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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番外(十)

番外(十)

那日之後,鹿山一連好些天都是陰雨連綿, 整座鹿山雲霧繚繞, 真有幾分人間仙境的味道。

為了找那和尚, 沈眠倒是冒雨去了幾次楓林, 只是都撲了個空, 白受了場風寒。

富貴往火爐里添木炭,說道︰「主子,山里的冬天也太冷了,先前帶的衣物恐怕不夠用了,只怕要捎人回宮去取。」

「你看著辦便是。」

沈眠輕咳一聲, 踱到窗邊推開兩扇梨花木窗,用手心接了幾滴雨水, 道︰「雨勢小了,富貴,取傘來。」

富貴「啊」了一聲,道︰「主子, 今日還去楓林啊?前幾日受的風寒尚未好全,山路又泥濘難走, 何必討這苦頭吃?還是好生將養著罷!」

沈眠睨他, 道︰「你若是怕冷,就留在祠里, 孤自己去。」

富貴只得道︰「主子都不怕冷,富貴哪敢啊。」又小聲嘟囔道︰「也不知道那林子里是不是有什麼精怪,把主子給魘住了。」

嘴上說著, 手腳倒是麻利地取了件外袍給沈眠披上,道︰「主子,老嬤嬤說了,一場秋雨一場寒,過了這雨季,就入冬了,到那時候才叫真的冷!」

沈眠頷首,腦袋里還在盤算無塵那個怪和尚的事。

又听富貴道︰「咱們都來山里好幾個月了,皇上是不是把主子給忘了……」

沈眠回眸瞥他一眼,哼笑道︰「他倒是想忘,只怕也忘不掉。」

「主子這是何意?」

沈眠彎了下唇,沒答話。

縱使皇帝當真老眼昏花不頂事了,他這個正經的皇長子,皇室血脈,多的是人忌憚。

來鹿山這些天,沈眠整日帶人在鹿山圍獵燒烤,飲酒作樂,說是來反省,卻比在上京更加瀟灑自在,想來早已被言官告到皇帝御案上,說他這個太子是個不思進取,昏聵無用的。

這樣一來,靖王爺也安心,皇帝也安心。

畢竟,一個沒用的太子至少不會讓人起殺心。

富貴撐開傘走在他身旁,忽然道︰「主子,前面有人。」

沈眠抬眸看去,遠遠看見一道俊逸的身影立于紅廊盡頭的涼亭內,他微怔片刻,往前走了兩步,才不確定地道︰「顧延之?」

那人回眸看來,內著深藍錦衫,外披著黑色狐裘大氅,長身而立,玉面如冠,正是顧延之。

顧延之看向他,眸中剎那間添了一絲暖意,頷首道︰「太子殿下。」

這聲太子殿下倒叫沈眠有些赧然,上次在南山寺,他可是裝作陸沉的遠方表親欺瞞于他,如今被拆穿,自然是有些難堪。

不過好在他素來是個臉皮厚的,只擺了下手,富貴便乖覺地退下。

廊下寒風刺骨,沈眠攏了攏外袍,朝涼亭內走去,勾唇笑道︰「丹青宴一別數月,已然物是人非,孤被貶謫荒山,顧大人卻步步高升。」

顧延之道︰「先前不知殿份,多有冒犯,還望恕罪。」

沈眠道︰「不知者不罪,何況孤有意隱瞞,自然怪不到顧大人頭上。」

再者說,以他如今的處境,哪里有資格降罪于堂堂的新科狀元,清流顧氏的嫡系子孫。

他正要開口,又忍不住抵唇輕咳了兩聲。

顧延之一怔,驀地瞧見他凍得發紅的指尖,雙拳緊攥了一瞬,終是按捺住將他攬入懷中的沖動。

他褪下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披在那縴弱的肩頭,低聲道︰「殿子似有不適,難道西祠的奴才膽敢苛待殿下?」

這人雖然字字句句都溫和有禮,可沈眠敏銳覺察到其中隱含的一絲陰鶩,倒是微怔了一下,笑道︰「是孤自己不慎淋了雨,著了涼,奴才們都規矩的很。」

顧延之道︰「既然受了風寒,該在屋里休養才是,怎麼又出門。」

沈眠自然不會如實相告,只道︰「雨下的沒完沒了,心中煩悶,出來透氣罷了。說起來顧大人不在京中任職,怎麼來了這荒山野嶺,難道是特地來探望孤?」

顧延之垂眸望著他,那日在南山寺前,他遠遠就瞧見了人群里的少年,眉眼間含著三分笑意,七分傲慢,宛若最精雕細琢的美玉,一雙澄澈的眸子通透得叫人不敢直視,生怕叫他覺察到自己骯髒的,令人不齒的欲.望。

後來得知他是陸沉帶來的人,本該知難而退,誰都知道,顧延之其人清高、驕傲已極,從不主動沾染麻煩。

可凡事總有例外。

偏偏,這個少年,便是那個例外。

他彎了下唇,輕聲問道︰「殿下想不想回京?」

沈眠抬起眸,卻倏然笑道︰「顧大人這話有趣,孤想不想有什麼打緊,沒有父皇的傳召,孤難道還能自己回去不成?」

顧延之道︰「殿下想來不知,昨日早朝時,皇上忽然嘔血昏迷,至今不省人事,大約時日無多了,該早做打算了。」

沈眠斂去笑意,沉聲道︰「顧大人此言,已是大不敬,孤只當做不曾听見,莫要再提。」

他轉身走到涼亭邊,望著淅淅瀝瀝的雨珠碎在青石板上,默然不語。

顧延之走到他身旁,道︰「殿下難過是人之常情,只是眼下該顧慮自己的安危才是,靖王爺想名正言順奪取皇位,最先要處置的人就是殿下,而今殿下不在京中,只要無聲無息地消失,便再沒人能阻礙他。」

沈眠道︰「听顧大人的意思,似乎是想幫孤?為什麼,憑什麼?」

顧延之輕笑一聲,道︰「殿下,殿下不必防備顧某,顧某絕不會對殿下不利。」

沈眠道︰「听聞顧大人乃顧氏這一代唯一的嫡系血脈,身份貴重,比天潢貴冑也不遑多讓,為何要淌這渾水?難道顧大人想要的是從龍之功?倘若如此,選擇孤這個無權無勢的假太子實非明智之舉。」

顧延之頷首,「的確如此,細究起來,顧氏一族的條條框框恐怕比宮中的規矩還要繁瑣,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族中子孫永遠不可參與皇儲之爭。」

「那……」

「百年前定下的規矩,又怎算得到人心。或許那日,本不該去赴丹青宴,便也不必……」

沈眠挑了下眉,「不必如何?」

顧延之避而不答,卻道︰「殿下實在不必猜忌良多,顧某倘若想對殿下不利,何必親自來鹿山,靖王派來的刺客就在山下埋伏,料想殿下也不能活著下山。」

沈眠笑道︰「說的不錯,只是孤如今又懷疑,憑顧大人這樣的文弱書生,當真能帶孤從那些刺客手中逃月兌嗎?」

顧延之道︰「顧某倒是學了些拳腳功夫,應付些宵小之徒不在話下,何況顧家雖然比不得皇家,暗衛還是有一些的。」

沈眠點點頭,「何時出發?」

「不如就在今夜,以免夜長夢多。」

沈眠正欲應下,卻忽然想起那怪和尚,他道︰「孤想多留一夜。」

顧延之心中忽然升騰起一陣威脅,問道︰「殿下在鹿山還有惦念?」

沈眠道︰「還有些事需要交代,明日一早和顧大人回京。」言罷,他將外面的黑色的狐裘大氅月兌下,塞進顧延之懷中,道︰「就勞煩顧大人了。」

男人接過氅袍,攥在手心里,還殘留著少年身上的體溫。

入夜。

富貴早早收拾好行囊,先行睡下。

雨水凝成了冰落在屋檐上,叮當作響,爐火上一壺熱茶早已煮沸。

沈眠孤身坐在窗前許久,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終是抵不住寒風侵襲,忍不住輕咳了幾聲,他喉間發痛,手上便不慎失了力,白瓷杯盞剛盛滿的熱茶便傾灑而出。

他輕嘆了一聲,想重新倒一杯,可手指實在凍得發疼,竟是有些困難。

忽然一只素淨縴長的手出現的視線里,快速倒了一杯茶水,將溫熱的杯盞塞進他手中。幾乎失去知覺冷冰冰的手忽然有了溫度,沈眠微怔了一下,驀地抬眸,恰好那和尚來不及躲避的黑眸。

他下意識彎起眉眼,隨即又蹙起眉,哼道︰「都說我佛慈悲,怎麼大師偏就是冷硬的心腸?」

無塵道︰「施主……」

沈眠道︰「大師知道孤的姓名。」

無塵頓了頓,仍是道︰「施主找貧僧,所為何事。」

沈眠道︰「孤去楓林里等了你幾日。」

無塵沉默不言。

沈眠又道︰「這幾日都在下雨,山路濕滑很不好走,孤摔了幾次,還險些掉進泥潭,大師知道孤是哥兒,身子羸弱,很是吃了一番苦頭,還因此著涼了。」

無塵闔眸,仍是不開口。

即便不去看,在楓林里一聲聲呼喊他的縴弱少年,仍是止不住在腦海中浮現。

沈眠道︰「孤說這些,可不是為了讓大師自責或愧疚,孤只是想知道,這些事,大師是不是都知曉?」

無塵終于睜開眼眸,道︰「貧僧知曉。」

沈眠定定地望著他,忽然撲哧一笑,語氣便輕佻了起來,笑道︰「原來大師知曉啊,如此說來,這幾日大師一直圍繞在孤身旁,只是不肯相見,雖不肯現身,卻時時刻刻關注著孤?」

無塵一怔,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轉身便要走。

沈眠當即扯住他的衣袖,耍賴一般喊道︰「你敢走!大師若是現在便走,孤立刻便出去淋雨,孤知道你是舍不得的,否則也不會出現在孤面前,你裝得鐵石心腸,其實心軟得很!」

無塵腳步微頓,雖然沒有回轉身,到底是沒有走。

他並非心軟,只是這個處處叫人意外的少年,叫他心軟。

見他總算妥協,沈眠彎起唇,問道︰「大師可知道孤明日就要回京了?」

「知道。」

沈眠拉著他走到窗前,指著院子里那株梅樹,道︰「瞧見那株臘梅了麼,就在那樹下,孤埋了兩壇‘沐雪’,初雪之後就可以挖出來啟封了,孤沒有這個口福,就留給大師品鑒。」

無塵道︰「施主這幾日找尋貧僧,就是為了此事?」

沈眠頷首,道︰「與其給旁人糟蹋了,當然還是落在真正愛惜酒的人手中更好,總歸是孤辛苦釀制的,也是一番心意。」

「如此貴重的禮物,貧僧該如何回報。」

沈眠想了想,笑道︰「這也簡單,孤也不必什麼回禮,大師就改口叫孤的名諱吧,出家人管誰都叫施主,可孤不願和別人用一樣的稱謂。」

無塵頓了頓,道︰「只是如此?」

沈眠頷首,「只是如此。」

無塵垂眸望著他,他原以為,這個少年煞費苦心,總是要從自己這里獲得些什麼,不曾料到只是如此簡單又出人意料的要求。

沈眠笑道︰「既然應下了,大師不妨現在就喚一聲‘承昕’來听听?」

無塵微怔,好一會,有些赧然地道︰「施主……」

沈眠不滿地「嗯?」了一聲。

和尚無悲無喜的黑眸似乎添了幾分無奈,在少年緊迫的逼視下,終是輕聲道了一聲︰

「承昕。」

話音才落,眼前精致白皙的面龐便染上了一絲純然的欣喜。屋外秋雨淅瀝,夜色正濃,屋內燭火微晃,不清晰的光影映照下的少年,美得不可方物,天地間大抵再也尋不到比眼前更美更叫人心神震蕩的存在,和夢中化作芙蓉花的少年逐漸重合。

難道,果真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這就對了,不過只有大師叫孤的名諱似乎不大公平,」沈眠稍作思索,問道︰「大師可有俗名?」

無塵道︰「忘了。」

隱世太久,早已不記得出家前的名諱。何況名諱于他並無意義。

沈眠不禁一笑,道︰「那就取一個,只有孤一個人能喚的名諱。」

無塵道︰「隨施主開心。」

「大師又忘了?」

無塵默了默,到底還是遂他的願改口道︰「承昕自己決定便是,貧僧並不在意名諱。」

沈眠輕抿了一口熱茶,身子總算回暖,這會腦筋又正常運轉了,他勾唇道︰「前幾日孤在楓林里遍尋大師不得,為了讓大師牢牢記住孤,就叫楓尋好了。」

楓尋。

無塵並不在乎是何名諱,只是胸腔里傳來陌生的痛楚。

少年希望被牢牢記住,是不是因為,這個聰慧通透的少年,已然料到自己壽數將盡。

作者有話要說︰  orz(再不立fla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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