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在山林間跋涉不是件容易的事,雖然冬天猛獸少出沒,卻也同樣的食物稀少,連生火都不方便,他的衣物又並不保暖,待到他確定自己已經繞過那些關卡,潛進還屬于符離的領地時,新年也將來臨了。
此刻的莫紀寒形容又已憔悴不堪,在兵營中好不容易養回來的身子再次壞下去,在林中時又染了風寒,無醫無藥,連續低燒了好幾天,臉色青黃嘴唇干裂,這時的他,對于自己能不能拖著這樣的身體去京城也是沒有半點把握。
不過一路上遇到不少想要逃離戰亂的流民,人人的樣子都和莫紀寒差不多,見到他這樣,自然也將他當成了和自己一般的苦人,又見他病著,一路之上倒也對他頗為照顧,燒是褪下去,不過風寒還是不見好,時不時總會咳嗽。
就這樣往京城走,路上的流民也換過一撥又一撥,正是靠著這些流民,莫紀寒才終于走完了這最後的路程,站在了符離都城——尚姜的城門前。
眼前的城門對他來說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他本在這里長大,而陌生,則是在他想來,自己已經有五年多未再回來這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夢中夢到自己回來,各種情況都有,卻從未想到竟然是這種方式。
城門前還很平靜,守城的兵士看著老百姓們進進出出,對來往的商旅收收稅,偶爾還會開個小差。也看不到流民,因為朝廷已經明令流民不得入京城五十里內,在這里,似乎前方的大戰根本就未發生過,他們照過他們的日子。
莫紀寒看看自己的身上,身上穿著一套半舊的灰布衫,看上去再沒那麼狼狽,至少已不像流民。
他現在能這樣,說來還是那個被他殺掉的啟梁新兵給他幫的忙,那個從他身上搜來的小布袋,當時因為匆忙並未留意,後來才發現原來那是個錢袋,里面也不過幾吊錢和兩塊小碎銀子,大約是領的軍餉。
莫紀寒將那錢袋貼身收好,一路舍不得花掉一點,直到來到這里,才在京外的郊區找了戶農家,花了吊錢借宿幾天,買下套粗布衫子,又請他們進城時給自己抓了副治風寒的藥,那幾天便一直在養病。
此刻他的病雖未全好,倒也沒總是咳嗽了,看去雖然很消瘦,精神卻好上很多,但為謹慎,他的頭發還是弄得有些凌亂,戴著個斗笠,慢慢的朝城門踱過去。
守門的兵士斜著眼楮看了他一眼,收了他一塊碎銀也沒說什麼就放他進城,轉頭對自己的伙伴道︰「說是不準流民進城,但我看,像這樣的,」
說著指指莫紀寒,又掂掂手上的碎銀,接道︰「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放了多少進來了,這些大概算是流民里比較上趟的。」
另一個抱著□□歪歪一靠,打個哈欠︰「要不是他們,我們能撈什麼油水,這幾日收的倒比太平盛世時一月的還多,過年算是不愁了。一會換了班,我要去喝喝花酒,你去不去?」
「當然要去,不然哪找樂子!」
這些話,一字不落的听到走得很慢的莫紀寒耳里,心中不由苦笑,邊關的將士們奮力御敵的時候,怎麼會知道原來後方竟然如此,難怪啟梁滅掉符離精銳破關後並不著急攻城掠地,剩下的全是這種貨色,殺,都嫌浪費。
心里更是意冷,這片江山如何再不關他的事,對于至今都未找出的出賣他的人也已經不想再追究,只求能帶著輕裳走得遠遠的,隨便找個荒山定居都好,只要能讓他們安靜的過日子,就什麼都不求了。
京城的街中依舊熱鬧,甚至因為即來的新年還要比記憶中更加熱鬧幾分。莫紀寒的腳步卻越來越慢,他很想見到輕裳,越快越好,卻不得不謹慎,他不覺得任極會眼看著他逃跑而無所動作,恐怕現在自己家中已經被監視,就單等他出現了。
慢慢走進自己家中對面的茶樓,在靠門的位置坐下來,點了最便宜的茶,他沒有心情喝,只皺著眉頭,看著自家緊閉的大門,那上面,全掛了白色的布幔,兩盞燈籠慘白的燈皮上黑漆漆的「莫」字隨冷風搖擺著扎進了他心里。
他在茶樓中坐到黃昏,其間小二一臉不情不願的給他又換了壺熱的,心里卻不住唾棄,這年頭,想佔便宜的真是越來越多,連個座都要佔,只是那茶雖然便宜畢竟是付了錢的,又不好明著趕人,只是臉上表情更加嫌惡起來。
莫紀寒對于那小二明顯的態度並不看著眼里,只是一心一意的看著門前那飄飛的白幔,然後在黃昏時,一直緊閉的大門前來了一個人,提著些東西,伸手叩響了門環。不多時,門打開少許,露出老管家許伯那張熟悉的臉來,兩人說了幾句話,許伯似是搖了搖頭,然後將人放了進去。
一見到那人,莫紀寒眼前一亮,隨即從茶樓出來,拐過街角,消失在弄巷的陰影里。
沒過多久,那人就從莫家出來,手上的東西已經空了,只背過雙手,低著頭慢慢往回走,正行到一處小巷,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子衿。」
那個聲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叫得他渾身一震,腳步突的立定就想往聲音的來處看去,那聲音立刻道︰「別回頭。」
隨即一個身影從暗處走出來,戴著斗笠低著頭,慢慢的走過來,在兩人擦身的瞬間他感覺自己手中多了個東西,那聲音又道︰「回去再看。」說完徑自離開。
一切的發生不過就在一瞬,子衿捏緊了手里的東西,匆匆往自家走去,回到房里「砰」的緊閉房門,奔到燭火前抖著手將那個東西舉起來,那是個紙團,好不容易將紙團打開,里面的字跡更是熟悉,他看著那字跡,目光漸漸發紅,喃喃道︰「真是你、真是你,為什麼你沒死,為什麼?!」
猛的將那團紙揉得粉碎,聲音轉厲︰「你為什麼沒死?為什麼還要回來,你怎麼不死!不死!!」
原來他真的逃了,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還不信,再說,就算逃了又怎麼樣,他不相信他還能回到京城來,可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回來了!該死的!
隔日
京中的「蓮葉寺」里來了一個香客,身穿的青衣很樸素,但是眉目俊逸,他先捐了些香油錢,拜過佛後便沿著各殿欣賞,從香火鼎盛的前殿到人跡稀少的後殿都一個一個的看過去,後殿的院中有一株老松,枝干挺拔,皚皚白雪下針葉依舊蒼翠。
那人顯是對這株松樹很是喜歡,在樹下駐足良久,正在欣賞,旁里又過來一人,灰布的衣衫,負手在樹下站了會,才道︰「子衿。」
穿青衣的正是徐子衿,聞言袖中的手猛握成拳,說道︰「你、你怎麼回來了,前方傳來消息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以為……」聲音里已經克制不住的有些發抖。
莫紀寒輕嘆道︰「我知道,我都看到了。」
「你既然都看到了,那為什麼不回去?你該去看看她的,你知不知道她現在……」
莫紀寒打斷他的話,說道︰「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說著走到松樹下倚干而立,輕咳兩聲閉目道︰「子衿,我是逃出來的,這里面的情由一時說不清,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再說,你們都以為我死了,我自然不能堂而皇之的回去,子衿,所以我才找你幫忙。」
徐子衿咬牙,問道︰「你要我怎麼幫你?」
「幫我安排個不起眼的身份,帶我回去。」
「……這倒不難,只是,你回去後,打算怎麼辦?」
莫紀寒撫著嗓子,強行把咳嗽壓下去,嗓音嘶啞的道︰「當然是要帶她走,這種是非地,相信她也不想再待了。」
「你、你要怎麼帶她走?她現在是將軍夫人,在為夫守節,你讓她陪你走,外間會怎麼傳你想過沒有?!」
「子衿,這個你不用擔心,我都已經想好了,我只求你帶我進去,便成。」
「……好,既然你說你有辦法,那我也不多問。」略低了頭,遮去目中的光芒,接著道︰ 「你在這里找間禪房借住下來,我這就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再來找你,就帶你去找她。」
「好。」
徐子衿轉身就走,莫紀寒輕輕叫住他︰「謝謝你。」
徐子衿聞言並未回頭,只是身子有些僵硬,回他︰「我們之間,不必說‘謝’字。」說完便大步離開,待到出了寺門,才覺得手心一陣疼痛,展開一看,竟然是自己握得過緊讓短短的指甲刺進了掌肉,滲出些血珠。
那些血珠映得他雙目發紅,莫紀寒,你還想再帶走她,你現在還有什麼資格能佔有她?我不許,絕對不許!就算我還是得不到,也絕不會再拱手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