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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盧植在二宮之間

何苗身死以後,吳匡將他的頭顱系在甲衣,與董旻將其扛至宮牆腳,一人持腳,一人拽肩,兩人來回晃蕩兩下,咚地一聲將尸體扔過牆頭。牆後的宦官們都識得車騎,見到何苗尸身殘破,皆相顧無言,暗想自己身死時,還能留有全尸嗎?

這一夜實在是難熬得狠,除去何苗的尸體,牆外軍士仍不斷朝宮內扔進尸身。堂堂漢室宮庭,張衡曾著有《二京賦》譽美,文曰「陰池幽流,玄泉洌清。鵯鶋秋棲,鶻春鳴」,如今徒有尸臭涂牆,朱檐煙燎,矢曳玄壁,闕旌燃盡,儼然一副佛國地獄景象。

北宮宦官遠遠望見南宮大火,又得知何苗消息,哪還能不知大勢已去?但常侍們下令說堅持固守,北宮諸門守衛也都盡忠職守,不肯放人離去。雙方一時間紛爭不下,幾名中黃門便私下商議,糾結了一批小宦官,拿著分發的刀劍奇襲永樂宮,永樂宮守衛猝不及防,被盡數殺死,這些中黃門得以打開北宮朔平門,趕緊逃至宮外。

好在朔平門及時關閉,尚不使袁紹等人徑直率軍攻入。張讓听聞消息,面色頹唐,他猶豫片刻,遣使與諸位同謀商議說︰「南宮宮門俱入焚火,破門只是遲早事,且南宮諸門已為袁隗袁紹重兵所困,我等手下不過四千余人,實在是守不住了!想車騎已死,宮外已無一名外援,但只要天子太後相助,我們便還有機會,北宮不容有失,我們上稟太後,撤到永樂宮去罷!」

諸位常侍早都失去戰意,听聞張讓提議後,很快撤了南宮各門守衛,破曉前,這些宦官們重聚到嘉德殿前。常侍們再次相見時,見對方華服都因煙塵黯淡,手指足靴間盡是沙泥,面孔上盡是失意惶恐,便都默默無言,他們無意清洗一番,相互拱手致意後,十人階而上,直至太後腳下。

太後听聞常侍們歸來,不願與他等相見,便躲在一扇鴛鴦屏風後,一手抱天子,一手牽陳留王,靠在母親舞陽君懷里連連啜泣,段珪侍立在屏風一側,對階下同僚微微搖首,以示太後極為哀傷,需盡力安撫。

她等常侍們跪投在門前,雙手捂面,含著哭音埋怨說︰「爾等事前說,諸事謀定,只要殺掉大兄,便能消弭禍事。朕一時昏聵,竟包庇爾等,在禁內誘殺大兄,又致二兄小妹死無全尸,到了這種地步,爾等還敢來見朕嗎?還不如早從大兄之言,將爾等盡數殺了,何來這多事端!」

說到此處,太後悲從中來,將面容埋進舞陽君懷中,放肆地哭濕衣襟,舞陽君亦是大作悲聲,使常侍們跪在階下不敢多言。張讓等哭聲稍歇,終于抬首哀嘆道︰「殿下,即使老朽身死,宮外黨人又能待殿下如何?事已至此,殿下已無外援,若就此失政于黨人,天子如何?天下又如何?還望殿下移居北宮,尚有一線轉機。」

太後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抹去眼淚,咽著嗓音問說︰「還能如何?」

張讓再度磕頭在地,他回說︰「等待時機,待敵圍稍懈,我等月兌身東都,入身西京,令皇甫嵩輔政,再以太原劉備、益州牧劉焉、幽州牧劉虞為援,布告天下,以袁隗袁紹為篡逆之賊,率邊軍討逆,如此還能扭轉局勢。」

太後問說︰「皇甫嵩有多少人馬?劉備、劉焉、劉虞又有多少人馬?」

張讓哄著她說︰「皇甫嵩耿介忠臣,擁兵五萬,皆是涼州精銳。而劉備、劉焉、劉虞合有四十萬眾,又乃漢室宗親,太後一旦下達懿旨,他們定然相從。到那時,袁隗麾下北軍、西園軍、外軍不過四萬余人,在朝廷大軍面前不過粉靡一般。」

太後聞言頗受鼓舞,她既不知長安相距雒陽幾許,也不知一路遠行何其艱險。她只知一副朝廷鐵騎所致,逆賊無不覆滅的歡快情景,她便對張讓說道︰「且至北宮去。」說話間,她整理衣裙,在銅鏡前補辦妝容,雙手整理墮馬髻間,換上一把金鳳繞雲簪。打理完畢,太後再手牽兩名孩童,踱步走至屏風外,嫵媚照人。

張讓為壯聲勢,打算裹挾南宮諸宮官一同北行,便讓太後稍等片刻。張恭听聞此議,頗為為難,頂著一臉紅青腫脹,與張讓說及尚書台形勢︰原來盧植領著台中諸官,仗著人多勢眾,硬將張恭一行人趕出台外,台中百余侍衛也倒向盧植,關闔台門頑抗詔令。張恭帶人繞台三匝,不知從何入手。

見張恭辦事如此不利,張讓大為氣沮,剛鼓起三分余勇,此刻也為之盡散了。他便擺手對同僚說道︰「能帶走多少便帶多少罷!先帝在時,袁紹便陰養死士,莫非他此刻還能優容我等一二?帶不走便帶不走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天已大亮,常侍們勉力在宮中裹挾了四百余名宮官,便撤向北宮,復道也已為袁術所佔據,但南北宮間仍有天橋閣道相連,他們便轉而走閣道。

閣道長約百丈,寬約兩丈,從南宮玄武門樓直通北宮城牆,一行人踏上閣道時,諸位常侍不禁回望南宮,宮牆硝煙蔓延至天穹,連晴空也顯得醺黃,卻遮不住刀刃的反光,宮牆外的旗幟如長龍般來回游弋,而他們心中茫然無落。

段珪先緩過神,他為守護太後,首先走在前面。他正要經過閣道第一扇翻窗,甫一露面,窗下驟然哨響,一道勁風刮過鼻梁,釘在身側的門梁上。那是一根四尺長的鳴鏑箭,箭羽與段珪相隔不過一尺,段珪渾身戰栗,迅速躲回窗後,未久,窗下傳來盧植的話語︰「爾等挾持太後天子,意欲何為?!」

盧植仍如往常般身穿朝服,但他此時背負一桿丈二長戟,手持一張七尺水牛角弓,腰佩兩盒裝有八十支鳴鏑的箭囊,常侍們見他站在閣道下,八尺身軀當真如山丘般威武,他距離閣道不過五尺,秋風吹拂過盧植須發,更反襯他面色莊嚴。

段珪在窗邊回說︰「盧尚書何苦相逼?我身後還有數千刀弓,盧尚書卻不過一人,尚書莫非以為自己有項籍之勇,可一人當千軍之刃?」

聞言,盧植露出憤怒又譏諷的笑容,他說︰「盧某雖一人一戟,但此身性命有何足惜?若能救下天子,挽回社稷,雖萬死亦不足辭!」他解下背後長戟,在閣道下奮力揮擊,竟貫穿閣道底板,直至段珪足前。盧植又在道下高喝︰「放下天子太後!否則我必殺盡爾等!」

段珪見狀,回首與張讓眼神示意,張讓微微頷首,從身後推太後一把,太後猝不及防,向前跌行幾步,恰被段珪所懷抱,段珪當即將她推出窗外,太後慘叫一聲,盧植忙扔掉長戟,往前抱住太後,沖撞之下險些跌倒。

待盧植站穩腳跟,將太後從懷中輕輕放下,他抬首望閣道,常侍們已抓住空隙,帶著天子與陳留王踏過閣道。身後宦官們追隨在閣道上,木板不斷發出吱呀的申吟,他們在往北宮奔行,從一座囚籠逃向另一座囚籠,盧植只能默然嘆息。

他回首打量太後,太後委坐在地,眼噙淚珠,垂首自憐,在蘭草旁嚶嚶哭泣。盧植這才想起,太後年前方滿三十,在他面前仍算年輕。盧植對她行拜禮,溫言勸慰道︰「常侍挾持天子,謀害輔臣,已釀成大禍,這正是國需明主之時,還請殿下莫要哀泣。盧植雖然老朽,不過舍棄性命,也定會救回天子。」

太後螓首微抬,紅眼對盧植說︰「朕若出宮,太傅會如何處之?」

盧植扶起太後,斷然說︰「皆是常侍矯詔而為,與太後天子無關!」

他為太後牽來一匹黃騮馬,扶太後上馬,又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塊漆盒,交予太後,吩咐說︰「此乃大將軍首級,臣將其還于太後,太後隨臣出宮後,要當眾厚葬大將軍,以此安撫諸軍。若有大臣問起亂事,太後更要斷言,皆乃常侍矯詔為之!」

太後抱著何進頭顱,不敢看,更不敢言,望向盧植微微頷首。旭日升上東山,閣道已然空空蕩蕩,盧植手牽黃騮馬,緩步從閣道離去,他穿過平朔殿的廢墟,崇德殿的殘壁,在銅人的指引下,自一片狼藉中步回尚書台。

尚書台諸官見他天明前一人離去,天明後攜太後歸來,無不感嘆說︰有國朝瓦解之危,方知社稷英雄為誰,盧尚書幽燕奇士,天下棟梁,我等皆不如也。

太後在台中安置未久,袁術軍士造出一輛沖車,五十名壯士推著沖車,轟然撞向白虎門。宮門燒了一夜,沖車一擊之下,燒毀的炭木蹦出數十塊,門閂咚地落下,又是一連串水缸破碎的脆響。

虎賁軍得以殺入南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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