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陽平身法極快,眨眼間到了夏銘焉身畔,只怕她聲張喊叫,悄聲說道︰「別嚷,有人!」他言簡意賅,兩只手隔著柴草已裹在夏銘焉衣襟上,隨即踏地縱身,悄然間一起一落,來到緊靠牆邊的大酒壇之前。
牆邊從左至右擺放著十只丈許來高的燒瓷酒壇,大火過後,壇中早已無酒,但佳釀久存,余香猶在。兩人輕起輕落,轉瞬進了左手旁第三個酒壇,但覺腳下柔軟潮濕,酒氣濃郁刺鼻,直嗆得夏銘焉幾欲咳嗽出聲。
她並未听到門外有人聲,但見獨孤陽平神情緊促,竟對他言听計從,並未叫嚷,輕聲問道︰「門外是誰?」
獨孤陽平道︰「姑娘離我遠些,最好閉氣凝息,千萬別出聲。便是天塌下來,你也一動不動,我自會應付!」
正這時,果真听門外有人說道︰「……老東西要的是《廣寒真氣》,原本約好在京兆府住下,等試劍大會過了,天氣轉涼便入蜀,可他非要來清明劍莊生事,本想揚刀立威,卻不料這群中土匹夫好生難惹,著實吃了個大虧!」
夏銘焉心弦亂顫,听了此話,不禁想起漠邊三鬼,那三人的形容音色她記憶猶新,斷定說話之人正是那白衣客曲道然,即刻屏住呼吸,凝神閉目。
獨孤陽平左掌橫陳胸前,如臨大敵。門外的腳步聲也已听得清個數了,兩個人步履輕盈,正一步步向門口走近。又听另一人說道︰「王府門客眾多,尤是那些中原武夫,功夫不到家,卻個個精通權謀之術,整日勾心斗角,夤緣鑽營,豬狗也不如。道兄,你好端端的不侍奉元昊左右,卻來中原和老東西趟這趟渾水,何苦呢。」兩人伸手一讓,各自說了聲「請」,便听屋門吱呀一聲開啟,人也邁步進來。
那姓曲的啞笑一聲,道︰「木華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我只罵這老東西不早死早托生,卻也不是為了這本《廣寒真氣》嘛,听說他早已通絡了靈波教主上官無邪那老兒,看來這本遙不可及的經書這回算是有了著落,也不枉我白白跟著忙絡一場。」另一人卻道︰「誒,即算當真拿到了經書,那老東西又能給你看上幾頁,何況還有這上官老兒,素聞此人蛇蠍心腸,為人歹毒,那四川又是靈波教盤踞之所,說不準爾等螳螂捕蟬,人家卻是黃雀在後,道兄和鄒老弟若是跟著老東西趕去虎口拔牙,當真堪憂啊!」姓曲的听到此處,禁不住長吁一聲,仿佛愁苦之情難以言表,卻听那人又跟著說道︰「道兄,我向你打听一事,此事派中沒人敢與我說實話,盡是敷衍過去了,我也只能問你了。」
兩人說到里依舊立在門頭,只听那姓曲的咯咯笑道︰「莫非是問那尚虛教主一事嗎?」那人同樣是咯咯一笑,道︰「知我者莫過道兄也,得知師兄在潼川府與這位尚虛教主交過手,嗯,我見到家兄時,眼見他眉心穴上大有異狀,我問他他只說是身體不適,哈哈哈哈哈,他能騙得過我嗎,世上能傷到家兄之人,屈指卻也數不上一二個,當日你是親眼所見,莫非這位尚虛教主當真有如此本事?」
原來這姓曲的果真便是漠邊三鬼中排行在三的曲道然,他听這人問起,先是冷冷一笑,良久過後才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來,道︰「前所未見!」兩人說到此處,仿佛各自心頭上都壓了一塊石頭,不禁嘆惋一聲,朝著屋內更深處走去。
酒壇中的二人則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絲響動,他們將這二人的話盡收耳中,听到什麼「老東西」「重陽王府」「元昊陛下」「尚虛教主」等等,不由得暗作思量。獨孤陽平並不曾見過漠邊三鬼,單憑寥寥數語,自然猜不出這二人是何許人也,卻也知他們並非等閑之輩,不禁忖思道︰「這兩位莫非是重陽王府的門客,或是西夏國的什麼人物,想必是大有來頭,看來與海外派也有些淵源,這便好辦多了。」正想到此處,忽听壇子外面的曲道然驚訝道︰「恩?這里莫非有人?木華兄,你看那食盒子!」
獨孤陽平心下一驚,只怪自己當時疏忽大意,將食盒遺落在外,但听壇子外面腳步聲緊,便知那二人已湊到了食盒近前,想來憑這二人的本事,一旦發覺蛛絲馬跡,自己與夏銘焉的行蹤終究要暴露了,不由得氣沉掌心,暗暗運足了力道。
又听那位「木華兄」說道︰「可不是嗎,這酒菜還是熱的,哈哈哈哈哈,看來你我是來錯時候了,人家好端端的一頓酒席,就被咱們攪和了。」這人說話間氣息沉穩,功力所致,驀地里變得耳聰目明,向偌大的作坊中巡視了半圈,忽然間朗聲大笑起來,道︰「閣下請出來吧,這壇子里面想必憋悶得慌吧,我二人冒昧打擾,絕不想鳩佔鵲巢,擾了閣下的雅興。」
他說罷此話,離著二人藏身所在的酒壇當真是越來越近了,兩廂還未蒙面,獨孤陽平便覺得一股寒氣已從壇子外面透了進來。他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何況依這兩人的話意來看,想來與海外派應是同路中人,自己報上獨孤氏家公子的身份,這二人也未必不給面子,然而看到身前的夏銘焉,一股憐香惜玉之情竟浮上心頭,當即打定主意,輕聲說道︰「等我!」隨即高聲喝道︰「不知是哪一路的朋友?」這一聲招呼過後,獨孤陽平拔足躍起,手搭壇口便已翻身落了出來。
他身手飛快,落地之時那二人不由得各退一步,霎時間三個人成鼎足之勢,六只眼楮飛快在彼此身上打量起來。獨孤陽平身處異鄉,加之身上奇毒未解,這些日來皆是戰戰兢兢度日,此刻恰逢好手,他斷然不敢輕覷,這時用袖口將兩只手掌遮蔽起來,目不轉楮地盯著身前這兩個白衣道士,只見左手邊這人眉毛細長,目光陰冷,鷹鉤鼻梁與高聳的兩彎眉骨交相呼應,顯得格外的陰險狡詐。
獨孤陽平不識得這人正是曲道然,轉眼向右手邊看去,但見這人同樣是一身皂白色八卦印花道袍,可從面相上看去,卻是濃眉大目,一臉正氣,只不過左右臉頰上各有兩三處劃痕,有幾處傷疤竟然一直延展勾連到脖頸之中,此刻凝眸虎視,更顯得面目猙獰,殺氣駭然。
原來這臉上帶有疤痕的道士正是道顯尊者柯木華。說起他身上的傷疤,何止是面目上袒露出來的這幾條,他六月中在清風寨中獨斗涂遠志與大漠孤鷹李雄,原本勝負還難以分曉,卻被李雄祭出血馴,那十數只血斑鳩生性凶殘,大漠孤鷹的血馴絕技祭出,血斑鳩一路追襲下來,利爪尖喙便如幾十把鋒利的兵刃,任柯木華身懷碧落七劍這等絕學,卻也被一次次刺破皮膚,劃傷骨肉。他倉皇逃竄,才奔出了不到十里路程,便已是傷痕累累,正絕望之際,忽見眼前已是一處林地,便搶步鑽了進去。那林中樹木雖不茂盛,但枝杈盤繞錯結,血斑鳩雖然行動迅敏,但畢竟體型龐大,眼見獵物進了林中,無法再進行攻擊,只好盤旋在樹林之上,數十雙冰冷銳利的眼眸在樹杈縫隙中緊緊追尋柯木華的行蹤。
柯木華的昆侖派身法行蹤詭異,加之他逃命之際更顧不得顏面,早已月兌了個赤膊上陣,在林中繞著樹木穿梭往返,如潛蛟入水一般,只一會兒的功夫,便將頭頂上十數只血斑鳩遠遠甩開,奔進了一處山坳。挨到天色轉黑,他才從山坳中尋路逃出來,轉回興慶府中養傷。傷口痊愈時已是七月中旬,得知鄒白鶴與曲道然趕來京兆府與莫雲樓相會,他一心要找回清風寨尋仇,卻又不敢孤身前去,他親哥哥柯木靈雖然神通廣大,可人家畢竟身為一國國師,怎能輕易卷入江湖仇殺這等瑣事,因而便追隨到京兆府,可一路走來,直到大名府中才與這三人相遇。
轉而再說漠邊三鬼在清明劍莊中潰敗而走,著實大傷元氣,狼狽出莊之後便在大名府中尋了處客棧住下,如此一連修養了兩日,莫雲樓身上的傷還是不見好轉。恰在此時,柯木華已趕來相聚,三人之中,他與曲道然交情最深,因而才找他出來獨自交談,兩人各自述說起分別以來的遭遇,便圍著清明劍莊方圓十數里中緩步而行,這才踫巧進了如意坊,與獨孤陽平狹路相逢。
若論技法,蠶絲爪雖極難掌控,可一旦運使純熟,威力更勝于刀劍,而說起躲避之法,切記不可顧頭不顧尾。獨孤陽平見曲道然手指在袖中輕攏慢捻,數尺外的飛爪便能隨心所欲,直奔要害,出手之快超乎視界,深知絕不能讓他施展出全部本事,那便避無可避了,急忙使一招「老雀振翅」,飛身騰起數尺,猛然探出雙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住了那條蠶絲。
蠶絲細若如無,卻堅韌如刀,頃刻間將他雙掌割破,然而這雙手被毒液腐蝕,早無知覺,蠶絲卻染上了一層靛藍色毒液。獨孤陽平欲擒故縱,大喝道︰「有毒!」反腕收肘,順勢一奪。
曲道然始料未及,微覺怔忡,蠶絲爪險些月兌手,當即運氣凝神,回腕猛奪。柯木華大驚失色,見蠶絲有變,又見這年輕人掌厚如磚,斑駁腐爛,出手卻迅捷如電,看來他說掌上有毒,未必是詐。想到此處當機立斷,長劍頃刻出手,畫出青光紫電,鋒芒削過雪蠶絲,火光四濺,蠶絲當中斬斷,劍刃也崩開了一處豁口。
昆侖派這兩人原本自恃身份,不願以多欺少,可始料未及,竟被這年輕人一招之下創傷兩件兵刃,實是平生未歷的奇恥大辱,殺念更為篤定。柯木華手中青虹未落,橫劍一掃,仿佛平地生雷,七八扇閉合的門板竟被罡風猛然吹開,勢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