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投影儀上顯示著四十二工作室的相關調研數據和情報,非常詳盡,格式也整潔漂亮。
那名叫做Tiya的員工正在針對這些內容進行闡述和分析。
郭曉東時不時會提出幾個問題,然後和與會的其他人們一起進行討論。
天海如果要投資一家公司,可能有幾個目的。
首先自然是真的非常看好他們的前景,認為投資會帶來巨大的盈利;
但在他們看來,四十二工作室的利潤率的確很高,非常罕見的高,然而總收入可能並不穩定。
單機游戲領域與網游市場的現狀完全不同,後者現在基本可以說是完全資本主導。
十來年的模索下來,廠商們逐漸形成了一套固定但有效的模式。
換皮,流量,滾服。
當下不少具有一定規模的網游公司都抓緊了這個財富密碼,並憑借廣大的市場需求和越來越精細的用戶層級劃分,大肆收割韭菜,賺得缽滿盆滿。
基本上就是只要你有足夠的導量渠道,並且手握一套反復迭代久經市場考驗的,非常成熟的玩法,然後換套美術資源上線,精細化營銷到位,盈利可能性非常高。
玩家們怨聲載道是有點兒,但又沒得選,況且部分精準定位的用戶還賊喜歡,誒嘿。
而單機游戲……或許除了幾家3A大廠的年貨和人氣系列的續作,沒有任何一家公司能跟你保證下一個項目依然能夠成為爆款。
上一款游戲爆火,下一款直接暴死撲得慘無人道的例子比比皆是。
要做到持續盈利,難上加難。
那麼第二,對方有先進的技術,可以幫助天海擴大在行業內的領先優勢嗎?
扯淡呢,爛大街的V3引擎,像素美術風格……
唯一的亮點是在老玩法的基礎上進行了創新,但玩法這個東西,誰都能做。
抄襲,不存在的,難不成你最先做了RPG,還不準別人做了啊。
繼續,對方是天海主營業務的上下游業務,可以進行整合完成生態閉環嗎?
不能。
對方會是天海潛在的競爭對手嗎,需要提前入股將未來可能爆發的爭斗扼殺于搖籃中?
目前還完全看不出這種跡象。
那唯一的理由,也就是對方是一家單機游戲工作室。
國內目前單機游戲廠商,少啊。
天海其實內部也一直都有進軍單機游戲領域聲音,這些年國產單機游戲市場確實是寒冬,但很多人相信並不是沒有玩家,只是那些玩家暫時蟄伏了。
被一款款劣質的產品寒了心,更在國際大廠的作品上看到了巨大差距而心灰意冷。
但這塊市場是一直存在的,天海也想過填補自己在這一塊空白。
不過真正能振奮人心,挽救這片市場的不是這些小打小鬧的獨立游戲啊。
那需要真正的3A大作才能重新點燃玩家的熱情和自信,那是上億美金的巨大資金和長達數年的周期投入,還面臨著完全不可控的盈利預期。
這都算是比較好听的說法了,其實就是極大概率賠錢。
錢也不是這麼燒的,暫時還沒人敢。
短暫的集體討論之後,郭曉東思索了片刻,給四十二工作室打了一個「○」。
「ˇ」是通過,「×」是否決,「○」自然是待持續觀察之後再進行討論。
但四十二這個名字,他是記住了。
……
……
晚上九點半,陸啟回到了星苑家園,按理說也是準千萬富翁了,如今還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萬康在翻閱著一本書,又厚又大,陸啟走過去一看,是《神聖戰場》的原畫設定集,目前當之無愧的第一網游,不僅限于MOBA類型。
剛想伸手翻上一頁,萬康條件反射地用手臂護住了原畫集,神色警覺。
「你這未免也太敏感了點兒。」
「國內沒發行的,托人帶回來不容易。」
「以後咱們也弄。」
「那以後我好好畫。」
行吧。
「老師呢,還沒回來?」
「吃燒烤去了。」
「一個人吃?還是約了姑娘?」
「除了在公司里,我們還見過其他任何異性嗎,喔,你倒是去學校可以……誒,他最近情緒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你發現了嗎。」
也算半個枕邊人,公司里在一起,回出租屋又在一起的,萬康都看出來了,何況心思細膩的陸啟。
「嗯,有點兒小情緒。」陸啟癟嘴。
「他怎麼了?」萬康也沒細想過,想不到也懶得想。
「多半是覺得自己跟不太上工作室的發展速度吧,估計現在就一個人喝著悶酒,自己跟自己較著勁……」
這麼一說萬康就懂了︰「嗷,說敏感,還是你比較突出。」
陸啟是領導,但首先也是朋友,他其實也想找個時間跟他好好聊聊,開導開導,疏通疏通。
每個人都不是機器,一定會有情緒泛濫的時候,不同的人自我消化能力也不同。
楊海同又是個愛鑽牛角尖的性子,就像當初他死活要拒絕陸啟最初提出的分成,因為覺得自己的能力貢獻不值得那麼多。
不過一是最近陸啟確實也忙,二來,他用什麼立場呢?
楊海同的苦惱是四十二跑得太快,他跟不太上。
但四十二這條起飛的軌道本來就是自己架設的啊。
跟他說「這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我太過優秀吧……」?
嘖,真欠。
所以智計百出如他,也暫時想不到破局之法,就靠老師自己憋著憋出個結果?想想又不是個事兒。
「唉……」陸啟嘆了口氣,「走吧,去陪他喝點兒。」
那還是用男人的方法吧,有時候可能啥都不用說的,就陪他喝點兒,不知道有沒有用,但好歹有人陪伴本身就會讓人內心更有力量。
「你去陪唄,拉我干啥啊,我這才剛翻了幾頁……」萬康舍不得放下原畫集。
「我一個人抬他費勁兒。」
小區門口的燒烤攤,三人有時候也下來吃點兒宵夜。
做《無間》閉關的那段時間,陸啟是三個人里最閑的,萬康和楊海同那一個多月難得出一趟房門,都是他來這里打包帶回去。
兩人遠遠就看見了楊海同的背影,昏暗的路燈下,老舊的小區門牆,簡易的折疊桌和塑料椅,孤零零的一個人。
桌上擺了六個空瓶子,手里還拿著一瓶正直接往嘴里灌。
這畫面好生淒涼。
以他對楊海同的了解,差不多也就到了他極限酒量的一半吧,還好吧。
來燒烤攤的路上,陸啟就大概在心里制定好了策略,也修飾了措辭。
思路嘛,就是先憶苦,帶著楊海同回憶當初在天蟲新手村的日子,先削弱他的心理防線。
然後旁敲側擊,拐彎抹角地引著他拿當初的那個楊海同來對比,體現出成長,增強自信,而不是把自己作為比較對象。
溫暖又勵志。
坐下來第一句話就得是︰「還記得在新手村的時候,那次你被老錢罵得狗血淋頭嗎。」
壓根兒不看他,斜視星空,深邃又意味悠長。
嗯,味兒對了。
兩人靠近,在他兩側坐下,楊海同左右看了看,「哦」了一聲︰「你們咋來了……幾點了?」
陸啟微微側身,仰頭,展示給楊海同線條硬朗的下顎線,找好了角度,控制著表情和姿態,深呼吸。
正準備說出制定好的開場白,第一個音節都涌到喉結位置了,結果「砰!」地一聲巨響從隔壁桌響起,把他的「還」字硬生生地給頂了回去,差點兒嗆著。
聲音超級大,振聾發聵。
隔壁的四個小年輕好像正說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其中一個小伙兒正拿小木桌發泄情緒,指著另一個人吼了句「你什麼意思!」
燒烤攤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桌吸引了,老板也望了過來,眼神里全是擔憂。
不過也都只是眼神以示抗議,自顧自地說些「有毛病」、「秋娃兒」、「胎神」之類的台詞,倒無人上前交涉。
楊海同盯著那邊兒咬牙切齒地,鼻息都沉重了起來,血壓上升,瞳孔都變大了。
萬康連忙拍拍他上臂︰「沒事兒沒事兒哈,消氣兒。」
楊海同癟了一會兒才哼了一聲,搖搖頭。
陸啟打算重新醞釀情緒,營造氛圍,伺機再來一次。
結果又是一聲「砰!」
先前被指的那小伙兒原本悶不吭聲,但在對方的連續凶狠質問下掛不下臉來,終于也反擊了︰「那你又什麼意思!」
楊海同本來就是正煩得不行的時候,又喝了好些酒。
酒這個東西會放大情緒,也會使人降低自控能力。
這種情況下他剛才第一聲的時候沒爆發已經算修身養性有一定功力了,這下終于控制不住了。
「啪!」,他也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那四個小年輕︰「你們TM到底什麼意思!」
這聲中氣十足,氣勢雄渾,那四個人,以及周圍的所有人,包括萬康和陸啟,都靜止了。
對面先是懵了大概兩三秒,沒想到當街耍橫的時候還遇上了硬茬,但這公眾場合最重要的是什麼,面子啊!
這個點兒正是巴蜀人民夜生活剛開始的時候,燒烤攤上這時怎麼也有十多二十個人,都是圍觀群眾,是自己江湖地位的見證者,搞不好也會將自己的風采謳歌傳頌,這些人前,那是萬萬不能弱下來的。
也都是喝了酒的,這凶狠勁兒一下子都上來了。
原本爭吵的兩人暫時地放下了恩怨情仇,臨時結成了同一陣線聯盟,四個人一起站了起來,還揣上了啤酒瓶、折疊凳等殺傷性武器,走上前來歪著嘴︰「什麼意思啊?你有意見啊?」
楊海同這時候那還顧得了那麼多,雙手往桌上一抄,左右手一手一個啤酒瓶,雙瓶老太公似的︰「是啊,有意見,怎麼著。」毫不示弱地迎上前去,幾乎都要和對面胸踫胸了。
陸啟和萬康兩人這時也沒辦法,只好起身站在楊海同兩側,一來是保護他,要是有肢體接觸可以立即拉開,二來……也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這邊兒也不能輸氣勢啊。
對面是四個人,這邊兒是三個,人數上敵方比己方要多出33%。
但己方三人身高均超過一米八,對面平均身高目測一米七三左右,這里又扳回一城。
凝固下來的空氣中,雙方就這麼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然後對峙著……
接著對峙著……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但沒有人先動手,這才是比較尷尬的地方。
圍觀群眾們的熱情都被調動起來了,還有什麼比當街看人打群架更深受普羅大眾喜愛的休閑活動呢,而且是在燒烤攤上,簡直是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一邊吃一邊看,一邊與好友一起點評。
當事的七個人心里都很清楚,觀眾們的期待值抵達一個頂峰。
這種情況下,不弄出點兒什麼動靜,這個台子是很難下得來的。
沒有觀眾想看半夜三更幾個大老爺們兒當街擺造型的,搞行為藝術啊!太不講究了。
完了,被架住了。
不過陸啟反倒是放下心來了,反正就跟著裝裝樣子吧,他看這情形,打肯定是打不起來了。
但……不是來談心的嘛,怎麼會發展出這樣的展開。
而且,這得站街站到啥時候啊,明天還得上班呢。
一想到上班,有點困了。
陸啟不小心,打了個哈欠。
然而在對方眼中,這個哈欠是對他們完完全全,方方面面的蔑視,尤其是在有身高差的基礎上。
然後他動了!
他將手放到折疊小木桌下,然後高高一抬,將桌子掀翻在地!
還沒吃完的韭菜郡肝茄子豬腦花散落了一地,啤酒瓶也到處亂滾,一片狼藉。
出現了,江湖名場面之烏鴉掀桌子!
「你想做啥子嘛!」他惡狠狠地盯著楊海同。
局勢瞬間就被點燃,楊海同亦不甘示弱,反手也將己方桌子給掀了,這邊兒的菜品主要以雞皮和川味香腸為主,這是楊海同來府南之後的最愛,輔以萵筍葉和土豆,同樣葷素搭配營養均衡。
他也用下巴直視著對方︰「你丫又想怎樣!」
大家都還是有最底線的公德心,只掀自己的桌子,而不會找吃瓜群眾的麻煩。
就這麼兩張桌子,掀了就沒了,于是兩人找了找,又抄起散落一地的瓶子又地上一砸,真正的擲地有聲地炸裂。
一時間跟過新年似的,煙花爆竹聲聲聲入耳。
一邊還重復著「你想做啥子嘛!」和「你丫又想怎樣!」
更絕的是,這兩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過身體接觸,甚至酒瓶砸碎的碎片飛屑都控制得很好,不會傷及任何人。
不過桌子這東西,是小伙子的,也是楊海同的,但歸根結底,還是燒烤攤老板的。
老板剛才就溜了,跑了兩步到街口,有一輛巡邏的警車一直停在那處。
警察同志效率很高,反應迅速,很快就跟著老板過來,大聲喝止了兩人的雜技行為,終于結束了這場鬧劇。
圍觀群眾們敗興而繼續吃。
由于事件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僅造成燒烤攤老板經濟損失,也沒有把這幾人請去派出所,就看了看幾人的身份證,最終以批評教育為主,又責令七人找來衛生工具清掃戰場。
而在獲得了雙方各自的賠償款後,老板也接受了兩撥人的道歉,達成了和解。
分別時楊海同和那小伙兒還各自給予了最凶狠的眼神互表敬意,真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從燒烤攤到單元樓這幾步路,楊海同走著走著卻突然笑出了聲。
陸啟和萬康也跟著笑了,但出發點卻是不同的。
楊海同突然說︰「你們知道嗎,我們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怕,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恐懼!」
萬康雲里霧里,不知他突然哪里來的這般感慨。
楊海同興之所至,又負起雙手念起了詩。
他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努力的人,看書,學習,鞏固基礎。」
「要學習引擎架構,研究最新的圖形學知識,要與別人探討數學,要深鑽物理和動畫,要看國外的論壇,有哪些前沿理論,要關注技術創新。」
「要運動,保持身體健康!」
「要自律,自律就有自信!」
……
砸瓶子真這麼解壓啊?陸啟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