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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五十三回中

原來前一日賈寶玉心痛發病, 闔府驚動。雖大夫過來診了脈、用了藥, 他自己也清醒過來說無礙,到底讓長輩懸心。賈母年老, 眾人都不敢叫她再十分操勞,又兼王夫人慈母愛兒心切,守在寶玉床前不肯稍離,賈政便做主, 吩咐將他挪到王夫人所居正院的南起頭一進東邊房里︰一則全他母子之情,二則自己也便宜就近看護, 三則這一處來往走動的人少,且都是自己慣用的,口風也比別處嚴緊。夜里寶玉睡得昏沉, 倒也不曾擇席;早上醒來,丫鬟們服侍著吃了藥,迷迷瞪瞪片刻又自睡下。襲人報與王夫人, 王夫人又報到賈母處,便是精神氣力猶弱, 還需靜養——故而今日雖有客至,也不必他起身,更不必隨行相陪。

卻說寶玉因吃的藥, 頭昏眼沉,雖不深睡,只在半夢半醒之間。襲人守在床前,不時望一望臉色, 試一試額頭溫度,或听見嘴里哼嗯出聲,慌忙湊近了細听,卻怎麼也听不真,再看雙眉時時緊皺,似開還蹙,面上乃至雙唇都一片青白,不見常日顏色。

襲人見他這個樣子,心中如何不難受?她自己又有一番擔心憂煩,想的是︰先前只怕寶玉知道林如海給黛玉定親之事。他兩個青梅竹馬,一向要好,寶玉也一味在黛玉身上用心,尤其這一二年間益發親昵深厚了;雖還不曾當面挑明,少年人濃情密意,不經意流露出來,早不是「兄妹」兩個字能夠遮飾。長輩跟前多少還有禮數講究,旁人或不察覺,但她們這幾個日日夜夜跟在近前的丫鬟,還有什麼看不出的?想他一番情意盡付東流,冷不防地就遭受這樣打擊,催心傷懷自不必說,更怕他因不遂願鬧將起來——寶玉這一腔情意,晴雯、麝月、秋紋等比自己略小兩歲,且未知人事,不曉得厲害;獨有她年紀最大,听聞思量的事情多,看在眼里,懼在肚中,時時刻刻懸心︰哪怕不真鬧出什麼沒出息的事情,只叫有心的人看出一絲二絲行跡,編排出有的沒的話說出來,就十足可畏了。若是林如海不曾將黛玉另許他家,寶玉有了這個心思,求賈母做主,也不怕賈政王夫人不樂意,也就此遮掩過去了。林如海既已替黛玉做主,倘再流出風言風語,就該把天都捅破了。便是林如海林黛玉大度,或是有顧忌,不多理會,賈母賈政王夫人又豈有不震怒追究的道理?但凡要拿人作伐,自己哪里還有一條活路?——現如今,天幸沒有這樣的話傳出來,然而林、章兩家定親之事到底傳進寶玉耳朵里,昨日情形眾人親眼見著,竟比自己先前預料擔憂的更厲害了十倍,如何不叫人驚恐後怕?且看寶玉此時情形,外頭的病癥或還好治,心里頭究竟怎麼想的卻難說。常言道「心病難醫」。寶玉又生來就是這樣的脾性,惹上這相思一癥,豈不是天底下至難痊愈?

襲人因又想及黛玉。黛玉打六七歲起就住在這邊,與寶玉一起養在賈母跟前,兩個同吃同行、耳鬢廝磨,情意深厚比家里其他兄弟姊妹都不同。但仔細想平日言行,卻未必便有寶玉這樣明白的心思。如今許配了人家,姑爺也是極親近的親戚,寶玉也說人品才學家世無一不好,又是在林如海病重時相識相助,女孩子家感佩之下情愫寄托,也再自然不過。這時再听見寶玉的心思,就算素知寶玉脾性,全無壞心惡意,到底難堪唐突冒犯,免不得就要生氣著惱。倘一時認真記恨上,非但不領寶玉這一番心意,這幾年的兄弟姊妹之情也要盡毀。如此一想,豈不又令人痛惜傷心?

她這里胡思亂想,呆呆的發悶,竟不曾留神外間動靜。忽然驚覺有人聲腳步,一抬頭,晴雯、紫鵑已經擁著林黛玉走進來。襲人一嚇,身子就不穩,險些從床沿子上直栽下去,幸而被晴雯趕上一步攙住了。

林黛玉忙道︰「襲人姐姐仔細。」看一眼床上寶玉兀自闔目,並未驚醒,一邊止住襲人行禮,一邊拉著她往外面屋里走。到外間按著襲人坐下,黛玉方說︰「才剛也嚇人,想是真個累到了,快坐著歇一會子。」又問︰「到底怎麼回事?昨兒紫鵑回去時還說都好,怎麼今兒就病的這樣了?我問晴雯,卻說不知道。」

襲人見問,哪里答得出真話來,只隨口含糊兩句。黛玉見她滿面倦怠、神情抑郁,嘆道︰「我去看看二哥哥。姐姐安穩歇著。」就移步還往寶玉床前來。襲人不放心,忙掙著也跟進來。

林黛玉听說寶玉病了,竟不能起來,心里原本擔憂,這才著急過來相見。此刻眼看寶玉躺在床上,面白如紙、唇無血色,形容憔悴至極。黛玉再不曾料想,也從未見過他病到如此,又驚又怕,心上一痛,問一句︰「怎麼就——」才說三個字,眼里就忍不住落下淚來。旁邊紫鵑、晴雯忙扶著在床邊凳上坐了,拿帕子給她擦眼楮。黛玉緊緊握了帕子,往寶玉身上看一眼,搖一搖頭,雖不出聲,哭得反更厲害了。

襲人只能勸道︰「林姑娘仔細身子。大夫看過,說不妨事。」一語未畢,就見床上寶玉忽的全身一震,臉上也扭曲起來,蹙起的眉頭顫顫,搭在被子外頭的兩只手緊緊攥起來,從肩膀到拳頭抖個不住,手背上連筋都暴出來了,偏偏額頭上並不見一絲汗。襲人嚇得魂魄都飛了。反而是林黛玉一連聲喊︰「寶玉!寶玉!你怎麼了?快醒醒!」又拿手去按寶玉的手。

這寶玉原是在夢魘中的,恍恍惚惚只覺身陷濃霧,前後左右似站了好些人,也有賈母,也有賈政王夫人,也有迎春等姊妹,也有薛姨媽、寶釵、湘雲,也有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眾,一個個沖自己笑一笑,又搖一搖手,然後轉身就一步步走到濃霧里不見。眼見著一個個人都去了,剩他一個在霧里,正惶恐驚懼,忽听有人喊「林姑娘」,急忙轉身,就見林黛玉俏生生、嬌怯怯地站在那里。寶玉喜得就要上前,卻見黛玉蹙眉苦笑,向自己搖一搖手,轉身也往濃霧里去了。他待要張嘴,卻喊不出聲;待要舉步,卻不能挪動;胸口像是有巨石壓著,又像是有鐵箍子箍住,箍子還越收越緊,勒得他直喘不過氣來。正欲生欲死之間,忽然听到林黛玉聲音,口口聲聲叫「寶玉」,像是一道雷劈落,驅散那些濃霧,他精神忽的就一振,也知道自己是在夢中,努力掙扎清醒過來。果然睜眼一眼,淚光點點,關懷切切,不是林黛玉又是誰?手還握在自己手臂上呢。寶玉大悲大喜,用力一掙,欠起身來,反手握了黛玉的手,眼淚也滾滾而下。

黛玉見他從夢魘驚醒,看到自己,神情歡喜難掩,心里也是一松,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問︰「寶玉,你怎麼就病了?」

寶玉呆呆看著黛玉,雖知道人就坐在自己跟前,雙手相握,一顆心飄卻忽忽的還在夢中,听到黛玉問他,呆了半晌,方說︰「我為林妹妹病了。」

這一句出口,襲人、麝月等只嚇得面目改色,慌忙用言語來岔,一個說「二爺還沒夢醒」,一個說「二爺醒了,快拿熬好的湯藥來」。寶玉被她兩個一喊,神智也真正清醒過來,轉眼看到還握著的手,明知道該放開,手下不知不覺,竟而握得更緊了。

黛玉卻把寶玉那一句听得真切,心中又驚又嚇,忖度究竟是怎麼個意思,不想手指上突然吃痛,不覺一掙,手就從寶玉手里抽出來了。晴雯在側,趕緊捧了茶盞來請黛玉吃茶,又說︰「姑娘臉上胭脂花了,索性洗一洗臉。」不由分說就和紫鵑一起攙黛玉往旁邊桌子那廂坐去。

黛玉洗了臉。晴雯奉茶。黛玉握著茶杯,一邊看那邊寶玉歪在床沿,襲人喂藥,寶玉的兩個眼楮直直盯過來,眼中臉上似有千言萬語;然而與自己四目一交,立刻就將眼楮移開去,下一瞬又悄悄兒再調轉過來,臉上竟有說不出的深情留戀、傷懷不舍、愧歉羞赧之意。黛玉一時明悟。

黛玉既明白寶玉情意,心中亂亂的百味俱呈,低頭垂目,半天才嘆一聲︰「二哥哥我去了。你可……好好兒的罷。」淚珠兒隨著話又滾滾地落下來。抿嘴咬牙,站了片刻,黛玉用力搖一下頭,轉身就走。紫鵑等忙跟著出去了。

後面寶玉不錯眼地看著黛玉走出去,及出門,就「噯喲」一聲到在床上,手握心口,渾身抖個不住。襲人忙撲過去問︰「二爺又哪里疼了?」

寶玉咬著牙,只搖頭擺手,好一會兒才牙縫里逼出幾個字︰「不要驚動了。」襲人無奈,只得點頭應了,含淚替寶玉收拾了臉上床上,服侍他睡下,不提。

卻說這邊鴛鴦听了賈母的吩咐前去接人。兩下里也近,出了抱廈,過後廊便是王夫人院東廊的三間小正房,寶玉此刻所住就在前面兩進。結果才走到正屋後院,就看到丫鬟們扶著林黛玉自西側廊下出來,趕忙上前見禮迎接。說了賈母的話,鴛鴦就留神打量黛玉,但見神情倦怠,愁鎖眉頭,面上雖無淚漬,脂粉也全,然而雙目虛腫,眼珠兒底下一片發紅,顯然是狠哭過一場的了。鴛鴦心里就一陣兒發慌,急忙轉目扶著的紫鵑,見她一愣之下,伸出一個手掌輕輕晃了兩晃,知道寶玉並無異樣,這才定下心神。于是向黛玉柔聲道︰「姑娘覺得怎樣?或者借太太屋里再歇一歇。老太太那邊無礙的。」

林黛玉卻是搖一搖頭︰「多謝鴛鴦姐姐。方才金釧姐姐已經拉著讓洗臉並歇息過了。」

鴛鴦听這麼說,也無他話可回,只小心翼翼陪在身側,一行人慢慢走出來。到這邊迎春等人住所,賈母、陳氏及眾閨秀早已等候著了。黛玉上前,勉強笑道︰「累老太太、舅太太和姊妹們站在風口里等我一個,可是我的不是了。」

陳氏笑道︰「哪里就有不是?正好湊上時辰點兒,沒有一絲一毫浪費。不信問你外祖母,看是不是這樣?」

賈母就笑著點頭,拉了黛玉的手,看一回容色,說道︰「瞧過你哥哥?他這個病癥來得急,到底並不很要緊。再休養兩日,就好了。」攥著黛玉的手卻不肯放,就這麼走回自己院里去。

迎春、寶釵、湘雲等皆知道寶玉之事,見賈母和黛玉這樣,不敢更多言語,也唯恐神情形容露了事故。陳氏及舒頤等雖不知道,看出情形有些異常,但想到林黛玉在賈府住了五六年,小孩兒們一起長大,情分自然與尋常表兄弟姊妹不同;如今黛玉這個模樣,多半賈寶玉的病癥有些嚴重,或者至少看起來癥候不輕,她替表兄傷感憂心,也是自然之理。只是賈母等都說不妨,想來終無大礙。再有一條,章家子弟都讀書,連女子也上學,都知道讀書最是勞心費神,因用功太過、身乏體虛以至于招致病癥的也常有,但凡仔細調養,滋壯元氣根本就是了。于是不以為意,只關懷黛玉情緒為先。

一時到了賈母屋里,眾人重新坐下說話,舒頤就笑嘻嘻告訴黛玉方才玩的情形,舒慧、舒穎也故意拉著她撒嬌,咬著耳朵悄悄評述賈家的這幾個。黛玉原就是聰明靈透之人,如何不知道姐妹心意?一來不欲她們擔心,二來也確實說得有趣,臉上便露出笑樣兒,慢慢和她們說話。旁邊探春、湘雲見狀,也都湊過來一起說笑。寶釵、迎春坐在旁邊,不時遞一遞茶碗,又拿了干果點心勸她們食用。陳氏和賈母在上面看了,見她們和睦,也都放了心。

又坐一會兒,外面報說邢夫人、王夫人等陪尹氏、王氏逛了會芳園來。幾人進來,尹氏、王氏就贊個不住︰「好園林!比咱們那邊的又是別樣一種風光。山水造型、花木建築,又大氣又精巧,真難為他怎麼想的起來。」說得陳氏笑道︰「我後悔了,剛才應該跟著一起過去逛的。」賈母等也各自謙虛,只說夸得過了。

稍後傳晝飯。賈赦賈政賈珍等陪著章霂、林海等在外面廳上用酒席。女眷們就在賈母院里,賈母與陳氏一席,邢夫人、王夫人陪尹氏、王氏一席,尤氏、李紈、熙鳳陪甘氏一席。拿兩張桌子拼了,黛玉、舒頤、舒慧、舒穎、迎春、探春、惜春團團坐一席。薛姨媽帶著寶釵、湘雲在旁邊一席。賈母見尤氏、李紈等向自己這邊過來,忙笑道︰「你們只管招呼親戚,來我這里立什麼規矩。只請舅老太太吃一杯罷。」王熙鳳是往邢夫人等一席過去,听了這話忙道︰「我來這邊給太太們敬酒。兩位章家嬸嬸們多吃幾杯,我就好到我們老太太跟前表功了。」說得大家都笑了。

酒飯畢,又讓茶。因冬天日頭短,並不睡午覺,大家一起看戲。點了兩出喜慶熱鬧、謔笑科諢的,眾人看了,笑一回又贊一回。演畢,陳氏看時辰近晚,就帶著媳婦孫女們告辭,說︰「叨擾一日,也樂夠了,該要家去。」又拉著賈母的手笑道︰「後面還有會的,我們再盡興。」

賈母就知道未說之意,連連笑著點頭。片刻前面也傳話來,說章霂等也收拾好預備起身。賈母便挽著陳氏的手,率了眾女眷送她一行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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