這機會白白浪費,我不想讓他們的心血白白浪費。
總指揮的角色、擦的角色,或許是承受著各式各樣的批評。
但就如同那個還未完成就上市的游戲一樣,我不想讓作品胎死月復中。
所以,我絕對不會放棄的。
「我想剪接聲音的部分,借一下耳機喔。」
「喔,好啊。」
阻隔了外界的聲音,我听到奈奈子後來才錄制的台詞。
貫之那照我指定的秒數調整的劇本,與奈奈子清楚的發音相輔相成,讓所要表達的訊息能直接傳達給觀眾。
「應該可以做出些什麼來吧……!」
一邊感受著效果,一邊將每句台詞剪下來一一分配好。
◇
最後,由前面的女童來演女兒,奈奈子扮演母親的角色,兩人一起坐在長椅上的畫面呈現,然後打出完結的字幕。
(總之,算是有模有樣了、吧……)
由于用數位單反相機拍的影片,畫質比想像還粗糙,所以整部影片都做黑白色調以淡化這件事。幸好相機拍的照片畫質極佳,只要觀眾將注意力擺在這邊,應該就沒什麼大礙……我是打這樣的算盤。
只要看不出是當下的權宜之計就好了。
──然後,播放結束。
電燈打開,會場光亮了起來。
(啊啊,不行,我沒辦法承受大家的目光……!)
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楮。
能不能就干脆地帶過,開始下一個作品的播放呢?
我祈求的同時,仍一直閉著眼楮。
……但是。
啪啪啪啪……拍手的聲音開始傳入耳里。
「……咦?」
接著越來越大聲。
「怎麼……可能?」
情況令人難以置信。
在會場看到的所有學生,正熱烈地拍著手。
「不會……吧?」
「太出色了,你們做得很好,做得很好。」
仔細一看,就連那位加納老師都在用力地鼓掌。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說過只能用攝影機拍攝。橋場,所以你才會做這樣的安排嗎?」
「咦?啊、啊啊,是的!」
在那瞬間,我下意識地說了謊話。
雖然這話不該由自己講,不過再重新看過之後,的確成果似乎也沒那麼差。可是,幾乎都不是影片的形式。如果以這堂課的宗旨來說,當然不可能期待有太正面的評價,然而……
「整部以黑白影片呈現,是代表著什麼涵意嗎?」
我怎麼可能說出真正的原因。
「呃、呃──這個的話……」
我一邊思考安排的用意,一邊想辦法掰出些東西。
在說話的同時,忽然與坐在前面轉過來看我的河瀨川四目相對。
我還以為自己又要被瞪了。
「……(呵!)」
卻沒想到對方竟露出了一個笑容,像是在說「還不錯嘛」一樣。
(啊……這樣就可以了吧……)
我感覺到肩上的重擔忽然消失了。
◇
「那麼,所有的作品都播映完畢,接著在此將要公布,由老師們評選出的三個最佳作品。」
在致詞過後,由老師宣布獲得前三名的優秀作品。
第一名的,是如大家所預料的河瀨川那一組的作品。
而我們北山團隊這組的作品,竟然拿到第三名。真可以說是排除萬難的奮戰啊。
但是我內心的心情,卻是相當地復雜。
如果那個時候所需的器材都通通在手,以萬全的狀態拍攝的話。
或許可以獲得更好、更高的評價才對。
放映會結束後,學生們開始紛紛起身離席。
我則因為疲憊感也一下子涌上的關系,暫時還坐在椅子上。
志野亞貴、奈奈子和貫之也是,三人也都依然坐著。
「各位,結束了呢。」
本來想看看大家有沒有什麼想法才開口的。
「……」
但是。
坐在旁邊的三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你們怎麼了?啊……對作品有不滿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不解地問著。
「那個……」
大概是有不高興的地方吧?我忽然緊張起來,試圖再次跟大家說話的瞬間。
「我超────不甘心的!!!」
「哇!」
貫之率先打破沉默。
「那是怎麼回事啊!真的令人嚇一跳耶!拍攝的時候,完全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可是實際上做出來之後,不僅是完整的三分鐘,還有結局耶。你真的很厲害耶,太了不起了!」
「咦?啊,貫之……?」
「可是啊!我一開始寫好的那個劇本!現在想想,那個的確是超出時間太多了!但如果後來有好好听你的意見去做修改的版本,絕對可以變成精采的作品,說不定……還比你做的這個更好!」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為什麼我什麼都沒做,你還這麼想!你也太平常心了吧!」
在我右邊的貫之,將我的身體搖來晃去。
咦、咦?為什麼?
「我也很不甘心!!!」
這次換成奈奈子了。
「這真的是太厲害了。在那種情況下,還可以急中生智,我只是照你說的做而已,卻變成這麼完整的內容,那個……不是一點而已,是非常感動。這還真的是……就是這樣!」
奈奈子繞到我的左邊繼續說︰
「可是啊!我也可以發揮正常的演技,那樣的話會比較……就是……啊!算了,我還是說吧,那樣的話絕對會是精彩的表現!不能再說很糗什麼的了,我就是想要好好地再多演一點戲!」
「等、等等,好啦、我知道了啊!」
這次換成在左邊的奈奈子,把我的身體搖來晃去。
「恭也。」
接著。
「志野、亞貴……」
她的表情跟我平常認識的志野亞貴不同。
是一臉認真又相當開心的表情。
「恭也同學很奸詐捏。」
「咦?呃……為、為什麼?」
「你看嘛!平常一副和氣、溫柔的大哥哥模樣,卻在重要時刻,眼神突然發出銳利的光芒咩!害我在拍攝的時候,還有剛才影片播放的時候,都一直覺得心跳加速捏!」
志野亞貴的臉又湊得更近了。
「這下子呢,我就清楚知道恭也同學有多厲害了,我會好好學習相機和構圖的知識,一定要正面迎擊,讓恭也同學大吃一驚!」
「呃、那個,所以是……你說什麼?」
盡管充滿疑惑,但我內心充滿了喜悅。
沒錯,那個作品絕對無法令人滿意。
大家確實努力過,但里面就只有一小部分的努力而已。
大家還可以做得更好的,正因為明白這一點,才會像現在這樣即使作品被稱贊了,還是顯露出懊悔不甘的心情。
「你們怎麼啦?還是說已經決定好下次的目標了嗎?」
說巧不巧,加納老師就在這時候出現並如此問道。
而不曉得是本來就打算那樣回答,還是只是單純想找個人來講而已。
原因終究是不太清楚,但反正就事實來說──
我想差不多是同時。
還在思考那三個人是不是一起指向我的時候。
「這家伙!」
「恭也!」
「恭也同學!」
「「「我不想輸給他!」」」
他們就這樣放話了。
「哦──這樣啊,那這樣或許正合我意呢,嗯。」
老師小聲笑著。
「暑假結束後,還有課程需要你們去拍其他作品,可以到時候再扳回一城。」
老師說完後,便離開了教室。
「喂,馬上來開檢討會!我借錯器材的失誤,反正就先不用提!」
「那一定是第一個檢討的,那還用說!如果沒有發生那個失誤,我們就可以順利地進行拍攝了!」
「下一次要制作的時候,不管是時間或什麼的,通通都要先計算好才能畫分鏡圖捏!」
「好!劇本當然也是如此!」
正當我對大家的魄力感到錯愕不已時。
「欸,恭也!一定會讓你瞧瞧我們的厲害,讓你嚇一跳!」
「我也會!」
「還有我!」
「很好,現在我們先去二食吧!到那邊開會!」
「OK!!」
像是被大家拖著走出來的我,以半信半疑的心情,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
「應該多少……受到一點認同了吧……?」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
曾經那麼崇拜,想要再更靠近他們一點的白金世代。
如果多少能給他們帶來一點壓力的話。
(或許自己的重制人生也比較上軌道了。)
一邊被抱持著無限敬意的他們拖著走,我一邊思考著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