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昏黃的油燈下,錢昭撥著碗里麥飯之上蓋的黃豆芽, 入口還算脆爽, 就是鹽擱得多了些。咸是好事, 總比吃不起鹽,淡而無味好。

裘樹民端著一大一小兩只碗過來,坐到錢昭身邊, 把小碗里的鹵肉末倒了大半在她碗里,輕道︰「小秦特意給你準備的, 俺也沾點光。」說完把剩下的一點點撥拉到自己那份幾乎快滿出碗口的麥飯上。他看錢昭半天不動筷, 不禁問︰「這麼些也不舍得?」

錢昭道︰「我得多添一碗飯。」就這麼吃會齁著, 不能浪費了肉菜。

大伙都默默吃飯,廚子黃大個卻放下自己的飯碗走到堂屋正中道︰「俺掌勺也有大半年了, 大家伙都提提意見, 有什麼做得不好的,俺可以改。」

他話音剛落,就有一個蹲在院子里捧著飯碗的漢子舉筷道︰「黃大個,俺們每頓能不能多搞兩個菜?還有啊, 好幾天沒聞著肉味,兄弟們都快吃成兔子了。」

黃大個揮著手道︰「每天的菜色都不同,你們還不滿意啊?什麼幾天沒聞著肉味,三天加一個肉菜那是掌門定的規矩,俺黃大個可沒克扣。再說你們在家,除了過年能吃到肉?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一頂「掌門的規矩」大帽子扣下來,便沒人敢說話。他卻不肯就此作罷, 指著錢昭道︰「那閨女,你說說。我看你剛才還皺眉來著。」

錢昭埋頭苦吃,被他點名,抬頭茫然地想,我幾時皺眉了。不過她從來不怕應戰,站起來回道︰「那我就說了。我覺得一日兩餐該改成一日三餐,大伙兒白日下田辛苦,早飯之後要捱到傍晚才有飯吃,整日都餓得發慌,干活也沒精神。」

黃大個听完自己就皺了眉,道︰「一日三餐就多筆開銷,誰來出這錢?」

錢昭道︰「清早和傍晚有頓稀的就行了,中午吃干飯。晚上吃得多了容易積食,不利養生。」

眾人都齊聲叫好,錢昭一說話不管正理歪理總能頂得人下不來台,大家都等著瞧好戲。

黃大個說不過她,見這姑娘去揭蒸桶的蓋子,道︰「不是吃多了積食嗎?你怎麼還添飯。」

錢昭睜大了眼瞧他,答道︰「中午沒得吃,我餓啊!」

眾人見她滿臉天真卻一本正經,都覺得分外逗趣,哄堂大笑起來。

黃大個也被她氣樂了,擺手退回去吃自己的飯,不跟個小丫頭片子爭。

錢昭飯畢,喊住了秦殊燁,道︰「秦公子,我有些話要與你說。」

秦殊燁受寵若驚,不知她找他要說什麼。她臉上隔天就消了腫,淤痕也褪了,不禁松了口氣。自那夜開始,他就搬去跟傅百山同屋,傅百山開始還不肯,直到他摜下鋪蓋狠狠道︰「瞧在師父的份上,沒一刀砍了你。若是你再敢動錢姑娘,別怪我不顧師門情分!」

傅百山听他語帶威脅,不由大為光火,卻自知動手佔不著便宜,只能色厲內荏地道︰「好好,你敢動我,那就試試!為了個小娼婦你敢忤逆尊長!」秦殊燁是他那個愣子師兄三個弟子中最有天分的,從前跟他過招就輸多勝少,如今贏面依然不大。

秦殊燁懶得跟他吵,一言不發在大炕靠外頭的那一截躺下了。

傅百山哪里還有獵艷的心思,恨恨地躺倒睡了。

之後幾日,錢昭跟秦殊燁走得很近,傅百山看在眼里,又是妒又是恨,心道,遲早剮了這對奸夫□□。這會子瞧錢昭又找秦殊燁,天都黑了,兩人還一塊兒越走越遠,不禁恨恨地想,這賤女人在他面前裝貞烈,勾引那小子倒是不遺余力。

錢昭帶著秦殊燁一路爬上了後山梯田下的磨坊,才停了下來。

這磨坊是鑿山而建,三面凌空安了木欄桿,中間一個大石碾子。錢昭憑欄而立,夜風揚起她的紗裙,側臉在月色下動人心魄。

「我想托你一件事。」她就站在那望著山下,好一會兒才道。

秦殊燁道︰「你說。我一定竭力去做。」

錢昭從懷中掏出一封手札,轉身望著他道︰「我想請你幫我把這封信送去京師攝政王府。」

她話音剛落,還未待秦殊燁反應,便見一個鬼魅的身影從雨檐上方翻了進來,劈手奪過她手上的信札,借著月光一瞧,封皮上只右下寫了三個小字「昭謹上」。他惡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道︰「你們兩個下作東西,竟敢密謀給韃子通風報信,我去拿給柳先生和大伙兒看!」說完轉身就要走。

錢昭向秦殊燁輕喝道︰「攔住他!」

秦殊燁心中起伏,也未及多想,一躍擋在傅百山身前,急道︰「師叔,並非如此……」

傅百山將手中信札揚了揚,冷笑道︰「物證就在這,你還想抵賴!」

錢昭在一旁道︰「殺了他,這小人要置我們于死地!」

傅百山一听先拔了刀,朝秦殊燁直劈了過去。秦殊燁避無可避,抽刀格擋。兩人只交手一個回合,便听「嗖」一聲似是利器破空,轉瞬就是「撲」地入肉,那大約是小箭的東西射穿傅百山的身體,直釘在木柱上。

傅百山難以置信地看著錢昭,抑不住喉嚨腥甜,噴出一口血沫,手中的刀「啷當」落地。錢昭收起袖箭,繞到他身後,抽出短刀抵在他咽喉處使勁一拉,傅百山瞳仁上翻,「砰」地倒地。

錢昭拔下木柱上的小箭,用棉布密密實實地包好揣到懷里,望向秦殊燁道︰「你去後頭荒坡挖個坑,把他埋了。」

秦殊燁傻呆呆地看著她行事,心里翻江倒海,反射性地想要照她說的做,可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提不起來,咬了咬牙道︰「我不會去幫你送信的。師叔他……」

錢昭笑了,彎腰拾起還在傅百山手里捏著的信札,交給秦殊燁,道︰「你看看里面。」

秦殊燁狐疑地接過,拆開內信展開一看,發現只有一張白紙,除了封皮正面的那三個字,居然什麼都沒寫。

錢昭抽回來,掏出火折拎起一角點著了,道︰「他就憑這件東西,想讓我倆身敗名裂。」

秦殊燁恍然大悟,月兌口而出︰「原來你就是想借機殺了師叔!」

「他要是不來,錢昭將快燃到盡頭的紙灰揚到空中,道,「莫非你沒想過殺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也就罷了,留著不過浪費些糧食,可這種毒瘤卻不能忍,總有一天會成大禍害。」

秦殊燁從來看不起傅百山,師父出事之後甚至痛恨他,但卻從未想過要置其于死地,如今看他橫尸此處,不忍地道︰「他畢竟是我師叔。」

錢昭道︰「別婆婆媽媽的,難道你還想留著他往後給咱們添亂?」秦殊燁答不上來。她便溫言道,「人是我殺的,以後追究起來,也怪不到你身上。先幫我把尸首處理了,過了眼下這關再說。」

秦殊燁也沒別的主意,便依言拖著傅百山的尸首往後邊人跡罕至的荒坡去了,錢昭從牆角拿了兩個鋤頭跟在後邊。秦殊燁刨了個深坑,把傅百山推進去埋了,又填土踩實。

錢昭將土推平,甚至挪了幾株荒草蓋在上頭。做完這些,他們又回到磨坊,將地上血跡收拾干淨。

兩人都是灰頭土臉,便一塊兒往河邊清洗。

錢昭見秦殊燁始終魂不守舍,便道︰「沒人待見他,不會有人問的,你用不著擔心。若以後事發要人抵命,也與你沒干系。」

河灘難走,秦殊燁怕她會摔著,便順手牽著她,道︰「我不擔心,殊華若問,我會一力承擔。」

錢昭感覺他手掌溫暖,微笑道︰「你撒不了謊的,照實說便是。」忽然轉而問,「那兩個唱曲的,原來可是門中人?」

秦殊燁回道︰「不是,我是進了京才第一次見他們。便是那樂師將王府形制等等說于師父听,否則我們也不認得路,更不知韃子攝政王長什麼樣。」

錢昭「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他們拍干淨身上的土,又洗了臉和手,錢昭把小箭也掏出來在水中擦洗干淨。

回程時,秦殊燁問︰「這袖箭是哪來的?」

錢昭答道︰「老裘在歸化城幫我買來防身的,一直也沒用上。」

他們回到村里,發現堂屋燈火通明,兩人對視一眼,心中不免忐忑,便一起往那處去,見外邊還圍了好些人,便隨手抓了個值守的問︰「出了什麼事?」

那門人見是秦殊燁,便輕聲回道︰「有客人來了,西軍那個姓孫的和姓李的,帶著葉家的少爺,說是要借住些日子。」

秦殊燁和錢昭擠進堂屋,見柳先生正與那三人說著話,末座的葉家少年大約十六七年紀,皺眉鼓著腮幫子,神色倨傲。

孫可望眼尖,遠遠望見他們兩人,欣然起身走過來打招呼︰「秦兄弟,錢姑娘,多日未見,可都好啊。」

秦殊燁向他拱了拱手,並不答話。

錢昭欠身致意,卻有些不客氣地道︰「孫將軍怎還滯留山西?」他們一行人這幅模樣,難道還能扮作一群道士同出山?恐怕之前都是晝伏夜出。

孫可望不以為意地笑道︰「葉三請我把他佷兒帶出來,托付給秦掌門,大約要住些時日避避風頭。」

大概就是射阿濟格那一箭的小子。錢昭望著那少年皺眉道︰「這孩子不如跟了你們去。」葉家將他送出來,定是為了避禍,沾上手那就是麻煩。

「我不過忠人之事。」孫可望心道,你也沒比他大,管人家叫孩子,卻只是笑著攤了攤手道,「最後如何,還是請秦掌門定奪吧。」

秦殊燁插口道︰「殊華不在。」

「秦姑娘不在家麼?」李定國不知何時也踱了過來,十分失望地道。

錢昭回道︰「殊華姐出門辦些事,大概過兩日就回來了。」

「哦,那我們便等幾日。」李定國笑著拍了拍孫可望的肩。

孫某也無異議,微笑著說︰「叨擾。」

錢昭不管那兩人,低頭思索著要怎麼說服柳先生別留下這葉家小子。

西軍這些人住了下來,白日卻是不敢露面。

錢昭第二天去找柳先生,說明了來意,他沉吟半晌,卻礙于葉三的情面,道︰「還是等殊華回來商量了再決定。」

錢昭還想說什麼,外頭跑進來一個門人,興奮地大聲嚷嚷︰「快去瞧熱鬧!周村的俏寡婦要漂河。」他這麼一喊,各屋下完地回來正歇著等晚飯的眾人呼啦啦都涌了出來,爭先恐後地往下邊河谷跑。

柳先生道︰「看看去。」

錢昭只得跟他走,路上問道︰「什麼是漂河?」

柳先生回道︰「跟你們南方沉塘是一個意思。把人綁了裝藤筐里,朝河里一丟,漂哪算哪。」

錢昭打了個寒顫,記起有人說過那湍急的小河下游有個高十幾丈的瀑布,忍不住又問︰「這不是置人死地麼?」

柳先生嘆了口氣,道︰「就是宗族動用私刑,要殺人。」

他們說著已到了谷地,沿著河岸站了幾層的人,見他倆過來紛紛往旁擠擠,讓出個位置來。

錢昭看對岸也站滿了周村的男女老少,有幾個拄著拐杖的大約是族老坐在前排設好的椅子上。岸邊搭起一個凌空的小木台子,一個長筒形的藤籃里塞著個人,依稀是那日見過的周嫂子。她嘴上綁著布條,嗚嗚慘叫掙扎著。

錢昭向身邊問道︰「她做了什麼要淹死她?」

一人回道︰「這小寡婦偷漢子,被人撞見了,所以開了宗祠,要把她漂河。」

錢昭皺眉道︰「這算什麼事,她都守寡了,改嫁便是。」

「這事我知道!」劉大牛擠到她身邊,繪聲繪色地道,「這小寡婦男人死了四五年了,村長的外甥看上她,想做個相好。小寡婦年輕愛俏,哪里看得上那種塌鼻黃牙的丑漢,一直不肯。她是個厲害人,有一次逼得狠了,便跑去村長家門口破口大罵,罵得那叫一個難听,村長一家整個月都沒好意思見人。可她又不是能守得住的,勾搭了幾個年輕壯實的小伙,這不被人撞破了嘛,村長怎麼能放過她。」

又有一人道︰「村長哪是給外甥出頭,他自己也盯上俏寡婦那身細皮女敕肉,想來個甥舅同歡……」

秦殊燁听說得越發不成話,便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別污人耳朵。」

錢昭道︰「我記得河道在下邊有個拐彎。」

「是啊。」秦殊燁不知她為何提這個。

她當即道︰「那好,去那把她撈上來。」

柳先生忙阻止道︰「不可沖動胡為!」

錢昭掃了眼身邊眾人,問道︰「誰願意干?」

裘樹民跳出來道︰「我來。國都亡了,還忙著殺什麼婬/婦,真是好笑!」

錢昭望著他笑道︰「老裘,我發現你真是個人才!」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