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泰進了東次間,引路太監請她稍待, 遂退了出去。她踱了幾步, 四顧打量陳設, 見窗前炕上鋪著納絨綠毯,面北擺著兩對席心椅,靠牆有一張黑漆長桌, 供著青綠饕餮鼎與楠木龕銅胎文殊菩薩。
她立在桌前,望著菩薩一手捻蓮睫一手結法印, 臉上則是莫測的微笑, 心緒竟平靜下來, 一時忘了身在何處。
「你猜他是不是在嘲笑世人?」書房的主人不知何時到了身後。
蘇泰陡然一驚,退後半步, 恭敬行禮道︰「王上安好。」
多爾袞抬手虛扶, 望向文殊菩薩道︰「我記得,你以前並不崇佛。」
蘇泰回道︰「王上記錯了,您知道的,察哈爾從王公到牧民都皈依黃教。」
多爾袞沉默片刻, 道︰「坐下說話吧。」說著轉身大步走到炕上落座。
蘇泰頷首從命,卻並不跟過去,而是去下首挑了張椅子坐下。
小太監奉上茶來又退出去,多爾袞遠遠看著她,卻道︰「說起黃教,自定鼎燕京,我曾多次邀五世達/賴喇嘛前來, 然每次回應都僅是獻禮問安,不知是何緣故。」
蘇泰道︰「听方才王上對菩薩所感,便知心中無佛,誠意不至,活佛自然不願來。」
多爾袞自嘲一笑,回道︰「那便再遣人去表示誠心吧,灌頂皈依不在話下。」
蘇泰正坐,雙手交疊按在腿上,微微躬身道︰「願王上旗開得勝,安定蒙藏。」
「承你吉言。」多爾袞點了點頭,問道,「你今日來,是有事要問?」
蘇泰答道︰「回王上,有兩件事。」
「哦?洗耳恭听。」
蘇泰也不忸怩,直截了當地道︰「其一,是我從叔尼雅哈之子欲尚英親王第五女,請王上恩準。」
多爾袞對這事有所耳聞,卻道︰「科爾沁多爾濟台吉原娶禮親王之女,那孩子前年病故了,本來是想讓阿濟格家的五格格嫁去。」
蘇泰沉默了會兒,抬頭望向他道︰「五格格虛齡剛十一,與多爾濟台吉恐不匹配。」
多爾袞听那話音輕軟,心中一動,與她對視片刻,端起茶盞笑道︰「尼雅哈次子,是叫明珠吧。我問問阿濟格的意思。第二件呢?」
「謝王上。」蘇泰微笑頷首,接著道,「其二麼,我家王爺閉門待罪,求王上斡旋,想必能得萬歲寬赦。」
多爾袞盯著盞中沉浮的葉片,道︰「這不是婦人該問之事!」
蘇泰雙手攥緊袍擺,又松開,反問道︰「不該問?王上是要我等,即便做了寡婦也默默飲泣麼?」
「你還在恨我?」多爾袞起身走到跟前,一手按在她肩上,「為當年之事。」
蘇泰身子不動,抬頭問道︰「恨您?為何?」
望著那一如從前的白皙面龐,微微上挑的鳳目漆黑幽深,似含輕愁,他竟有些發怔,放佛回到十幾年前,月夜中並肩而行。于是不答反問道,「你為什麼沒守約?」
蘇泰忽然笑了,緩緩站起,挪開搭在她肩上的手,輕輕捏住他三根手指,道︰「那時連這般握手也未曾有吧?你我有什麼約定?」
交纏的手指似在他心里放了把火,低頭便去吻她的額。蘇泰後仰閃避,甩開他的手,退了兩步,冷淡地道︰「太宗賜婚時,九貝勒不曾反對。當年便無眷戀,如今更不應放縱。」
多爾袞痛怒,道︰「既然認定與我毫無瓜葛,那你今天來做什麼?」
蘇泰也沒了顧忌,逼視著他道︰「我只是想問清楚,我的丈夫還能不能活!」
多爾袞心中愈是憤怒面上愈是冰冷,睨著她問︰「能活如何?不能活如何?」
蘇泰深深吸了口氣,道︰「濟爾哈朗他絆不住你,也沒有籌碼與你爭。放過他,行不行?」多爾袞竟無言以對,只听她繼續道,「你愛惜自己,便不會殺他的。是不是?」
多爾袞越听越心涼,轉身背對她道︰「你走吧。」
蘇泰已有七八分把握,欠身行禮道︰「願王上大業得成!」說完便往門口退出去,走到一半卻折回來,又道,「豪格媳婦一直等在二門外,若有可能,便見她一見。」
多爾袞頭也不回,只是抬手揮了揮。蘇泰本也無須得他答復,徑直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