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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盛子堯像平時一樣坐在他爸爸身旁用餐, 只是今天餐桌上的氣氛格外不同, 安靜得有些異常。
他是個極敏銳的孩子, 即便細微的變動都能夠覺察到。
正如當初, 許慕在他身旁咽氣, 他也是在第一時間感知,那時候他多麼難過,唯一陪伴著他的人也離開了,即便這個人,根本不喜歡他, 並且對他也不怎麼友善。
無論心智怎樣成熟,實際上, 他也不過是個五歲大的小孩,對于孤獨本能地感到抵觸和恐懼。
所以,當他爸爸來到他身邊時,他才那樣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偽裝的和尋常的孩子一樣, 不把他嚇跑。
即便長得一模一樣,但他知道, 他爸爸, 和原來的那個許慕,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心底暗暗地想,或許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接受自己的存在也說不定。
因為,他們都是異端。
自小, 他就知道自己姓盛,他的名字是那個把他帶來人世的老人取的,在一間冷冰冰的擺滿儀器的封閉的屋子里,那位老人似乎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只是自己讓他失望了。
老人說︰「讓許家那孩子把他帶出京城。不能讓那個怪物知道他的存在。」
而屋子里那些穿著齊整白大褂的人們卻在為他難得的仁慈感到萬分詫異,他們以為,即便是親孫兒,老人也會毫不手軟地把這個失敗品處理掉。
因為他一貫如此,就連親生兒子也不過是他口中稱之為「怪物」的存在。
盛子堯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在睜開眼楮的那一刻,他無意識地朝老人咧唇一笑,因此而保下了自己的一條性命。
他原先不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不同,只是那個被他喚作「爸爸」的男人,總是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
後來他才知道,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從出生起開始記事,記得每一個遇到的人,記得他們說過的話,也不是每個孩子可以輕易學會語言,學會復雜晦澀的文字,更不是每個孩子都如他一般,擁有尋常人難以企及的力量。
他從書本上看到,小孩子,象征著善良,純真,他們愛哭鼻子,喜歡吃糖果,而且怕黑……他認為自己偽裝得足夠好。
生而不同,擁有詭異力量的自己,和借著別人身軀延續生命的爸爸,他們才是同類,這種奇特的羈絆叫他感到欣喜。
盛子堯就是懷著這種小心思,謹慎地偽裝成一個乖巧懵懂的孩子,以獲取對方的好感。
他一直做得很好。
直到盛家人的出現,讓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爸爸。」盛子堯輕聲喚道。
「嗯?」
「是不是堯堯犯了錯,爸爸生堯堯的氣了。」
沈眠挑了下眉,笑道︰「怎麼會這麼想,哪里還會有比你更听話的孩子,再嚴苛的父親,也不能從你身上挑出半點錯來。」
說著,他往小孩碗里夾了點菜,「多吃蔬菜。」
盛子堯乖乖點頭,心中卻更加驚疑不定。
沈眠又對帝道︰「你小時候也這麼悶嗎?」
雖說盛嶸只是他的一縷神識所化,但多少和本體有那麼一些相似之處。
帝頓了頓,道︰「不記得了。」
沈眠一愣︰「難道一點印象都沒有?」
帝頷首。
「沒有幼年的記憶。」男人平靜地回道。
沒由來的,沈眠忽然心底一痛,似乎對于男人的回答感到非常難過。
他捂住胸口,眉頭微蹙,倒把另外一大一小兩人給唬住了。
「爸爸,你是不是不舒服?」盛子堯扔下碗筷,就要來模他的額頭,只是被另一只寬大的手掌搶先了一步。
帝道︰「怎麼了?」
沈眠輕輕搖了下頭,信口胡謅道︰「不清楚,也許是破境的後遺癥。」
其實也算是老毛病了,在任務中偶爾會短暫地感到不適,只是這次,似乎比從前更嚴重一些。
男人眸色凝重了一瞬,這身子是他親自調養,區區破境是決計傷不到的,除非傷在神魂。
他不敢輕易探查,神魂不同于其他,倘若受了損傷,是極難治愈的,外界施加的力量,許會加重傷勢。
沈眠不知道他的心思,反倒笑著安慰他︰「我沒事,也許是听到你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有點可惜,我打從記事起,所有的事情都記得,等有機會,我慢慢說給你听。」
帝垂眸望著他。
沈眠見他沒反應,輕嘖一聲,道︰「我難得哄人,就不能配合一下?」
帝卻難得嚴肅地道︰「或許有遺漏的也說不定。」
「什麼?」
「你說你記得所有的事,或許有遺忘的,只是你不知道。」
尋常人的神魂,其實就是記憶體的集合,神魂受損,意味著曾丟失一段記憶。
沈眠並未領略到這一層,勾唇道︰「我說記得,那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怎麼會有人真能把自己的經歷樁樁件件,每個細節都記得,那樣活著未免太累了,既然會忘記,想必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帝沉默片刻,略一頷首,道︰「的確,既然忘了,大概是不必記住的。」
盛子堯在一旁听著,卻想,像他這樣生下來就不會遺忘的人,是不是注定比別人活得累。
用過餐,帝被盛鴻派人請去議事。眼下華國形勢緊張,各方勢力均衡,唯獨盛家在北方獨大,其勢輻射整個華夏區域,為了與之抗衡,其他各方勢力聯合組成了銀龍基地,目前掌權人是馮騫。
沈眠獨自在茶室品茗,讓人擺開棋盤,自己與自己對弈。
盛子堯站在門前,垂著小腦袋,一副犯了錯的模樣。
沈眠早料到他會按捺不住,要來找自己問個究竟。
盛子堯敲了兩下門,小聲詢問︰「爸爸,我能進來嗎?」
沈眠「嗯」了一聲。
「進來吧。」
這一聲算不上冷淡疏遠,但也不比從前親昵。
盛子堯在他對面坐下,不敢看沈眠,只偷偷瞄了一眼棋盤上的局勢,他對圍棋並不精通,但也看得出局勢險惡。
沈眠指尖捻起一枚白子,思慮該放在哪里,隨口問道︰「找我有事?」
盛子堯看了他一眼,說︰「爸爸在生堯堯的氣。」
沈眠挑了下眉,道︰「我為什麼要生氣。」
盛子堯默了默,小聲道︰「因為我在學校,跟同學起了沖突,還隱瞞家里。」
沈眠不禁一笑,這孩子果然聰慧得很,猜到盛鴻會把他學校的事告知自己,但他再如何聰慧,應該也不會想到,沈眠會回到z市那個最初他們相遇的屋子里,看到窗外那只被殺死的喪尸。
盛子堯見他笑了,愈發慌張,道︰「我原本是打算自己處理的,我以為我已經大了,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不用麻煩爸爸的。」
沈眠微微頷首,很通情達理地說道︰「的確,你已經不是小孩,這些事你可以自己處理,不用告訴我。」
「真的嗎?」
「當然,」沈眠緩緩落棋,「你和一般的小孩不同,你一向懂事,有自己的主張,是我以前管得太嚴了,以後你可以自己拿主意。」
他這樣說,盛子堯反而更加不安。
「爸爸,你以後不管我了嗎?爸爸不要堯堯了嗎?」小孩嚇得臉色發白,伸手扯住沈眠的衣袖。
沈眠道︰「我只是相信你,有能力照顧好自己。」
小孩自然不信,又問︰「是不是堯堯惹爸爸生氣了?」
沈眠握住他的小手,輕聲道︰「沒有,我不會生一個好孩子的氣,只是你總會長大的,在末世過分依賴別人,不是什麼好事。」
盛子堯攥住小拳頭,忽然道︰「那伯伯呢。」
沈眠一愣。
盛子堯道︰「爸爸不是過分依賴他了嗎。」
沈眠道︰「那是因為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他,所以信賴他,可你不同,堯堯,你心里其實誰都不信,那就不要浪費多余的寄托在我身上,那對你並不好。你向來聰慧,應該早就知道自己是盛家的孩子了,憑借這個身份,你注定會走上高處,我相信你有那個野心,像我這樣聲名狼藉的養父,只會成為你的負累。」
盛子堯慌忙道︰「你不是負累,我就只認你一個爸爸,這個世上我只信賴你,盛家怎樣都與我無關,爸爸,你別不要我,別拋下我……」
沈眠勾起唇,竟有些欣慰,感慨道︰「你還這麼小,卻已經學會怎麼撒謊了,知道假話里摻點真心話,才更容易讓人信服。」
「不是的爸爸,我沒有說謊話……」盛子堯連忙搖頭。
沈眠輕撫他軟乎乎的小腦袋,見他眼眶都紅了,輕嘆一聲,「說起來,我也有事瞞著你,沒資格讓你對我全然坦白,只是到底做了這麼久的父子,你和我之間,不應該只剩下欺騙貫穿始終。」
「我很少跟你說什麼大道理,一來,我不喜歡說教,二來,我也不覺得你一個孩子能夠听得懂,原來是我低估了你。」
盛子堯心底已隱隱約約有了猜測,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露出破綻的。
沈眠道︰「今天我就像個父親一樣,教你一個道理吧。或許在你的眼中這個世界很險惡,不值得你信任,謹慎固然是好,不輕易相信別人也沒有錯,但是,」他的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小孩心髒的位置,「這個地方,務必要保留一方柔軟,哪怕是極小的一塊地方,存有一點真心,才能換到別人的真心相待,不要用你的聰慧踐踏別人的心意,否則就算你得到了一切,也還是一個人。」
盛子堯認真說道︰「我是說了謊,但我從沒有想過踐踏你的心意!」
沈眠彎起唇,道︰「還記得在z市時,我幾次三番在馮騫的攻擊下保護你,那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因此喪命?」
盛子堯臉上徹底沒了血色。
「我只是,那時候我……」
沈眠道︰「你只是不確定自己能與馮騫相抗衡,做出了最理性的選擇,我不怪你,我只是想,到了那樣萬分危急的時候,你竟然還是選擇了繼續偽裝,不肯泄露一絲一毫的實力,這樣的你,就連我也覺得有些可怕。」
盛子堯道︰「我的確是不想暴露異能,但不是不想救你,只是那時的我沒辦法擊敗馮騫,如果到頭來都是死的話,我希望在你眼里,我還是個正常的小孩。」
他抿了抿唇,小聲道︰「你對我越好,我就越害怕,原本,我想隱瞞你一輩子的。」
說完,他又偷覷了沈眠一眼,好像怕他因為自己的話更加生氣。
沈眠見他這般小心翼翼,好像害怕極了被自己討厭,越發不是滋味。
他沉默好一會,終是扔了手里的棋子,落在棋盤上。
「啪嗒」一聲響,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沈眠道︰「早點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吧,在那之前,我會一直是你爸爸。」
這話里的潛台詞,盛子堯不敢深想,此時此刻他只感到無比慶幸,至少現在,這個人還沒有拋棄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月餅節快樂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