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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亡趨興

晌午,羌渠單于惺忪睡醒,望見帳外白靄沉沉,日光還未照破天幕,只能依稀望見太陽輪廓。他從榻上翻身坐起,身形搖晃,一手扶額便模見滿額皺紋。

這讓他倍感傷悲。匈奴人本是草原上奔馳的狼群,他作為狼王,本應依舊有最殘忍的爪牙,最銳利的眼神,以及最桀驁的靈魂。如此他才是蒼天的驕子,天所立匈奴單于。

可歲月變遷,世殊事異。匈奴王庭不再流浪于無垠草原,而駐扎在這莽莽群山。許多匈奴人已經不再像祖先一樣射獵,更不會記得匈奴河與涿耶山,那里已是鮮卑人牧馬的草地,那里的河流已經照不見匈奴人的面孔。而他年歲將老,不知等他回歸天父懷抱時,還是否有人能再用母語,給他唱一首祖先的葬歌。

披上日紋白鹿披風,羌渠單于走出屋門,春寒料峭,讓他頓時從傷感中清醒。他不禁啞然失笑,默默回想起自己還是右賢王時的歲月,自己本不是單于繼承人,能夠僥幸在這位置上穩坐數年,也無可抱怨。

今日便是誓師出征的日子,按照慣例,單于要會盟諸部。在大軍開拔之前,先行著急諸部,令諸部推薦勇士,比試一番騎藝射藝,隨後令優勝的勇士出列,單于將自己的金刀賜予勇士,便提拔勇士做為大軍開路的先鋒。

慣例雖是慣例,單于卻只于清晨出席片刻,便感到有些許不適,向諸王道歉一聲後便回房歇息,一歇便是到了晌午。單于倒也並不焦急,作為單于,這本就是他的特權,而且大會時間漫長,估計傍晚才會結束,于今夜再休息一夜後,十萬大軍將于明日開始征程。

不意轉眼便遠遠地望見一個戎裝女子向他奔來,走得近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幼女,蒲真梅錄。蒲真梅錄身姿婀娜,面容姣好,身著一襲窄袖鹿皮衣,背掛絳朱掛脂弓,頭頂素白絨帽,英姿颯爽之中,單于見她神情哀怨,更顯幾分楚楚動人。

單于問女兒緣故,蒲真梅錄忿然鞭馬踟躕,方才與父王說道。原來匈奴的明珠也心心念大會比試,想與諸部勇士一較射藝,只是百般請求下,主帥休屠王卻不假辭色,蒲真梅錄取鬧一番,不歡而散。

失笑片刻,單于安撫愛女說︰「居次,如何不去找你大哥?左賢王難道能忍視妹妹受人欺凌?」

話及于此,蒲真梅錄更顯氣憤,她氣道︰「父王一去休憩,左賢王便也去馬市他的寶馬,到此刻還未回來呢!」

單于臉色陰沉,他暫時離席本意是讓長子主持大局,在諸部之間樹立威望,不意卻如此不堪。他再勸慰愛女幾句,讓她趕緊去馬市將于扶羅喚來,自己則帶上近衛,乘馬回到軍台之上。

今日軍台顯貴雲集,並州匈奴諸部盡數匯集此地,他們分別是︰

左谷蠡王孤胡、右谷蠡王甌托泉、左日逐王札度、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義卜王葉爾依、折蘭王坡離石、丘林王孤涂生、句龍王昆闊、須卜骨都侯車酉、赫連骨都侯赤後、大且渠智牙斯。

當然,主座之上另有他人,乃是大漢並州刺史張懿。只是他孤坐一旁,身旁又侍立著別駕從事溫弘、治中從事王楷、主簿秦宜祿、典軍從事魏越等七人,幾人相互點評匈奴人物,與匈奴顯貴涇渭分明,格格不入。待到單于返座,張懿方才對單于行禮笑道︰「觀單于今日軍容,對我大漢可謂有解大旱之甘霖也。」

羌渠單于坐回主座,對張懿笑問道︰「如今我匈奴人物,盡在此地,不知與中原人物相比,何如?」

張懿遙望如林般的旗幟,見賽馬狂歡的匈奴人奔馳如風,由衷贊嘆道︰「貴部生養數十載,如今豪杰塞川,滿目英華,可謂武質實歸」

隨後語鋒一轉,又說道︰「只是中國豪杰輩出,英杰不窮,非唯武功,亦兼文才,深修德政。單于問我與中原人物如何?張某只能答︰不可同日而語。」

說到這里,張懿隨即笑而不語,但羌渠單于倒也毫不生氣,反而笑道︰

「刺史此言切中要害,也是我常常憂慮的。好在我攣鞮還有個兩孩兒,一個名作劉宣,一個名作劉豹,如今在關東游學,頗通詩書,如若他在此處,想必定能與刺史相談甚歡。」

原來如今單于一脈並非昌盛,除去長子于扶羅、幼女蒲真梅錄之外,還有兩子。

二子呼廚泉,為右賢王,駐扎在雁門定襄一帶,嚴防鮮卑入寇。

呼廚泉較于扶羅更為持重,深得眾心,匈奴也並無立長習俗,按理而言本該呼廚泉擔任左賢王。只是于扶羅生養出一個好兒子,論智論勇,在同輩都無人能及,不由得令單于寄予厚望,將其送往河內游學,于扶羅也因此地位水漲船高。

三子劉宣,為先賢骨都侯,不過虛領而已,僅大劉豹數歲,與其一般喜好《詩》《書》,亦游學于關東諸州,拜大儒孫炎為師,頗有文名。

在座諸王听聞劉豹消息,紛紛上前向單于詢問近況,單于欣然,從衣袖中掏出子孫寄來的書信,傳于眾人觀看。待張懿拿到手中,亦不免驚奇,竹簡上字跡宛如秀竹修修,櫛櫛分明,儼然大家手筆,讓他練練嘆服,對單于笑道︰「竟勝我三分。」

笑談間,忽而軍陣中忽忽傳來一陣海嘯般的歡呼聲,座上諸王遠遠望去,正見一支狼旗穿梭在行伍之內,那正是休屠王呼利拔的旗幟。單于忙呼來近衛詢問情況,近衛征詢一番,回來報告。

原是騎射較技已達白熱之時,有兩名勇士于百步外比拼,兩人連開三弓,盡中靶心,一時之間難較高下,休屠王身為主帥在一旁觀射,心癢難耐,竟自己參與較射。

在二丈高台上遠望,休屠王的身影穿出人群,在茫茫人海中,他一身紫袍如火苗般微弱又耀眼。單于只能依稀看見休屠王安坐駿馬上,張弓松弦,如此反復三次,每一松弦,便能引起士卒山呼喝彩,最後一松弦時,現場沉寂片刻,隨即士卒如大夢初醒,齊齊高呼「萬歲」,歡呼之聲直沖雲霄之上,台上諸王無不隨之色變。

衛士又前來稟告道,休屠王第一箭正中靶心,第二箭不偏不倚,沿第一箭箭桿再中靶心,第三箭再中,竟射穿靶心,釘在箭靶後二十步枯樹上,真可謂神乎其技。稟告完畢,衛士神色也為之激蕩,久久不能自已。

張懿同樣震撼不已,側身低聲問別駕從事溫弘道︰「我軍中可有如此善射者?」

溫弘低聲答道︰「如此者多矣,唯九原呂奉先射技遠勝。」

張懿面色好轉,又正身去看台下。

正見休屠王策馬回身軍台,月兌下紫袍,顯露出魁梧體態。休屠王呼利拔拿起一塊濕巾,邊擦汗邊上行,向單于與在座諸王行禮笑道︰「小王一時技癢,在諸位面前獻丑了。」

「呼利拔有如此神射,非有天授難至于此,何來獻丑一說。」單于笑道,他輕撫腰間金刀,繼而問道︰「只是呼利拔,身為一軍統帥,不可以身犯險,為一軍之先鋒。你貴為休屠王,還是坐鎮中軍,將金刀讓予那兩位勇士罷。」

休屠王扔下巾布,手握腰間佩刀,單膝下跪,以軍禮頷首面對羌渠單于,隨後嘆道︰「單于之命,呼利拔又豈敢違抗?只是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單于允命。」

單于含笑道︰「此有何難,你但說無妨。」

休屠王呼利拔驀然抬首,目光炯炯,朗聲道︰「還請單于收回成命,遣散諸軍,還我子民清平。」

休屠王語調如平,卻聲音洪亮,周遭所有王公全部听聞,張懿等人面色大變。

一聲平地驚雷,但卻又如泥牛入海,一時間全場寂靜,無一人敢言。

良久,羌渠單于掃視四周諸王,淡淡問道︰「除休屠王,諸王還有誰贊同此事?」

沉默片刻,句龍王昆闊率先出列,對羌渠單于說道︰「羌渠,如今大漢天子朝令夕改,讓我等先出兵涼州,後又出兵幽州,哪里才是個頭呢?我們匈奴人雖然世受皇恩,卻也不能因此不顧及民力啊!難道四年前我等為大漢出兵,在鮮卑丟下數千具尸體,死得還不夠多嗎?」

句龍王如今已七十又三,沒有一人擁有如他一樣花白的華發、如枯木般的褶皺,以及如寶石般的深邃眼神,羌渠單于本欲打壓諸王氣焰,混過此刻,卻不料是他出來打頭陣,不由得嘆道︰「是嗎?是有你的支持,他們才趕如此做!」

左谷蠡王孤胡、左日逐王札度、義卜王葉爾依、折蘭王坡離石、丘林王孤涂生、須卜骨都侯車酉都出聲附和,齊聲道︰「我等並非貪生怕死,只是為匈奴人生計,還望單于罷兵。」

羌渠單于又望向一邊︰右谷蠡王甌托泉、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赫連骨都侯赤後、大且渠智牙斯五人默然不語,他又問道︰「你們究竟是何態度?」

仍是沉默,那就是態度分明了。

單于掏出金刀,指著休屠王慘笑道︰「呼利拔,如若你真為子民著想,何不在起初據理力爭?如今迫我遣散兵眾,怕是連單于的位置也歸你了吧!」

休屠王搖首道︰「小王德行淺薄,何敢染指單于大位?須卜骨都侯連年駐扎上郡,數卻鮮卑,勞苦功高,又德高望重,呼利拔願推舉須卜骨都侯為單于,與句龍王等老王一同輔政便可。」

單于恍然大悟,望著身側諸王喟嘆道︰「難怪你們願與呼利拔沆瀣一氣,原來如此。」隨即搖首嘆氣,閉目不語。

見得匈奴局面翻轉得如此之快,典軍從事魏越按捺不住,拔劍挺身,質問在座諸王道︰「諸位當眾反復,是視我大漢無人,不懼大漢天軍嗎?」

休屠王掃視一眼,閉口不答,而句龍王出聲答道︰「單于為漢皇所定,自是視大漢如天神天軍。可如今大漢禍亂不息,如何能顧得上並州?我等世居並州百來年,為漢人征戰喪命多矣,如今諸位大人卻以我等為奴隸乎?縱使大漢天軍到來,我等十萬大軍同心協力,未必不能與大漢一絕生死!」

句龍王已年近七旬,較單于更為年高,滿頭花發,面孔上是在黃土高原上日夜吹拂才能堆積的褶皺,雙目已經不能圓睜,匈奴諸部都對他非常敬仰,稱呼他為「老王」。听得他如此言論,周圍匈奴人齊聲呼道︰「一決生死!」

「一絕生死!」

「一決生死!」

呼聲搖動天地,魏越听著呼嘯如海浪般波波擴散,心中也不禁生出幾分恐懼,膽氣為之一空。

休屠王呼利拔終于上前對張懿道︰「刺史大人,你可听聞,我子民的呼聲?」

張懿只問出一句︰「你意欲何為?」

呼利拔咧開嘴,笑道︰「借大人之頭祭旗。」

張懿回首看到面露恐懼的侍從們,便對呼利拔頷首笑道︰「可,但求只死我一人。」

呼利拔慨然應下,抽出刀架在張懿的脖頸上,問道︰「刺史大人可還有什麼遺言嗎?」

張懿站起身,背對呼利拔,太息說道︰「如大王不棄,我死後,便將我頭放在此處罷,漢人雖死,漢魂不熄。多想再見軍旗插在美稷城的城頭啊!」

說罷,寒芒一閃,張懿的頭顱在台上沾染灰塵,魏越秦宜祿等人還能看見刺史死不瞑目的雙眼閃著不甘的神光。

羌渠單于見張懿身死當場,心中再無僥幸,戰爭無法避免。而他也不是按照常例繼承,而是大漢指認的單于,諸王不可能留他活命,于是他也不做辯駁,這是一名單于的尊嚴,他閉目問道:「不知諸位對我做何處置?」

句龍王眯著老眼對他緩緩道:「你好歹是一位單于,羌渠,我希望你到死也是一名單于。」

「正該如此」羌渠單于喃喃道,他坐回主席,用金刀割開自己的喉管,暗紅鮮紅的血液夾雜在一起,從高台汨汨流向山岩間。

是日,休屠王以並州刺史張懿與羌渠單于頭顱祭旗,上書朝廷三大罪過︰虐匈奴之民、廢匈奴之君、奪匈奴之食。當即號令全軍,拒不響應朝廷征兵平寇的命令,十萬將士歡呼雷動,次日以須卜骨都侯為單于,休屠王為主帥,發兵奪取全並。

溫弘魏越帶著衛士連夜趕到曲峪,見到陳沖便急聲說道︰「使君,事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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