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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宮女【二更】

春雨連綿。

太子殿下夜里洗漱的時候, 太監貴喜往水盆子里加了好些干花的花瓣, 跪在薄絨的地毯上, 擼起袖子便雙手深入水里, 幫今日出去了一天的顧寶莛捏腳。

整個南三所寂靜地只有雨聲,間或閃著燭火劈里啪啦乍起燈花的聲響。

貴喜習慣性地微笑著,一面給癱在床上的顧寶莛按捏腳心的穴位,一面說起今日威廉親王來找顧寶莛,結果被白將軍追著跑去了六殿下院里, 一大下午都不敢出來的事情。

顧寶莛懶散地笑了笑,說︰「白將軍喜歡威廉那一頭金色長發, 自然看見就要追的。」

「燕公子下午也來了,說是有不懂的問題想要請教殿下, 奴才知道殿下不喜歡燕公子總來東看西瞧,便代殿下打發了。」

顧寶莛‘嗯’了一聲, 聲音輕輕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著。

貴喜輕手輕腳地給顧寶莛那雙至今也沒有什麼繭子的雙足擦了水,放到床上去,正要給顧寶莛蓋上被子,卻被顧寶莛攔下。

只見穿著銀灰色褻衣褲的太子殿下隨手拿著床頭的發帶將又長又多的黑發綁在身後, 一鼓作氣的坐了起來, 說︰「今日的書還沒有寫,貴喜,你去掌燈,研墨, 我還差幾頁,課本便能大功告成了。」

貴喜略陰沉瘦削的臉上是病態的蒼白,眉宇之間是萬年不化的憂愁,他皺起眉來,勸道︰「太子殿下,今日便早些歇息吧,今天都累了一天了。」

十六歲的太子殿下笑道︰「你盡縱我,我今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下午跟著厭涼參加鮮卑摔跤節,回來的時候又逛了一圈兒的集市,晚飯過後還打了個小盹兒,哪里就累了?」

貴喜苦笑著彎了彎腰,幫太子殿下將鞋子擺正,又連忙跟著去了書房,這書房重地,除了個別幾位,把守森嚴,就連夜里門口都站著兩個巡邏的太監,南三所三所外面更是又五步一哨十步一崗,但凡有個風吹草動,一聲令下,連只蒼蠅都別想飛出太子的三所院內!

三所的書房從前是同住在三所的太子與薄公子共用,後來薄公子長到十二歲,便不住在宮內,平日都是從義王府進宮學習,書房也就全歸了太子。

入了書房後,貴喜將書房的門栓閂上,特地又讓小太監們泡了安神的藥茶送來,回頭再看太子殿下,已然非常自覺的坐在書桌旁,肩上披著單薄的外衣,翻閱滿桌的寫滿字跡的書。

這些書每一本,都是顧寶莛親自書寫的,從第一本到如今修訂過的第十本,每一本都更加貼近曙國的現有國情,是最最基礎的兒歌識字課本。

從識字到算術,從基礎物理運用到曙國菜譜,甚至還有很多顧寶莛自寫下來只有薄厭涼看過的地理課本,每一本都是顧寶莛花費了大量時間為現在做的準備。

他從中挑出幾本專門用于啟蒙教學的識字畫圖課本十套,交給貴喜,說︰「你將這些先放進箱子里,明日我要帶著這些去清靈寺,還有,今晚有信嗎?」

顧寶莛問的是智茼那邊有沒有小太監過來送信,貴喜搖頭,說︰「一般那邊的爺來送信的,都是個身材矮小的小太監,那小太監會模仿鳥的叫聲,一般連叫三聲的才是有信,今日太晚了,恐怕是沒有了。」

顧寶莛‘哦’了一聲,濃秀的不似凡人的面龐被燭光照得多了幾分人間的暖意,少年太子手指頭在桌面上點了點,提筆繼續寫著一份密信,信上全是小寫的英語字母,但讓洋人來看,又絕對看不懂。

待顧寶莛停筆,將信裝進信封後,才笑著對貴喜說︰「過段日子,我恐怕就要忙起來了。」

貴喜公公很善解人意地微笑,道︰「奴才知道,三殿下就要回來了,四王爺的工部鋪路也要開工,氏族之首的柳公駕鶴西去,日後朝堂上恐怕也不會隔三岔五就有人彈劾殿下了,都是好事。」

「不,我說的忙,是我要辦學堂了。」顧寶莛與貴喜認識十年,從小到現在,什麼都和貴喜說,「四哥今日同意了,我就打算著手辦了,起初肯定是有難度的,但此刻正好,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能讓百姓都識字,我想,就已經很好了。」

也就是掃盲。

「喏,這是我給四哥的信,你親自送去四王府。」顧寶莛說著,將那寫滿了拼音的信給了貴喜。

貴喜看不懂上面都是什麼,有些逾越地問說︰「這是什麼?」

顧寶莛毫無顧忌地說︰「我需要大量印刷這些書本,讓全國所有私塾啟蒙都用這些識字,比單純的死記硬背更加容易讓小孩子們記住,他們甚至還能很簡單的回家後交給大人,在大街小巷里傳唱,到時候就算很多小孩子不去念書,他們也會在很多人的口中听見,在很多人的木棒泥地里看見,自然而然的,也就會了,他們只要有一點感興趣,我就算成功了一小點。」

貴喜公公愣了愣,無法想象這麼簡單的方法可以引導這樣大的知識傳播,他看了看手中的密信,說︰「那這是殿下改進的印刷術?」

如今曙國的印刷還是有木匠雕刻板印所成,花費時間巨大,要想印刷如此多的書,起碼需要花費一年時間制作版刻印刷的膜具。

「嗯。」顧寶莛說。

「太子殿下為什麼不自己去辦?」貴喜實在是有些不能理解,他甚至是為太子感到不公平,「從水泥到這印刷術,從開膛破肚的手術工具,到消毒所用的酒精,明明所有都是殿下想出來的,結果卻都成了別人的東西,讓世人根本不知道這都是太子您的想法,這實在是……」

顧寶莛朝後靠去,眼里干淨得毫無世俗,他對為自己憤憤不平的貴喜說︰「我可不想太出名了,而且我也沒有那麼多的精力,我若是做太多事情,大家都喜歡我,日後大哥身體好起來了,可怎麼好意思從我這里接過太子之位?」

「而且我覺得吧……他們也不是別人,他們是我哥哥,他們做和我做,不是一樣的嗎?」

「只要結果是好的就可以了。」顧寶莛大方的說。

貴喜心想,這可太不一樣了,他就沒有見過這麼傻,從六歲到十六歲都當真對那個位置毫無貪戀的人。

他可以看見顧寶莛身邊每個人都在逐漸擁有自己的,有著強烈的目的和功利,每個人都有目標,唯獨太子沒有,他好像當真是打算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假太子,對唾手可得的權利沒有興趣。

不過貴喜又想,或許是自己想得還不夠深,說不定這一切的退讓都是偽裝,是明哲保身之舉呢?是坐山觀虎斗呢?

說不清,貴喜覺得最好是後一種,不然太子殿下未來不管哪一個哥哥或者佷子登上了帝位,說不定都會被囚-禁起來,因為上位者絕不會允許一個曾經當過太子的人在外面晃悠,即便這個舊太子完全沒有心奪位,也會被一些有心人利用,對新的皇權造成威脅。

貴喜張了張唇,想要提點太子殿下還是對身邊人保留一二才好,可突然又發現太子殿下對自己尚且信任得毫無保留,便又沒有資格去勸,只好默默退下,按照命令親自送信去。

貴喜其實很不願意去四王府,因為很多時候,他若是撞見了四王爺,總要被四王爺那雙仿佛無所不知的眼看得渾身發抖。

然而他不得不去,太子讓他親自送信過去,那他就是爬也要爬去!

那邊貴喜深夜出了宮,這邊太子殿下又寫了好幾頁的書後,月上中天,才甩著右手從書房出來。

門口立即有頂替貴喜的小太監安靜跟隨,提著小燈籠為他照明,送他進入房間後,又有從坤寧宮調來的宮女幫顧寶莛重新鋪床點香,顧寶莛則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床鋪上看了看自己手腕的金塊兒,當年劣質粗糙的金塊今日瞧著也多了幾分奇怪的可愛。

宮女見太子盯著受傷的紅繩子瞧,聲音溫柔地詢問說︰「殿下,可要摘了紅繩再歇息?夜里免得咯著自己。」

顧寶莛本來是不願意摘的,他習慣戴著這個睡覺了,可今日見過藍九牧後,顧寶莛便覺得自己戴著這個睡覺,若是讓藍九牧知道了,也太容易惹人遐想,他準備解開紅繩,可又感覺從來都沒有摘下的象征友誼的紅繩今天突然摘掉,這多反常啊,如果藍九牧真的喜歡自己的話,那自己也應該假裝不知道才對,然後……慢慢等個告白什麼的。

對了,明天晚上厭涼兄還要帶他去逛八大胡同來著!

他當時答應得爽快,現在回想,如果自己逛胡同的事情被藍九牧發現,對自己失望怎麼辦?

干-他-娘的,失望就失望吧,顧寶莛想去長見識很多年了!逛了再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從前不是哥哥管著就是厭涼兄管著,他莫說看見斷袖了,出了老爹老娘,連正常的男女之情都甚少看見。

如此糾結了一會兒,太子殿下便放棄思考金塊兒的事情,說︰「不必了,你下去吧。」

他閉著眼楮說話,也不知道宮女有沒有離開,興許是走了,于是非常放松,任由自己沉入夢里。

可就是昏昏沉沉,將睡未睡的時候,仿佛有人的手模入了被子里,從他的小月復往下落去,目的明確。

顧寶莛瞬間嚇醒,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你做什麼?!」

宮女嚇得花容失色︰「啊!太子殿下饒命,奴婢、奴婢只是按照皇後娘娘的吩咐……是來教殿下成人的,娘娘說別的殿下都是十四五歲便成人了,太子殿下有些晚……怕您害怕,所以叫奴婢等您睡著了以後慢慢引導,等您進入狀態,就不怕了……」

顧寶莛渾身血液都涌上臉來,松開宮女的手,說︰「你回母後那里去,我不需要。」

宮女直接哭著跪下,一邊磕頭一邊祈求︰「求殿下留著碧月吧,若是被殿下趕回去,碧月沒臉活著,求殿下留著碧月……」

嚇出一身冷汗的顧寶莛孤零零地坐在床上,手抓著被子,不停顫抖,許久,才冷聲說︰「罷了,你先下去。」

碧月哭著匆匆離開,顧寶莛則再無睡意,他胸中有一股子沖動,讓他恨不能現在就去找母後攤牌,他總記得父皇欠他一個願望,這個願望是他唯一的底牌。

可是理智又讓顧寶莛只是坐在床上,坐到雙腿發麻,也沒能動彈一下。

他想,若是薄厭涼還住在他的對門就好了。

現在他就能夠像小時候那樣抱著自己的枕頭去找唯一知道他性向,卻也理解他,絕不像四哥那樣企圖改變他的人。

如果薄厭涼在就好了……

他想和他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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