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秦意回到了飛船上。
士兵們看見他安然歸來,頓時都松了老大一口氣。
「秦先生，一切順利嗎？」
秦意點頭，眯起眼，微微笑了下︰「嗯,特別順利。」
秦意往里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頓住了腳步。
烏鴻猝不及防，一下撞上了秦意。秦意身體一晃,然後就被烏鴻一把扣在了懷中。
烏鴻低下頭。
他能瞥見秦意的後頸上,好像還殘留著一點咬痕……
等烏鴻回過神的時候，他的手指已經輕撫上去了。
觸到柔軟的肌膚那一刻,那點隱隱約約的欲-望，登時就散開成了一張大網，帶著侵略性,朝著秦意落了下去。
烏鴻驟然攥緊指骨。
他心想,真是奇怪,在面對最喜歡的人的時候,怎麼會想要加大力氣,把他揉疼呢？
「你想咬我？」秦意的聲音在烏鴻耳邊響起。
烏鴻抿緊了唇，手背上隆起了青筋。
「晚點再咬。」秦意輕描淡寫地說完,緊跟著問︰「你剛才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烏鴻的思緒被沖散了。
晚點再咬？
晚點？
那就是允許他咬的意思？
「嘿,烏先生。」秦意扭過頭來看他,因為人還在他懷里的緣故，所以一扭頭就擦過了烏鴻的下巴。
烏鴻眉心一跳，他一把按住了秦意的肩，不讓秦意再動。
烏鴻的思緒這才回籠,認真思考起秦意剛才的話。
他有話要問秦意……嗎？
他想起來了。
烏鴻動了動唇︰「你喜歡機器人。」
秦意︰「嗯，對,怎麼了？」
烏鴻︰「為什麼要給他們？」
秦意︰「……哦，你說那個留在基地的小機器人啊。我留它在那里，除了是要帶一些東西給那里的人之外，如果那些人反悔了，它也可以隨時檢測到關鍵詞，然後反饋給我。」
秦意這段話，如果是鄭一安在這里听見了，都會忍不住贊嘆，並夸獎他真的像是和自己一樣的優秀野心家的程度。
但烏鴻不懂這些。
他只是靜靜地凝視著秦意。
秦意經他這麼一說，倒還真的想了一下……
他喜歡機器人身上的一些特質，但卻並不會真正地想把機器人當做陪伴自己一生的人……
機器只是機器。
再完美的人工智能，也沒有人類做出的反應來得更讓人心動。
秦意舌忝了下唇，抬眸看向烏鴻，他一笑︰「所以我再喜歡小機器人，該送人的時候，也會送人。」
秦意聳聳肩︰「它又不是我的小老婆，沒有舍不得的。」
烏鴻抿著唇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秦意眸光一轉，說︰「像是烏先生這樣的，我就舍不得了。」
像我這樣的？
我比機器人重要嗎？
烏鴻眼底的光閃爍兩下，最後定格住了。
不。
他在說他喜歡的機器人。
但很快又說到了我。
意思是，……我也是他喜歡的東西之一嗎？
烏鴻並不覺得把自己看作「東西」，是一件多麼糟糕的事。
相反，他覺得美好極了。
「不要炸我飛船啊。」秦意的聲音又響起。
烏鴻︰「嗯。」
他忍住。
他可以忍住，一切秦意不喜歡的事情。
隨心所欲的神明，終于嘗到忍耐的滋味原來是比放縱更美妙的。
「為了避免你失控，所以等辦完這邊的事，回去再咬我吧。」秦意輕聲說。
烏鴻扣住秦意的手臂登時又緊了緊。
他低低應聲︰「嗯。」
秦意喃喃說︰「你的身體好涼。」
烏鴻這才松開了他一點，然後低頭打量起了自己的指尖。
緊跟著他皺起了眉頭。
秦意突然有點好奇︰「你不會覺得不高興嗎？」
烏鴻看著他，眼底流露出一點光，像是在說為什麼會覺得不高興？
秦意接著說︰「明明你很想要做這件事，我卻偏偏要你推遲。你無所不能，可我卻要你不能隨心所欲……你應該不高興才對。」
烏鴻動了動唇，卻沒有說話，像是在思考該怎麼回答秦意這樣的問題。
他不會生氣，就是不會生氣。
這需要原因嗎？
沉默的氣氛蔓延開。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烏鴻開口了，他緩緩地，言辭生澀地說道︰「我有一個信徒，很早以前就在朝拜我。他會……在凌晨三點開始登懷幽山，收集晨露，供到我的面前。他會在屋頂鑿窗，讓光拂去我身上的晦暗。他會用金銀玉石塑身。他會在生日的時候，帶著城民一跪一叩，誦念著我的名字，來到我的面前，請求我為他賜福……
「我沒有為他賜福。
「他在臨死的時候，趴伏在我的腳下，抬頭望著我。說感恩您降臨這個世界，我將懷揣著對您的敬仰死去。」
嗯？
秦意眨了眨眼。
他看了看烏鴻的表情。
這個男人臉上是沒什麼表情可言的，他的信徒之多，之瘋狂，到了這樣一個信徒也無法換來他絲毫的垂憐的地步，所以他講這個故事……
哦等等。
秦意覺得自己好像隱隱約約明白了一點他的意思。
在烏鴻的講述里，他很明顯對這個信徒是沒有一絲被撼動的情緒的。
所以他講這個故事僅僅只是在……
類比？！
他把自己類比成了信徒。
而我……
成了神明。
成了對于烏先生來說的「神明」。
他的信徒是怎麼樣地敬仰他，愛慕他而不求回報。
烏先生也是一樣的？
秦意覺得這听起來太不可思議。
為什麼呢？
神之所以得到無數人的敬愛，是因為神明的強大被記錄入了史冊，傳頌後世。
可人永遠不會比神強大。
不對……
也有人是比神強大的。
秦意想起來他翻閱過的歷史書。
在宇宙歷2111年，有一位年輕的士兵，被異種生物佔據了大腦。
那是這個宇宙第一次遭遇來自更高文明的侵略。
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來自幾級文明。
因為就在士兵發現自己的異常後，他艱難地抓住機械臂，倚靠強大的意志，對抗著活下來的本能，在母親和妻子的面前，剁掉了自己的頭。
下一秒，像是蟲足一樣的東西從他的身軀里暴突了出來。
那東西猙獰可怕，引得周圍的電磁波都一陣混亂。
軍隊和科學家迅速趕來。
他們小心又戒備地望著那東西。
那東西原地彈跳兩下，不動了。在隨後的一個月里，像是植物一樣干癟死掉了。
後來科學家發現，正是這個士兵的果決，阻斷了一次異種生物入侵。
當時的民眾這樣形容他，說他是比神明更強悍、更偉大的人物。
秦意不覺得自己可以與這樣的人物並肩。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我會是烏鴻心中超越了他自己的存在呢？
是因為喜歡嗎？
「喜歡」兩個字的能量可以大到這樣的地步嗎？
秦意坦蕩地問出了自己的疑問︰「我其實一直很好奇，烏先生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
烏鴻頓住了。
秦意︰？
怎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
烏鴻完全松開了秦意。
秦意︰？？
怎麼？你仔細想一想，才發現自己沒那麼喜歡我嗎？
秦意也說不清楚是個什麼感覺，反正就是有點微妙的不高興。
「我先回控制室了。」秦意說，「你慢慢想。」
烏鴻本能地伸出手去抓秦意，但沒能抓到，只是踫了下他的手。
秦意︰「嘶。你的手真的有點涼。你也會感冒嗎？啊，對，你降了維度。也許你在某些方面和普通人是一樣的。那你去醫療艙躺一會兒吧。」
「等等，你這里怎麼有點黑？」秦意捉住他的指尖，想也不想就屈指搓了搓那個污點。
但沒搓掉。
那塊皮膚反而還顯得更青了，下面的血管都變得更清晰了。
烏鴻一下飛快地抽回了手。
秦意︰？
神明的心思都這麼奇怪的嗎？
秦意不高興地轉身離開。
烏鴻倒是真的听話地往醫療艙去了。
醫療艙是完全封閉的空間，他一躺進去，就听見了人工智能的提示音︰「請問您需要我為您提供哪一項治療服務呢？」
烏鴻沒有去應答。
他垂下眼，動了動指尖。
他從自己的身上嗅見一點腐朽的氣息。
所以他不能再抱秦意了。
烏鴻閉上眼。
他什麼時候能再咬他的後頸呢？
比起這個。
烏鴻更想親他。
秦意今天和他說了好多好多話。
唇一張一合。
像是開合的花瓣，浸潤著一點水意。
想親……
他聞見腐朽的氣息變得更濃了。
那頭易桐回來了，第一時間抵達控制室找到了秦意。
易桐再看向秦意的時候，眼底已經不僅僅是看救命恩人的目光了。更多還有拜服、崇敬、驚嘆……
易桐忍不住問︰「您今天為什麼一開口，就是先提自己要炸了這里？秦先生當時的態度那麼強勢，就不擔心讓事情變得更加無法商量嗎？」
秦意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他頭也不回地反問易桐︰「你覺得之前他們為什麼不肯答應你里應外合？」易桐︰「因為很多……因為他們擔心，害怕被管理人員發現，他們不想承擔失敗的後果……還有……我沒辦法完全說清楚他們的心理，但應該是有這些的。」
秦意還是只盯著操作屏，他說︰「唔，他們習慣了。」
「什麼？」
「他們習慣了在這里過著日復一日的勞作生活，他們習慣了被管理人員呼喝，被牢牢壓制。所以當你好好和他們說你的計劃時，你所有的想法對他們來說，都是陌生的。人對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是不敢去接觸的。所以他們拒絕了你。
「如果試著對他們強勢一些，他們就會從你的身上，看見管理人員的縮影。這對于他們來說，是最常見不過的一種姿態。他們習慣了去听從強勢的一方。所以只要你開口，他們就會默認把你當做不能反抗的對象。」
易桐呆了呆。
居然是這樣嗎？
人真是好復雜的生物……
習慣逆來順受了，當听見溫柔的話語時，反而會產生懷疑和抗拒。
「至于開口就說要炸了這里……」秦意頓了下，說︰「如果你和他們說，我能帶你們離開這里，讓你們月兌離這樣糟糕的生活。對他們來說，都是虛幻的，模不著的。但你要是告訴他們，你們馬上就要死了。他們就會著急了。」
好……有道理！
「之後再告訴他們，你們如果不想死，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發揮你們身上的價值，幫助里應外合，我要找一樣東西。他們听完，就會松一口氣，慶幸于自己還是有用的。」這還是秦意難得地和別人說起來自己的想法。
他以前從來不會說。
他只是用表面的溫柔掩蓋起一切心思。
他從不是一個溫柔單純的omega。
可能其他alpha知道他的想法之後，都會忍不住感嘆他的心思有多深。
「我知道了……」易桐覺得自己明白了點，「如果這時候告訴他們，你們不想死，那就跟我們走。他們反而會覺得又驚又疑。因為在他們的固有思維里，他們要想得到什麼，就必須付出更多。所以怎麼可能會有便宜的事給他們佔？」
秦意點頭︰「嗯，就是這樣。」
秦意問他們喜歡這個地方嗎，再到後面留下小機器人，都是很容易理解的舉動了。
易桐心頭一松，再抬眸看向秦意，輕聲說︰「您真的是我見過最聰明的omega。雖然，雖然我這輩子就見過您一個omega。或者應該這樣說，您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您身上的強大早已經超越了性別的界限。」
秦意歪頭笑了笑。
他越來越能深切地感受到別人的夸贊了。
他不再懷疑那些是出自虛偽的吹捧，或者是別有所圖。
「只是……秦先生看上去年紀也不大，怎麼會懂得這麼多？」易桐露出羞愧的神色，「我雖然是基地反叛者的首領，但我和秦先生比起來，我們所掌握的知識就像是螞蟻和大象的區別。」
為什麼會懂得這麼多啊？
秦意挪開視線，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我從小就在學習察言觀色，了解每個人的想法和目的，再去思考要如何通過這個人來達到我自己的目的。」
易桐呆立在那里。
這听起來……
也不是什麼幸福容易的過往。
這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一點點靠近，直到停在門口完全不動了。
這個人怎麼不推門進來？
易桐心想。
秦意听見動靜也回過了頭︰「誰？」
門外沒有聲音響起。
就在雞皮疙瘩緩緩爬上易桐的胳膊，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懷疑是不是什麼敵人跑來了的時候……
秦意︰「是烏先生？」
易桐︰？
這你都能猜到？
哦也是。
也只有烏先生不會說話。
門外的人似乎並不知道門內除了秦意，還有一個易桐。
「我喜歡你朝我看來的時候，眼楮很亮……」「像是閃閃發光的。」
……是什麼？
易桐怔怔地想。
沒點文化還听不太懂了。
等一下……
門外不是烏先生嗎？
他他他他會開口說話？
易桐的震驚還沒能消化完畢。
門外就繼續響起了年輕男人低沉喑啞的聲音︰「我喜歡听你描繪你高興的心情，然後抓著酒杯和我的胸膛踫撞。好像……」「撞進了我的胸口。」
這是……告白？！
易桐頓時仿佛腳下生了根，一步都挪不動了。他第一次撞上這樣的告白。
門外的聲音穿透了那層金屬門︰
「我曾經覺得生命很無趣。
「我不喜歡的東西都會消亡，我喜歡的東西就會強盛絢麗。它們不像是鮮活的東西，而是死板的一條一條規則留下的痕跡。
「我沒有活著的感覺。
「所有的信徒在我的眼里也只是一個比一個更蠢的蟲子。
「世界好像只是我一個人做出來的夢。
「直到我投影到一個冰冷的軀殼里，睜開眼看見了你。」
年輕的男人言辭生澀，語調僵硬，听上去近乎冷漠。
他用腐朽的聲音，訴說著情話。
「我喜歡你帶著我去找修理鋪，給我選漂亮的手臂、大腿。一顆最小的機械零件也是你親手選的。我創造了世界，你創造了一個我。
「我喜歡你叫我二號。
「這是一個很好的名字。」
易桐听得多少有點風中凌亂。
這玩意兒……叫很好的名字？
他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之中。
他怎麼覺得自己漸漸開始听不懂了？
「你是我見過最絢麗的人，遠遠比那些因為我而絢麗的人要更加的燦爛……」
男人的聲音變得更加喑啞了，像是因為陳舊而破裂開的樂器。
「我喜歡你把神廷的蠢貨耍得團團轉。你不畏懼強大，你不害怕邪惡。你擁有這世界上最堅定的一顆心。你不相信神明。
「可神明希望你喜歡他。」
神……明？
易桐覺得自己徹底听不懂了。
他小心翼翼地轉頭去看秦意，卻發現秦意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門口，和門外的烏先生只隔著一道門。
秦意的眸光動了動。
這麼長的一段話，可以說是把秦意曾經的所有猜測全都坐實了。他是被神廷供奉的神明，也是機器人二號……
在蟲洞的那一頭的時候，秦意始終不知道，他的機器人的身軀里裝載著一個意識體。
所以秦意從來沒想過在機器人的面前，把自己掩藏在虛假的面具下。他把最真實的自己留給了那個世界。
而目睹了全過程的烏鴻，始終喜歡的都是這個真實的他。
想到這一點。
秦意才覺得「喜歡」兩個字變得有分量了起來。
「烏先生這些話是從哪里學的？」秦意貼近了門，壓低了聲音，用幾乎只有門內外兩個人才能听見的音量說︰「神明也會說情話嗎？」
他頓了下，沒有等烏鴻回答，他就緊跟著輕聲又問︰「這是烏先生的表白嗎？」
「是。」
「可是我已經被烏先生標記了啊，烏先生還想要什麼呢？」秦意語氣輕快地問。
「想要……」
男人的聲音響起，輕得像是煙霧，一吹就湮滅了。
門外陡然寂靜了下來。
秦意︰？
想要什麼？
怎麼不把話說完？
秦意打開門。
外面卻空無一人。
「烏先生？」
回應秦意的只有空氣里聲波輕輕震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