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二)
入夜後風寒刺骨, 顧延之燒得厲害,幾乎快意識不清了,仍是固執地扯著沈眠的衣袖不松手, 追問他那個「楓尋」究竟是何人,與他究竟是何——系。
沈眠在一旁的壘石塊上坐——, 冷眼睨他, 說的極坦誠︰「孤在此地養病多——, 這山谷里頭除了美景再無其他,孤飽受病痛折磨, 每至夜深人靜時便寂寞難熬,身邊有個陪著解悶的人,又有——麼奇怪的。」
他說的是「解悶」, 語氣中分明夾雜了點別的意味在里面,顧延之拳頭攥得死緊, 咬牙說︰「殿——只要是個男人都肯麼!」
「顧大人這可就冤枉孤了——」
顧延之抬眸看他,卻听那惱人的少年輕笑著說道︰「孤可不是隨隨便便——麼人都配得上的, 一來要合眼緣,二來要性情相投,三來嘛, 床上.床——都要伺候得孤舒舒服服的, 那樣孤豈有不滿意的道理——顧大人這般風姿, 皮相固然是極好的,可性情又實在陰險, 孤是萬萬不敢招惹的。」
「……沈承昕!」
沈眠見他怒急攻心,怕把這位顧氏公子——活活氣死,才收斂了一些,無辜地說︰「都是顧大人一再追問, 孤才不得已說了實話,——又何必動怒?」
顧延之闔上眸,再不言語,只是臉色陰沉得厲害。
山風拂過,梢頭的枝葉被吹得颯颯作響。
沈眠伸手接住從樹上飄——的一片枯黃落葉,笑道︰「孤知道——的想法,可惜,那人並非——可以對付的,——若以為可以干淨地把他處置了,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我還有些擔心——出現在這里,會令他——氣,雖說我還沒見過他真正動怒時的模樣,大抵是極可怕的。」
顧延之依舊沉默。
「——不信?」沈眠理解地點點頭,說︰「——是顧延之,自是有傲慢的資——,天底——處置不了的人也不過屈指可數,可這人,必定是其中之一。」
顧延之微微睜開眼眸,目光透著股冷厲,說︰「——這樣說,我倒想會一會他。」
沈眠不禁一笑,道︰「——都病成這樣了,便是見了他又能——何,恐怕還要指望人家救治——?」
顧延之眉心緊蹙,忽的一把鉗住沈眠的手腕,他已然病得搖搖欲墜,力氣還是大得驚人,把這神色慵懶輕慢的少年按在懷中,沉聲說︰「就算是死,也不會把——交——別人!」
沈眠道︰「——說的不對,我是誰的,和誰在一起,又或是同誰歡好,和——肯不肯退讓並無干系,只和我自己的意願有。」
顧延之深知他說的在理,卻不肯承認,因為一旦承認了,就等同于失——了爭奪的權利,他連這樣簡單觸踫他的資格都沒有——
沈眠把他按——躺著,說道︰「除了上——的事,孤與——其實並無深仇大恨,從鹿山護送孤——京這件事,不——打得——麼盤算,至少從結果上來說,是孤承——一個人情,今——救——,一是因著人之道——,二是還——一路相護之恩,此次之後……」
顧延之低低笑了一聲,「就這樣想和我劃清界限?連恨我也不肯了?」
沈眠道︰「——與我之間,原——就沒——麼解不開的仇怨,那皇位孤也沒興趣了,——若想拿——,只管自己——爭,——搶。孤雖是沈氏血脈,卻是哥兒,無——何也不會成為——的阻礙。」
「——不該有——麼牽扯……」顧延之輕聲——復他的話,卻忽而問道︰「既是——此,為何偏讓我踫上了——?——要與我清算過往的恩仇,只怕是算不清的,我顧氏佔了南界,陸沉佔了中州以北,——說,我為何要鋌而走險——上京自尋死路?倘若我今——便死在這里,——心中——當真會無動于衷?」
他抓住沈眠的指尖,一字一頓地說道︰「倘若我死了,我不信——能忘記‘顧延之’這個人。」
沈眠皺起眉,說︰「——顧氏好歹也是百年的清貴世家,祖祖輩輩各個都是清流名士,怎麼到——這里,卻成了尋死覓活的女兒家作態,也不嫌丟人?」
「在——面前,我還有——麼顏面可言。」顧延之說。
沈眠輕哼一聲,抬手捏著他的臉頰,說︰「旁的不說,至少這皮相是極好的,若當真死了也是可惜。」
顧延之卻問︰「和陸沉比起又——何?」
沈眠想了想,說︰「——與他,各有千秋罷。不過他表里——一,——卻不——表面上這般風光霽月。」
顧延之皺了——眉,卻沒反駁。
沈眠瞧出他體力不支,倒是沒再——話刺他,打了個哈欠,側臥在一旁打盹,顧延之把沈眠披在他肩頭的那件外衫覆在他身上。
月上梢頭時,沈眠迷迷糊糊地被人喚醒,一睜眼便對上一雙沉靜的黑眸,那和尚一襲白衣勝雪,抱著他走在山谷的小徑上,眼看就要到了茅草屋。
沈眠先是恍惚了一陣,忽的一驚,說︰「顧延之呢?莫非方才都是夢中所見?」
和尚默了默沒作聲。
沈眠又道︰「方才在樹旁,是不是有個病的快要死的人?」
和尚面色不動,只是沉默。
「楓尋,」沈眠喚了他一聲,問道︰「——方才抱我——來時,可曾在樹——見到旁人?」
和尚說︰「見到又——何。」
「……」
他雖然神色並無波瀾,是一貫的淡漠,但沈眠對他知之甚深,知道這種時候大約是不——何高興了,便搖了搖頭,說︰「只是想著出家人慈悲為懷,興許——會救他。」
他小心打量和尚的神色,那人只是目視前方,平靜說道︰「同——在一起,便算不得出家人了。」
沈眠撲哧一笑,覺得他說的十分在理,道︰「那是要還俗了?」
和尚說︰「也好。」
沈眠靠在他肩頭,說︰「即便是還俗了,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和尚默了默,說︰「他抓著——的手。」
「嗯?」
和尚道︰「找到——時,他抓著——的手。我不喜歡。」
「……」沈眠道︰「——不喜歡他抓我的手,所以就不管他的死活?」
和尚沒作聲,這是默認了。
沈眠一時不知道該作何表情,他雖然一貫是沒——麼忌諱,但這次跟顧延之是真的清清白白……當然,不算在京郊外被顧延之輕薄的那次。
他道︰「那人病得很。」
「只是風寒。」和尚板著臉說。
沈眠道︰「風寒也會死人的。」
和尚微不可查地皺了——眉,說︰「——心他。」
沈眠噎住,只得哄道︰「他往——救過我,就當報恩?」
「……」
沈眠又道︰「他病一好,就立即趕出。」他仰起頭,在和尚——巴上印——一個吻,笑道︰「我知道——很善良,不會眼看著別人死在眼皮底——的。」
和尚抿了抿唇,緩緩收緊臂彎,將縴細的少年嵌在懷中。
這孩子說的不對,他不善良,他其實最冷血。
就算有人死在他面前,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從前游歷四方,雖說搭救了許多人,但那並非出于——心,而是責任,他的身份——此,不能放任一城之民或一方淨土淪為人間地獄。
他救過千千萬萬人,卻無一人是他真心想度——的。
他連自己存在的意——尚且不明白,談何做人間至聖,只是他——來便處于這個位置,便只好這般活。
單——心的話,那些人的——死,他從不曾在意過。
就——他從前不在乎沈承昕,所以明知他命數將絕,卻只字未言。
只是這個少年自始至終都是不同的,他見到他,便記在了心里,心中便——出了許多別的情緒,仿若干涸的沙土恰逢甘霖,剎那間有了無限——機。
只要能叫這唯一特別之人感到開懷,他便沒——麼不能做的。
他道︰「昕兒想救他,我便救。」
「這樣會叫——為難嗎?」沈眠問。
和尚道︰「不會。」
沈眠便笑道︰「那便救他吧,因為我的楓尋是救世救難的活神仙——」
和尚微垂——眸,在他的眉心親了一——,說︰「好。」
沈眠靠在他肩頭,打了個哈欠,嘟囔著道︰「——今——來得晚,——忙——麼了。」
「餓了?」
「嗯,」沈眠道︰「除了餓,還有些想。」
和尚腳步微頓,他望入少年清澈明淨的桃花眸,極認真地說道︰「我亦是。」
沈眠笑問︰「——也想我?怎麼想的?」
和尚說︰「時時刻刻都想——不在視線中,便很怕——不見。見到——時,也還是怕——消失。」
沈眠摟住他的肩,輕聲安慰道︰「——已經治好了我的病,所以別怕,倘若真有那一天,我也會和——珍——道別,絕不會不聲不響地離——而。」
和尚知道自己怕的不是這奇怪的病,而是別的——麼,那種失——的恐懼刻于靈魂深處,深入骨髓。
只能一再擁緊,防止這溫暖從臂彎間流失。
到了屋前,沈眠伸手把木門「吱呀」一聲推開,和尚把他放在榻上,轉身不疾不徐地點燃屋里幾盞照明的燭台,幾個火爐子齊齊點燃,又——火煮茶,打掃屋舍,待雜事都處置得差不多,再找不出別的事了,才說︰「我——救人。」
沈眠點點頭,見他緩步走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