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雍的修養之所正是皇後的寢宮坤寧宮。
坤寧宮日常沒什麼多余的僕人, 除卻來往的太醫和幾個貼身的宮女,太監也只有三個,顧寶莛一路走進去, 只在外圍瞧見了不少護衛, 越往里面走卻越是清淨, 像極了母後那平淡溫和的處世之態。
他跨過兩道門, 入了坤寧宮的大院,由老爹的大總管太監張公公彎著腰引路前行, 路上張公公見太子神情凝重,不免笑了笑, 說︰「殿下, 陛下今日興致高昂,方才練武之後, 還同皇後娘娘一塊兒包了餃子, 一會兒殿下過去, 不如也快活一些,畢竟陛下想必也希望能看到殿下高興的樣子。」
顧寶莛點了點頭,說︰「本宮知道了, 多謝公公。」
張公公伺候皇帝十余年, 多的不說,這揣摩皇帝心思的功夫絕不比任何人低︰「殿下言重了,咱家不過是心疼陛下罷了, 陛下這麼多年, 有時候,做的事情,也並非他所願,傷了殿下的心, 也不是陛下的錯,只不過陛下畢竟是天子,天子總是不能有錯的,便只能委屈殿下了。」
顧寶莛听得出來張公公是想要勸他不要在今日和老爹鬧別扭,其實他與老爹哪里有什麼別扭,沒有的,他很理解老爹的心思,人在其位,便謀其責,僅此而已。
而他的父皇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愛老爹這樣的責任心,便也必須承受老爹的責任心給他帶來的副作用,這都是應該的。
顧寶莛在古代這十八年,越發的像一個真正的古代人了。
他為此還挺高興。
再穿過一個小花園,顧寶莛在花廳見著了老爹和老娘。
老娘眼楮不好,但又極愛刺繡,時常戴著個老花鏡夾在鼻梁上,那眼鏡距離眼楮十分的遠,幾乎是掉在鼻頭上面,卻又有她自己的本事讓眼鏡在鼻頭屹立不倒,還能一邊和老爹說話,一邊繡鞋墊。
老爹則在左右手對弈,余光見著小兒子過來了,便招了招手,笑容爽朗非常︰「喲,七狗兒,來來,正愁一個人下棋沒有意思,你來跟我下。」
顧寶莛皺著眉頭,表演出不高興的驕縱樣子︰「那爹你得讓我三招!」
「都多大的人了,要堂堂正正的和朕下棋,不然以後你若是和別人下棋,別人都不讓你怎麼辦?你可是要輸的!」顧世雍眉頭也皺,然而他素來不是個老相的男子,皮膚上只眼角有些許魚尾紋,皺起眉頭後只讓人覺著氣勢磅礡,不可一世,是個一嚴肅起來,便要嚇得所有人跪地求饒的霸主。
但顧寶莛不,他對著老爹吐了吐舌頭,沒什麼形狀的歪倒在老爹對面的榻上,笑得十分俏皮︰「我不,爹你就讓我三招又怎麼了?娘!」
一旁總是扮演大家長角色的顧楊氏對自己的丈夫沒個好臉色,一個鞋墊就飛了過去,說︰「小七都說了叫你讓一讓,你就讓讓唄,還當人家爹的,都不知道要讓著小輩。」
顧世雍單手捉住老妻飛來的鞋墊,委屈巴巴道︰「我還是他老子呢,他怎麼不尊敬長輩,讓我三招呢?還有,阿粟,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對我的,怎麼老了老了,越發不听我話了。」
顧楊氏瞥了老了、瘦了,也帥氣逼人的丈夫,又看了看自家小七狗兒,語塞片刻,含含糊糊地說︰「誰讓你總欺負小七的。」
顧世雍無奈搖頭,笑了笑,對跟自己擠眉弄眼耀武揚威的七狗兒說︰「你娘就知道寵著你,這輩子,我看你是永遠別想在她那兒長大了。」
顧寶莛捏著一顆黑子,連下三招,得意洋洋地說︰「兒臣以為,所有人無論多大,在父母眼里都是孩子,這樣沒什麼不好,只要自己分清楚什麼時候該表現出強勢一面,什麼時候該撒嬌賣痴就可以了,不然總是繃著一根弦沒有放松的時候,總有一天會出事。」
顧世雍點了點頭,贊賞道︰「有道理。」
「所以,爹……」
「做什麼?」
「再讓我三顆棋子唄。」
皇帝舉棋的手都在空中頓了頓,無奈道︰「你啊你,干脆為父直接投降如何?」
「那真是再好不過啦。」顧七狗兒得寸進尺。
「你這七狗兒真是找打!」
「哈哈哈。」
顧寶莛在兩個老人中間撒嬌賣痴,時間很快便偷偷溜走,不一會兒便到了中午,中午如張公公所說,吃了一頓老爹親自包的餃子,下午則如常被老爹考校學業,詢問曙國近日來煤炭開采狀況,這是重中之重。
「回父皇的話,二哥受賞之後去了草原露天煤礦,首批開采便有上千車,已于七日前陸續送抵京郊皇倉,後面會根據各個省份的受寒情況不同分發下去,之前玻璃大棚一直緊著江南那邊用,尚且不夠,等煤礦源源不斷的入了京,其他地方的玻璃廠便可開始生產,到時候大江南北都能用上玻璃大棚,江南的糧食產量也就不必每年都緊緊巴巴維持全國上下幾千萬人的嘴巴了。」
顧寶莛說得詳細︰「對了,前幾日我還與董相商量過西渡之事,先生說再過兩年可以主動下西洋,去將咱們曙國無色的玻璃高價賣給他們。」
「一來可以試探威廉他們國家現在是什麼情況,是敵是友,二來能夠賺一點金銀珠寶回來,如果順利,等小冰河時期結束,我們將逐步開啟東西貿易時代,能夠促進各個行業的發展。」當然如果不順利,他們也有足夠的能力與之一戰,畢竟他們幾年之後絕不會比現在差!
顧世雍一邊听一邊點頭,說︰「既然是董先生說的,那邊可行,小七你素來點子多,但時機把握總是不太成熟,有董先生在一旁看著你,朕很放心。」
顧寶莛也放心,董浮圖這人大概也是為了報答這個時代給他大展身手的機會,所以格外配合他,為了不讓他忌憚,婚也不結、不交好任何一個大臣,是顧寶莛手里的一把刀,也是一把尺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顧寶莛和老爹說要不要請幾個兄長也過來用餐,畢竟……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聚餐。
但是被拒絕了。
晚飯只有他與老爹和老娘,一家三口外加一直肥嘟嘟的大白鵝,坐在花廳說說閑話,時間便消逝在每個人的指尖。
晚飯不如中午吃得香,顧寶莛能感覺得到老爹開始力不從心,在打翻了一次碗筷後,顧寶莛連忙讓張公公背著老爹入了寢室,而老爹則像是瞬間被病魔抽走了所有力氣的偉人,顯現出老態來。
「都出去,太子留下。」閉著眼楮忍受疲憊的皇帝顧世雍哪怕是躺在病床上,說話也有著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力量。
最後老娘領著宮女太監還有一堆愁眉苦臉如喪考妣的太醫們出去,將空間留給了他與老爹。
顧寶莛跪坐在腳踏上,也不知道在等什麼,恍惚之間,一只大手突然伸了過來,按在他的腦袋上︰「父皇……」顧寶莛听見自己喊道。
床上虛著眼楮深邃的眼里仿佛有淚光的皇帝緩慢且低沉的應道︰「嗯,朕的太子,以後,你要好好的。」
顧寶莛知道老爹想要說什麼︰「我會好好的,幫父皇你看著這個天下人人衣食富足,天下太平。」
「不,爹不是說這個。」皇帝輕笑了笑,略悲傷的說,「爹希望你好好的。」
「兒子自然會好好的,這個爹放心就是了,兒子和大哥雖然沒見過多少次,但是大哥現在對兒臣很好,智茼也很听話,二哥更是幫我良多,四哥和三哥雖然還是很不對付,然而他們都是兒子最要緊的兄長,他們絕對是為我好的,五哥更不必說,六哥現在成天盯著兒子喝藥,這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叫兒子佔完了,兒臣,當然會好好的。」
皇帝則說︰「小七,那爹呢?你是不是恨爹了?」
顧寶莛一愣,搖頭︰「怎麼會?爹只是比任何人都看得遠,讓所有人都走在最正確的路上,爹很厲害,是小七不懂事,小時候貪玩又只在乎自己,是小七錯了,爹沒錯。」
「你小子……貫會哄人,朕不信你。」皇帝笑著落淚。
顧寶莛眼眶頓時熱了,伸手抹掉老爹臉上的水痕,笑說︰「我顧七狗兒向來說話都是說真話,從不騙人。」
「罷了,朕不管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都當真了。下輩子,小七,下輩子朕希望能做個好父親,到時候對你好,非常好,這輩子就辛苦你,替朕守著這江山,讓朕的百姓不要餓著、冷著,不要被欺負。」
「都交給你了。」
「你要做個好皇帝,小七。朕信你。」
話音剛落,顧寶莛就感受到模著自己頭頂的手倏地沒了力氣,滑了下去。
他當即下意識捧住老爹的手,像是從老爹的手里接過這天下的權責。
顧寶莛很冷靜,他甚至只感覺肩上重了重,而後站起來便叫來張公公,又去安慰老娘,最後才通知兄長們進宮給老爹哭靈。
等所有人都到期了,顧家的男男女女子孫都跪在那傳奇了一輩子的開國皇帝床邊,張公公才紅著眼楮對眾人宣讀遺詔︰
「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朕天命十三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不及遠矣.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
「皇七子顧寶莛天降祥瑞,天資聰慧,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臣僚同心輔政,上下兄長齊力佐朝,以安吾民。」
「喪祭遺物,毋用金玉,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改嫁,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欽此!」
「太子接旨吧。」張公公說完,將手中遺詔遞給跪在最前面的太子手中。
顧寶莛捧著那沉甸甸的遺詔,一個頭磕下去,睫毛瞬間承受不住那搖搖欲墜的淚水,唰的砸在他淺紅色的衣袖上,不停的掉︰「兒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