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個人喜好來說,錢昭並不十分中意青花,她平日所用,偏愛白瓷青瓷,又或是活潑絢麗的五彩。但這批青花瓷擺到眼前,卻是讓人眼前一亮。
色料鋪得極簡,大片留白,在杯口碗沿飾以折枝花紋。比如這個蓋罐,就畫兩根枯枝三只鷓鴣,極是素雅。
錢昭瀏覽了一遍,點頭道︰「很好。比我見過的官窯還多些趣味。」
盧桂甫道︰「他們還送來一對瓶子,要價一千。」
錢昭饒有興趣地看太監們小心翼翼地將匣子打開,從綢布中捧出一只釉里紅梅瓶。她問︰「怎麼只一只,不是一對麼?」
盧桂甫回道︰「說來好笑,那窯主說,王府若是答應要了,便送過來。莫不是擔心我們貪了他的瓶子!」
錢昭覺得紅色的桃枝紋路意頭極佳,便道︰「瓶子倒是不錯。只是價錢似乎高了些。」
盧桂甫陪笑道︰「釉里紅燒造不易,的確比青花貴些,但這個價也離譜了。待奴才與他說道說道,這對瓶子除了咱府里,也不會有別人要。」
正說著,院里傳來腳步聲,錢昭抬了抬下巴,示意耿諒去開門。
多鐸回來不過寅末,見東廂亮著燈,心里便覺著有些不妥。見錢昭迎了出來,只好硬著頭皮道︰「怎這麼早起來?」
抬頭望了望黎明前黑沉沉的天空,錢昭微微一笑,扶著腰身挪步過去,道︰「給二格格添妝的瓷器都送來了,你要不要看看?」
多鐸見她不問他來處,松了一口氣道︰「嗯,我也瞧瞧。」
進了屋,看著擺了一長桌的碗碟盆罐,他端起個帶蓋的茶碗點頭道︰「不錯。」
錢昭在炕上坐了,捧了熱氣騰騰的牛乳,低頭吹了吹,說道︰「還有個事兒,我想挪去東邊花園後頭的院子。那邊地方闊敞,孩子生下來,嬤嬤女乃媽也住得開。」
多鐸聞言抬頭看她,遲疑道︰「這……離太遠了吧。」
錢昭卻平靜地笑著說︰「到時候既腌h又吵鬧,還是搬去吧。再說產房怎麼也不能在正院。」
多鐸想最近半夜進進出出的,讓她撞著的確不好,那邊倒是能叫她清靜些,便點頭道︰「也成。」
錢昭垂眸,慢慢喝完了牛乳,然後道︰「你去歇會兒吧,晚些還要朝會。」
多鐸卻說︰「今兒不是常朝,多爾袞昨日犯了舊疾,想來也不議事。」
錢昭將空碗遞給牧槿,道︰「那便去睡會兒,我也乏了。」
多鐸不疑有他,點頭囑咐道︰「你去躺著吧,別累著。」說完便回他的正房去了。
錢昭端坐不動,遣退了其余人等,獨留下盧桂甫。盧桂甫早就覺得不安,緊張地垂首立在下頭,只听她冷冷問道︰「你可知道王爺昨夜去了何處?」
盧桂甫哪里能照實答,只是回道︰「奴才听說是去了端重郡王府。」
「都做了什麼?」她接著問道。
盧桂甫不敢抬頭,答道︰「奴才不知。」
「哦?你去叫泰良過來,我問問他。」錢昭挑了挑眉,隨口吩咐。
盧桂甫驚出一身冷汗,跪地道︰「福晉,此事不可啊!王爺若知道了,怕是……」
「你起來。」錢昭抬了抬手,又問道,「‘怕是’什麼?怕他惱我嫉妒?」
盧桂甫爬起來,苦口婆心地勸道︰「福晉何必如此,爺們出外應酬,不過就是找些樂子,甭說親王之尊,便是引車賣漿之流也屬尋常。依奴才看,王爺對您極是愛重,如此實難得。若是鬧開來,反而會損了情份。」
他慣會察言觀色,見她並無異樣,才敢大著膽子說這話。如今她是自己唯一依仗,而多鐸的愛寵卻也是她的所有。
錢昭笑道︰「如此說來,便隨他去了。免得太過操心了反而落得‘不賢’的評價。」
盧桂甫陪笑道︰「福晉生產在即,不妨萬事寬心。只是……外頭如何暫可不管,府中內患卻不能不防。」看她神色凝重起來,便繼續道,「側福晉佟氏最近頗能討王爺歡心。」
錢昭眯了眯眼,點頭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盧桂甫行禮而退,倒是有些後悔自己說多了。他不擔心錢昭受了欺侮,只怕她手段太過凌厲。這位主子才智過人,心性極佳,但畢竟……太過年輕。
錢昭斜倚著引枕,見牧槿進來,便吩咐道︰「去給我端杯茶來。」
牧槿不知錢昭與盧桂甫說了什麼,心中難免膈應,但見她神色疲憊,便也不好抱怨,應了聲轉去茶水房端來一杯溫熱的水。再回來見她仍舊坐著,神思不屬地望著窗外,走近了竟發現那瑩白的臉上滿是淚痕。
「福晉,這是怎麼了?」她輕呼一聲,擱下茶盤,拿了帕子便要幫她擦拭。她抬頭望向自己,眼中似無悲戚,但淚珠兒卻紛紛而落。
她擋住牧槿舉帕的手,吩咐道︰「去收拾了,下午就搬去那邊。」聲音平穩,仿佛那些淚水不過是風沙迷了眼。
自搬入這偏僻的院子,錢昭深入簡出,外人一概不見。多鐸倒是得空就來看她,只是每次說不上幾句話,她便開始走神,接著就推說累了趕他出來。他也不以為意,孕婦脾氣古怪沒什麼,過兩個月就好了。
這日他來,正遇上牧槿給她揉按浮腫的雙腿。錢昭斜靠在炕上,倒也沒給他留地兒,于是便在對面挑了張椅子坐下,耿諒隨即奉上熱茶。
多鐸捧著茶,看她隆起的月復部回憶昔日窈窕的身材,心中不無懷念。相比越發臃腫的身子,她的臉卻瘦了,他忍不住問︰「你最近胃口不好麼?怎麼瘦了許多。」
錢昭閉著眼答道︰「吃得不少。」
她的聲音帶著些慵懶的沙啞,撓得他心頭發癢,于是放下茶碗便挪去炕床上坐,抓著她的肩膀就往唇上吻去。
錢昭被親個正著,下意識地抬手便要一個耳光扇過去,回過神來堪堪忍住,使勁推開他,以手背壓著嘴唇道︰「別來鬧我,最近惡心著呢!」
多鐸有些委屈,親一下也不成麼,道︰「還犯惡心?要不找太醫來瞧瞧。」
錢昭疲憊地打發他道︰「不是三日便來請一次脈麼,能有什麼事兒。」
多鐸攬著她,貼在鬢邊無奈地說︰「近來每回見你精神都不好,咱們多久沒好好說會兒話了。」說著握住她的手,用拇指摩挲著手背,放到唇邊親吻。
錢昭只覺渾身不自在,抽回手來,抵著他的肩膀,岔開話題道︰「前日攝政王讓議一議加封你為輔政叔王,此事有結果了?」
「哦,你也知道了。」多鐸盯著她粉女敕飽滿的唇,心想這天干物燥的,抹了什麼香脂才能如此水潤好看,心不在焉地答道,「他讓議,如今哪有人敢說個‘不’字。」
錢昭蹙眉問︰「听聞攝政王臥床不起已經月余,可有大礙?」
多鐸听不得她關心多爾袞,道︰「就是頭痛癥罷了,他素來就容易犯這病。臥床不過托辭,不用管他。」
錢昭心中一動,道︰「病痛不堪,向‘今上’的跪拜之禮免了也好。」
多鐸不料她明敏至此,笑道︰「你就是多思多慮,才會終日這麼懨懨的。」
「往後你任重道遠,好自為之。」錢昭撫了撫他肩膀衣紋,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多鐸走時戀戀不舍,心中嘀咕,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檐下的燈籠一盞盞都摘下來熄了,院子里黑沉沉的,牧槿輕手輕腳地走到正房門前,掀起厚厚的板簾,見堂屋一燈如豆,丫鬟舍里獨自做著針線。
她壓低聲音問︰「福晉睡下了?」
舍里放下繡箍,站起來輕聲回道︰「睡下有一會兒了。」
牧槿听里頭寂寂無聲,想是睡熟了,忍不住又囑咐道︰「晚上警醒些,萬一福晉喚人可別睡死了。」
「哎,我記著了。」舍里低頭應道。
牧槿見無事,便出了正房,一個小太監從照壁那兒轉過來,迎上她道︰「牧槿姐姐,有人找你呢。」
牧槿大約知道是誰,到值房與耿諒打了聲招呼,就出了院子。
那人就等在暗處,見著她就牽了手道︰「去我那兒說話。」
牧槿初時還怕踫見人,但他帶的路僻靜極了,直到進了屋子,鬼也不曾遇著一個。
屋里沒有點燈,伸手不見五指,只听他道︰「我阿瑪病了,我告了假,要回去一趟盛京。」
她心中緊了緊,用力握著他的手問道︰「幾時走?」
額爾德克一把將她扯到懷里,回道︰「明兒就動身。」說著便親了上去。
一想到恐怕幾個月都見不著,她便沒有阻止他探入襖內的祿山之爪,反而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迎了上去。
炕尾案上的燈終于被點亮,額爾德克撫著她光果的肩,道︰「過了年,我就娶你。」
「好冷!」牧槿放下火折,往被里縮了縮,道,「這不成的,你心里也清楚。你是什麼身份,我也沒想著高攀,不過就是喜歡你。」她探手撫上他的臉,描畫那俊美的面孔。
額爾德克將她抱住,悶聲道︰「我來想法子,不會委屈你。」
牧槿環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胸前。她是這麼喜歡他,喜歡到一想起來心里就疼,明兒分別也不知什麼時候再見,她忍不住眼前蒙起霧氣,緊緊纏上去,微微哽咽道︰「你再要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