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不見天日, 不知日月。
從這座輝光明亮的宮殿石門望出去,外面仍是那種淺淡的、帶著詭異紅色微光的山壁,再遠處, 就是逐漸隱沒在扭曲暗黑中的數千階梯。
洛清微坐在殿內, 凝神盯著階梯發了會呆。
在他的印象中, 許多仙門都有這麼道長階梯,剛開始是用來給修為不夠的弟子行走, 到後來逐漸衍生出許多用途來。
例如廣開山門收徒時,用來測試參與試煉之人的潛力耐性。
後者大抵有個類似且好听的名字,以前太一仙宗的那道長階, 就被命名為「望仙路」, 也被叫做「忘塵」。
寓意著登上那道階梯, 就能看到屬于修仙者的世界, 也有說法是站在長階頂端就能看到仙尊居住的地方,從此跟以前的凡塵俗世說再見, 向著新的目標和境界專注出發。
洛清微當年是被外出的師尊撿到,直接帶回太一仙宗的,沒走過那條「望仙」路,不知道那條路的盡頭是否真能看到師尊的住所。
一如眼前這道隱沒在黑暗中的長階。
他是被人直接拎著飄進來的, 沒親自走過, 也不知道這道長階的頂端是什麼, 或許是真正的魔皇宮殿、也或許只是座平平無奇的常見山峰。
洛倒是想上去看看, 可惜, 他連這座宮殿的門都出不了。
宮殿里的裝飾擺設再奢華珍惜, 那道被設了禁制的石門擺在那里,無聲的提醒他是囚徒而並非客人的事實。
嗯,他向來有自知之明, 倒是不怎麼因此可惜。
洛清微可惜的是,那株被精心照料的碧鈴草終究還是死了。
沒辦法,即便是品階再低,碧鈴草也還是上了百草譜、幽冥有姓的靈草,被扔到缺乏靈氣、魔氣充盈的地方,根本沒有辦法生長存活下來。
想來自從魔道中人破印而出,滾滾魔氣席卷而來,因為魔氣侵襲失去了靈氣滋養、從而生機斷絕的靈草又豈止他跟前的這株碧鈴草呢。
他從那團隱沒著黑暗處收回了目光,盯著面前枯萎的碧鈴草出神,總覺得那已經枯萎、附在花盆邊緣的縴細草葉充斥著某種名為不詳的氣息。
靈草如此,那人呢。
境遇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洛清微安靜的坐著,想起當時墨菊所說的北境之難,本就不怎麼愉悅的心情,逐漸的又沉落了幾分。
也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怎麼樣了,仙魔之間有沒有動手,誰輸誰贏?
他出了會神,察覺到周圍的魔氣有些動靜,有人從長階末端的黑暗處走了出來,渾身鼓蕩的魔氣化作條猶如黑蛇般的鋒銳利刃,朝著他的方向疾射而來。
洛清微暗自皺眉,下意識抬手捏決去擋。
意料之中的沒擋住。
那道尖銳的魔氣形如實質,迅猛無比。
眼見著就要至他于死地,卻在接觸到他之前靈活拐了個彎,炸開了他面前栽種著碧鈴草的白瓷花盆,清脆的「 嚓」聲中,洛清微被炸開的大蓬泥土撲了滿臉、直接迷了雙眼。
夾雜在泥土里的碎瓷片劃過臉頰,伴隨著清晰的疼痛,他聞到了淡淡的鮮血味道。
是他的血。
洛清微挽了衣袖,將臉頰發梢上的泥土稍稍拭去,玄默色的衣袖上看不清血跡,倒是黃褐色的泥土異常的顯眼。
髒兮兮的。
腦子里閃過絲念頭,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平靜且冷淡的看向來人,「師叔這是何意?若真想殺人,何必假手于這兩枚小小的碎瓷片。」
「呵。」清薇發出聲尖銳的冷笑,看著他的眼神里翻滾著濃烈、扭曲的恨意,「如今魔宮里誰人不知,你是魔皇親自請回來的貴客,是整個魔道的座上賓,我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閑雜人等,豈敢動你。」
「我可是奉了魔皇陛下的命令,專程過來給你送靈草和靈石的,不過有件事我很好奇,還請清微師佷解惑。」
說話間,人已經走到跟前。
距離的近了,滿臉的恨意和妒忌越發掩飾不住,再開口時的語調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洛清微,你憑什麼?!」
話音未落,洛清微已經被人牢牢拽住領口,被迫向前靠過去,看著那張跟自己異常相似的臉龐不斷猙獰扭曲,毫不掩飾的瘋狂和恨意展露無遺,「說啊,你憑什麼?!你憑什麼佔據我的名字,憑什麼成為芫青的徒弟,憑什麼取代了我在太一仙宗的位置?!」
「你原本是個被人拋棄、混跡街頭的骯髒乞丐,不過是恰巧長了張與我相似的臉,憑什麼就能取代我的位置!你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若非是你出現在慕芫青身邊,他怎麼會任由我被封印在魔道數百年,而不想辦法救我。」
「你知不知道封印下有多黑多冷,你知不知道待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被魔氣寸寸侵蝕血肉筋脈是多麼的冰冷痛苦,那種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的感覺究竟有多麼絕望!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三百年才等到封印松動,回到太一仙宗時看到你這張臉、听著你佔了我的名字的時候,有多麼想殺了你!」
因暴怒和仇恨肆意鼓蕩的魔氣化作利刃,割破了防御陣法已經失效的衣袍,在他身上留下各種細碎的傷痕。
血腥味越發清晰,那雙泛著恨意的眼楮被刺激的血色漸濃。
洛清微被勒住了脖子,呼吸不順,喘著氣咳嗽了兩聲,啞聲道,「師叔,你瘋了麼。」
清薇師叔或許不幸,但不幸的源頭並不是他。
三百多年前的那場仙魔大戰,正因為他師尊在戰場上臨陣突破,才有了仙道的險勝、堪堪將封魔大陣修復的能夠使用。
當時他師尊渡劫成仙尊,為此方天道不容。
察覺到就是數十道的玄雷劈下來,自身難保,只能躲在重重禁制下試圖與天道對抗,即便是沒有他的存在,也不可能如同清薇師叔所說,打開封魔大陣救人。
即便是師尊有那個實力,也不會那麼做。
一邊是仙道眾生,一邊是關系不怎麼親密的師弟,以洛清微對他師尊的了解,他師尊這個仙尊當得雖然不怎麼威嚴,卻也並非是「殺盡天下蒼生,只為一人」的性格。
至于兩人相似的長相和名字,並非他能控制、亦非他所願,他因此所遭受的冷遇和磨難也不少,當初清薇師叔回太一仙宗,情況未明。
他因誤會師尊跟師叔情投意合,主動避開前往蓬萊,期間出了意外,還差點喪了命——若要怨天尤人,那他才該是恨清薇師叔入骨,恨不得將其撥皮抽筋!
至于他會出現在魔道,也根本不是他想來的。
「是呀,我早就瘋了!」
拽著他的人猛地手指用力,滿意的欣賞著他因為呼吸不暢漲得滿臉通紅,細碎的傷口處血跡和泥土混合著,狼狽不堪,「都是你們逼我的!你若是好好的待在慕芫青身邊,我還真拿你沒辦法!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出現在這里,洛清微,你到底有什麼本事,不過區區元嬰,不僅能讓慕芫青為你神魂顛倒,大開殺戒,還能讓魔皇對你另眼相看,視你為座上賓,讓我不遠千里去太一仙宗買靈草?」
這才是清薇想不通的地方。
他跟洛清微長相神似,天賦更是相近,慕芫青也好、墨焱也罷,分明都是他先遇見的人,偏生兩人對他的態度只是平平無奇,卻對洛清微另眼相看。
慕芫青也就算了,當初他身邊尚有青雲在,慕芫青不願意與他交好,他就選擇跟青雲聯手將慕芫青的勢力架空,讓慕芫青知道他的厲害。
可為何墨焱也是這樣?!
同樣是以仙道修士的身份跌落魔道,在茫茫翻滾的魔道中求生存。
憑什麼他就形單影只、提心吊膽的艱苦模索,獨自忍受吞咽著魔氣蝕體的痛苦和冰涼,在無邊無際的絕望中模索了三十年,才敢戰戰兢兢的走進地底,試探著接觸當時正被封印在地底的魔道中人。
而洛清微卻是被奉為上賓,不僅有單獨的宮殿居住,要什麼有什麼,連他都被隨意差遣出去跑腿買東西!他跟墨焱認識兩百余年,還不及洛清微來魔道短短幾天時間!?
這讓他如何氣平,如何不恨。
他簡直恨不得直接將洛清微碎尸萬段,將其扔到後山的血窟里去喂魔蠍!
洛清微輕喘著氣息,盯著眼前那張跟自己相似的臉龐看了會,突然從喉嚨里哽咽出來句,「真丑呀。」
抓著他的人怒道,「你說什麼?!洛清微,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是不是?」
「我說你現在的樣子真丑呀。」
他困難的低聲重復道。
都說嫉妒使人瘋狂猙獰,這句話當真不假。
他曾經將這位跟自己同名的師叔當成座難以逾越的山峰,每天都在咬著牙、努力的想要攀登翻閱過去。
堅定不移,從未停歇。
直到有一天,他回首望去。
那座曾經在他面前投下無邊陰影的山峰,早已經悄然倒塌,只剩下散落的碎石廢墟、滿地的荒蕪。
于是他冷淡的笑著,「當然,我是魔皇請過來的貴客,你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閑雜人等,豈敢動我,這話不是你說的麼?」
墨焱想要殺他,在如月城就是最好的機會。
一擊必殺,何必不遠千里將他帶到這里,明顯是留著他的姓名還有用處,他就不信在這座地宮里,魔皇的眼皮子底下,還能有人至他于死地!
清微比他更明白這點,見他拿原話堵回來,臉色變了幾變,用力將他扔到地上,走過來壓低聲音威脅道,「你別高興的太早,墨焱留著你的性命有用是沒錯,但他也只讓我不要傷及你性命,可沒說不許我傷到你!」
說著從袖子里掏出個繡有金線的儲物袋,輕飄飄的在手里上下拋著玩,「你不是想要這些靈草和靈植麼,這些可都是我辛辛苦苦跑到太一附近去選的,不想這麼輕易的給你,不如我們來玩個游戲怎麼樣。」
「你伸手讓我劃一刀,我就給你一株靈植或者十顆靈石,如何?」
當真是瘋子!
想必這也是派清微師叔過來的人想看到的,把他們當作戲台中的戲子,爭執、打鬧、廝殺,以博取看台下的看客們一樂。
洛清微伏地冷笑,費力的從地上爬起來,整理好自己凌亂的衣衫,將寬大的袖子捋起來,露出半截縴細白淨的小臂。
「師叔請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