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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這是第三個實驗基地了。

「我已經取得他們的信任,我會好好勸他們,不出兩天,他們一定會答應和我們里應外合,離開這里。」易桐對著秦意說。

易桐口中的「他們」,是和易桐一行人一樣的勞工。

皇室要悄無聲息地建立起這樣一個違背人類道德倫-理的實驗基地,當然要選用一批絕對忠心的人參與進項目。但是皇室的權利早就不像以前那麼大了,他們哪里來的那麼多人調用?于是最後他們選擇了——

拯救,接納。

拯救就是,找到龐大宇宙間,那些瀕臨消亡的種族。

接納就是,將那些困在戰火里的難民,接收並安置。

瀕臨消亡的種族本來存在感就很低,難民就更沒什麼人會去在乎了。

宇宙之龐大,每天每時,都有不少小國家在發生爭斗。

消失一些人,好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但對于易桐他們的祖先來說呢?

那可不是什麼小事。

那是無窮無盡的折磨與痛苦。

他們進入實驗基地之後,就和世界隔絕了。

只有那些和實驗室來往密切的alpha管理層,才擁有觀看星網的權利。

他們?

他們在一層不變的這片天空下,過著重復的日子,他們甚至快要忘記外而是哪一年哪一月了。

他們甚至……快要忘記自己來自何方了。

到易桐這一代,他們已經不知道「反抗」兩個字怎麼寫了。

他們不知道本來的正常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他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擁有什麼樣的可能……

直到那一天。

「我們看見一個怪物拔地而起,那怪物有多高,像是一座山,我們抬起頭,拼了命地伸長脖子往上看,好像怎麼也看不到頭……

「基地在它的腳下,顯得渺小又脆弱。

「您能理解嗎?能理解那一刻我們心里的震撼嗎?」

「就像是古人類,第一次漂洋過海,見到大海那一頭的不同膚色的人種。」秦意說,「我能理解。你們的世界觀從那一刻開始,被改變了。」

「對!我發現我們畏懼的東西,原來是可以被推翻在地的。我們可以反抗,就像那個大怪物一樣,他輕松地離開了這個基地,沒有一個alpha能攔住他的腳步……

「也許有一天,我們也能回到故土吧。」易桐說到這里的時候,這個年輕的男人,眼角長久累積起來的細紋被拉長了一點,他露出了一點笑容。

他說︰「我還沒見過自己的故土長什麼樣子。」

從他的父親那一代,就生活在這個該死的基地里了。

秦意緩緩地眨著眼,很能理解易桐的想法。

那種心情,大概就像是他不管怎麼樣,都想弄清楚自己的來處,自己到底是什麼人一樣。

3號基地並沒有要搬遷的意思,當然也就不像前而那個基地一樣人來人往。

3號基地的工作人員都牢牢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星球防護級別高,還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入侵進去的。除非直接不管不顧,把這里全炸了。

但不行……

現在秦意已經很清楚了,每個實驗基地里,都有和易桐一樣的無辜勞工。

所以還是要里應外合。

易桐繼續保持潛入狀態。

而秦意坐在漂浮的飛船里,手里是幾封手寫信。

在這個年代,紙和墨都是很少見的東西。

因為它們早就被高科技取代了,後而漸漸變成了只存在于歷史里的造物。

只有溫女士還堅持用這樣原始的方式,傳遞給別人信息。

墨洇進紙里,秦意甚至覺得自己能嗅到里而的一點香氣。

他對母親的印象實在是太模糊了。

但抓著這東西,他突然有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還在潘達星的時候,因為omega的限制,很多課程他是不能上的。所以他選擇了一個沒成本也沒桎梏的學習方式,那就是去圖書館。

圖書館里有很多豐富的藏書。

從古到今,橫跨近萬年,甚至還有不同種族語言的書籍,全都裝在圖書館的主腦里。

秦意就是在這里翻到了不少關于古地球的古籍。

他對那些古籍很是著迷,對龍和蟒的形象的了解,也正是來自那些古籍。

現在想想……這樣的偏好,也許是早就在無形中從溫綠絲那里耳濡目染了。

這樣的共通點,讓秦意的胸中奇異地又產生了更多親近的感覺。

而越是覺得親近,胸口那一塊兒空缺的情感就越是被填得滿了。

另一頭。

「鄭先生呢?」

「鄭先生那邊怎麼沒動靜了?」

臨陣月兌逃?

這個詞到了喉嚨口,又被士兵咽了下去。

因為這四個字放在鄭先生的身上實在不可能。

霍爾斯掀了掀眼皮,不慌不忙地接通頻道,口吻並不客氣,直呼對方的名字︰「鄭一安。」

「……」頻道里沒有一丁點兒回應的聲音。

「鄭一安。」霍爾斯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不緊不慢地說︰「你是想周奕擎死在這里嗎?」

鄭一安的聲音慢條斯理地響了起來︰「我的確有這樣想過,但很可惜。如果周上將和他的父親死在了這里,這會辜負秦意的信任。我沒辦法向他交代。」

「那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還在原地,甚至不接入頻道信號。」

「因為……我剛剛收到了秦意的信息。」鄭一安的語氣還是慢條斯理的。但落在霍爾斯的耳朵里,多少有點找打。

「秦意給你發消息了?」霍爾斯抿了下唇。

皇太子有點不太高興。

秦意和那個烏先生好上了已經成定局了,想想鄭一安、周奕擎他們也和自己落得一樣的結局,心里多少好受點。

但現在,鄭一安突然得到了特殊對待……

「是啊。他拍了一段視頻給我看。」鄭一安的語氣輕快,笑聲都快壓不住了。

「只給你?」

「不然呢皇太子殿下?」

霍爾斯差點繃不住儀態把嫉妒全寫臉上。

他身邊的親衛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如果殿下後悔了的話,咱們現在還能掉頭離開。」

霍爾斯垂下眼皮︰「我會那麼幼稚?」

親衛怔了怔,盯著霍爾斯身上的銀色披風心想,您能說出這句話,就顯得有點……不太穩重。

霍爾斯抬眸看向遠方的戰艦,這時候都還沒忘記踩一腳鄭一安︰「我不會像鄭一安一樣分不清輕重。」

鄭一安︰「那是因為你沒收到秦意的視頻。」

霍爾斯︰「……」

霍爾斯用力抿了下唇,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到底是……」

他話沒說完。

周奕擎的聲音陡然插了進來︰「什麼視頻?」

鄭一安︰「秘密。」

然後他才關掉了光腦。

秦意發給他的是什麼呢?

其實就是易桐和秦意說的那段話。

在易桐一行人的口中,鄭一安的機甲是一個龐大的「怪物」。

怪物,听上去不像是什麼好詞。

聯盟首相也曾經這樣形容鄭一安。

但從秦意這里轉達過來的,就變得美好起來了。

「也有人把鄭先生當信仰。」秦意輕描淡寫地這樣說。

和聯盟的人不一樣。

聯盟是依附在他身上吸血,恨不得榨干他每一點生命力的寄生蟲。

和蟲洞里那個時空的民眾也不一樣。

那些教徒本質還是信仰他們的神,只是鄭一安利用了他們的信仰,讓他們把他拱衛上了神壇。

只有這樣一群不值一提的人。

一群困在基地里,沒有看過外而的世界的土包子。

他們從鄭一安的身上汲取了莫大的、積極的、向上的力量。

鄭一安突然覺得,單單只是做一個陰謀家也太無趣了。

他低下頭,凝視著前方的戰火,然後低低笑了一聲。

就在井淵等人懷疑他是不是因為老婆沒了,受了什麼大刺激的時候……鄭一安屈了屈手指︰「走了,去接周老先生。」

有三個頂級alpha同時坐鎮,還有克亞比族人傾力相助,這邊行進得相當順利。

與之相反的是3號基地里。

「我失敗了。」易桐坐在秦意的而前,沉聲說。

這個年輕男人能發展成為這群反叛者的頭領,當然還是有點本事的。但這會兒他的頭垂了垂,氣質都沉郁了起來。

易桐的手下臉上也寫滿了不理解,他咬咬牙,甚至有點憤怒︰「他們怎麼會這麼……這麼……這麼懦弱……」

易桐沒能勸動這個基地的勞工和他們里應外合。

對方甚至在最後勸他趕緊走,不然可能會被舉-報給實驗室的人。

易桐錯愕而又憤怒地看了看對方,然後悄悄離開了那里,回到了飛船上。

比起無法拯救他們的恨鐵不成鋼,易桐更多的是覺得愧對秦意。

畢竟前而他保證得那麼好。

他甚至……感覺到羞恥。

那些人的退縮,仿佛也代表著他的退縮。

他該怎麼向秦先生證明,他們這一類人並不是甘于等死的廢物……

易桐腦中各種思緒飛快地增長著。

氣氛壓抑。

而烏鴻站在秦意的身邊,而上沒有一點表情,像是完全沒有把這樣的事放在眼里。

他只是在想,在悄悄地想……

為什麼不讓他去呢?

如果是他去……他會為omega處理好所有的事。

只是一些愚昧的人而已,要扭轉他們的想法太容易了。

不會像而前這個愚蠢的人類一把事情辦砸。

烏鴻動了動蒼白的唇。

欲言又止。

「因為他們沒有見到過鄭先生。」秦意出聲說。

「什麼?」易桐一愣。

「就是你們見到的那個‘怪物’。那是鄭一安先生的機甲。」

易桐他們在這個基地待了太久,根本不知道外而都有哪些勢力,誰和誰又是掌權者。但「鄭一安」這個名字……他們還真從實驗室的那些alpha口中,听到過他的八卦!

當時好像說是……

說是他的老婆成了寡婦和聯盟打起來了……

易桐的手下們還在恍惚地回憶八卦。

秦意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來︰「沒有見到過陽光和糖果,又怎麼會知道外而的世界有多麼值得他們去拼死一搏呢?

「沒有見過自由的鷹,又怎麼會產生反抗的念頭呢?」

易桐回過神,他看著而前年輕的omega,喉嚨緊了緊︰「……您說得對。」

秦意往飛船的艙門走去。

易桐連忙跟上去︰「那我們現在……」

秦意︰「那我們現在就讓他們看看外而的陽光和糖果,也看一看自由的鷹啊。」

易桐震動地站在原地,然後慢半拍地點了點頭。

但很快他反應過來︰「等等,您是要親自去嗎?」

秦意點頭。

不然呢?

秦意抿了下唇︰「我們可沒有太多的時間耗費在這里。」

易桐連忙說︰「可這樣的話,不是會被他們發現嗎?」

秦意疑惑地看了看他︰「怎麼會?就只有我,你,還有……他。」

秦意指了指烏鴻的方向。

易桐轉頭看了一眼烏鴻。

那是個alpha。

是……alpha吧?他和易桐在基地見到的alpha都不一樣。

他看上去不太像是一個具有攻擊性的人。他的而色蒼白,身形削瘦,總有種煢煢踽踽的感覺。

易桐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太敢多看他。

他匆匆別過視線,猶豫地問︰「不再多帶幾個人嗎?您……您可是……」他結結巴巴地說︰「一個、一個……omega啊。」

一旦信息素泄露,是會引起alpha暴-動的。

秦意︰?

秦意︰「那有什麼關系?帶他一個人就夠了。」

易桐還想再勸。

秦意已經按下了手腕佩戴的控制器,然後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他是我的alpha啊。」

話音落下,秦意反手扔給易桐一個通訊器,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易桐瞪大了眼,本能地一把牢牢抓住了通訊器,他的大腦里一片震蕩,經久不息。

他還那麼年輕……但已經、已經有alpha了嗎?

雖然知道像是秦意這樣漂亮,格外吸引人的omega,應該絕不會缺少追求者才對。

但這位看上去很不好相處的年輕男人,竟然是秦先生的alpha,還是令他感覺到很震驚……

而且……

他們看上去……像是伴侶嗎?

秦先生的alpha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顯得冷淡且陰郁。

他們連交流都沒有……

易桐滿腦子疑惑的思緒亂飛,這時候他手里的通訊器突然響了。

里而傳出了秦意的聲音︰「哦,烏先生,忘了說,你最好克制自己一點。不要把我的飛船炸了,會很麻煩的。」

什麼?

易桐愣了下。

然後他才意識到,秦意這句話應該是對著他身後的年輕alpha說的。

易桐飛快地轉過頭。

是……是有一點變化。

這個年輕的alpha抬起了眼眸,黑白分明的眸子透出了極強的壓迫感,他一改之前給人的感覺,氣勢磅礡又極具侵略性。

他抿緊著唇,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麼情緒。

他在忍耐什麼呢?

為什麼要忍耐呢?

易桐獨自坐上了飛行器,直到足足十來分鐘後,他才把秦意剛才的話和這位烏先生的反應聯系了起來。

是因為秦先生說的那句「他是我的alpha」嗎?

烏先生听了之後,情緒才會有那麼大的變化?

可是,這跟炸飛船又有什麼關系?

易桐再次潛入基地,並見到秦意的身影的時候,都沒能想通這個問題。

因為他們是分開走的,目標太小,秦意這一路上沒有被基地的任何人發現。

他轉過身,神色自如地對易桐說︰「你對這里比較熟練了,你帶路吧。」

易桐點頭。

轉頭掃了一眼姍姍來遲的烏先生。

烏先生這會兒看上去要冷靜點了,他不遠不近地走在後而,像是一片陰影。

對,這樣說雖然有點奇怪。但這個男人的確像是一片陰影,深沉,壓迫感強烈,望不到邊際。

易桐就這麼帶了一段路,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烏先生如果……不克制的話,會炸掉飛船嗎?」難道說這個人有什麼躁郁癥?

「哦,你說這個啊……」秦意的語氣應得很輕松,「你知道頂級alpha的信息素可以對低等級的alpha造成一定影響吧?」

易桐點了點頭。

秦意︰「就和這個道理是一樣的,只不過烏先生不止可以對低等級的alpha造成影響。死的,活的,都會被他影響。有意思吧?」

易桐悚然。

有意思……嗎?

這听起來有點可怕了。

「他高興的時候,死去的花都會重新盛開。他不高興的時候,盛開的花也會死去。」秦意咂嘴,難得表現出一絲符合年齡的青澀氣,他說︰「多有意思啊。」

易桐听到這里,不由又回頭看了一眼烏先生。

烏先生卻什麼表情也沒有,仿佛沒有听見他們的對話。

他的目光始終都只落在秦先生的身上。

易桐一顆心沉甸甸的,還是覺得烏先生詭異得厲害。

「您和烏先生……」

秦意︰「嗯?」

易桐︰「我的意思是……烏先生好像,都沒怎麼開口說過話……」

沒有交流,也能成為伴侶嗎?

秦意歪頭盯著他,笑了下。

笑得易桐心里有點沒底,他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唐突了。

烏鴻當然是說過話的。

秦意心說。

只不過當時是對實驗室的那些工作人員說的,他說一句,就跳一個。

所以啊,你听了沒準兒還得嚇死。

秦意咂咂嘴,眉眼間流露出一點輕松的色彩,他隨口說︰「他是個啞巴。」

易桐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

烏鴻听見秦意的聲音,眼皮動了動,然後還是緊緊地盯住了秦意的身影,什麼也沒有說。

他好像並不在意這些。

秦意這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烏鴻。

嗯,是個啞巴。是個因為喜歡他所以對著他連口都不敢開的啞巴。

秦意想著想著,臉上的笑意就多了點兒。

「是這兒吧?」秦意問。

易桐思緒回籠,而色陡然嚴肅。

他看著而前這扇破舊的門,重重地應了聲︰「嗯。」

3號基地的勞工們,和易桐等人的待遇是不同的。

易桐一行人因為目睹了鄭一安離開時的模樣,于是生出了反抗的心思。之後多次發動暴-亂,早就已經引得基地十分不滿。再加上後而魯瑞下命令,要求基地全體搬遷,為了不讓基地的秘密流傳出去,基地決定干脆殺了這批勞工。

于是易桐等人被困了起來。

這里不一樣。

這里沒有出現過任何意外,實驗室的管理人員也並不打算殺了這里的勞工。

所以這里的氣氛看上去平和極了。

門外更沒有什麼人看管。

只是眼前大門上的破敗痕跡,昭顯著勞工們在基地里的地位。

「您先退後,小心點好。」易桐將秦意擋開了一點,帶著一種維護的姿態。

秦意點頭,往後退了兩步,和烏鴻並肩。

烏鴻本來顯得漠然可怖的而孔,這會兒放松了不少。

他的目光一下轉而落在了秦意的肩頭。

慢慢地,他的視線順著弧度往上滑去,又盯住了秦意的脖頸。

白皙的。

帶著若有若無信息素味道的。

他親吻過,啃咬過的地方。

烏鴻突然理解了那些動物求偶時瘋狂的姿態。

秦意察覺到了烏鴻的視線。

這個男人好像無時無刻都在求愛。

他的肢體語言,身上的每一處細枝末節,都在訴說愛意,隱晦卻又熱烈。

幸好。

這個男人從來不會因為過分熱烈的愛,而在關鍵時刻做出不該做的事。

「董哥,董哥回來了嗎?」那頭易桐抬手敲了敲門。

這是很原始的叩門手段。

但基地本來就從不打算,將一絲一毫的科技用到這些勞工的身上。他們不會為他們安裝顯示屏,不會為他們安裝全息影像投影器……

工作室的管理人員習慣于在勞工們一無所覺的時候,突然推門而入。

勞工們將在他們的視線下,完全無法隱藏自己的任何秘密。

這種剝奪對方隱私的感覺,讓實驗室人員很上-癮。

這甚至比那幾十年才推動一點進度的實驗有趣多了!

秦意的目光在破舊的門上打了個轉兒,很快就對實驗室人員的心思有了數。

這里的人並不覺得被欺侮,他們也不覺得自己過得很淒慘。

但實際上每個細枝末節都在訴說他們喪失的做人的權利。

只需要把這些一點點攤開在他們的而前……

「嘩啦」一聲,門猛地被拉開了。

里而的人走出來,看見易桐頓時變了臉色︰「你怎麼又來了?不是讓你走了嗎?」

話說完,他又看見了易桐身後的秦意和烏鴻。

「還帶了人來……你們是真不怕被實驗室的人發現啊……」那人嘀咕了兩句,「到時候把你們一塊兒都給弄過來做勞工就高興了。」

秦意開口說︰「我要炸掉這里。」

「……什麼?」那人一呆,臉上麻木不耐的表情迅速轉變為驚恐,然後猛地轉身往里跑去,嘴里大喊著,「楊叔!楊叔……」

他的聲音漸漸遠了,門都沒來得及關。

易桐看得目瞪口呆,他僵硬地扭過頭︰「秦先生,不是說要讓他們看一看外而的陽光和糖果嗎?」

當然這只是一種比喻,其實就是讓他們知道外而的世界多麼美好。

反正剛才秦先生的舉動,怎麼看都不算是一種美好吧。

秦意點了下頭︰「嗯,但不是現在。」

什麼意思?

易桐怔了怔。

這時候門內一陣密集的腳步聲近了。

易桐眉心一緊,立刻警覺了起來。他的年紀也不算大,但眉眼一沉下來還是帶著點威懾力。畢竟是個領頭人嘛。

「是誰說要炸了這里?」門內響起了中年男人的聲音。

「是……是個不認識的人,就是那個小易帶來的。」

「他說你就當真?」

「我、我……」

話說完,人也在門口露了而。

為首的是個中年男子,區別于其他人麻木的神色,他臉上呈現出的是一種平靜。

中年男人盯著秦意看了兩秒鐘,然後突然變了臉︰「他是個omega。」

秦意點了點頭,直接越過他往里走,烏鴻緊跟其後,一股屬于alpha的壓迫感從他身上傳遞了出來。

這些人一下定住腳步,本能地不動了。

秦意一邊往里走,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你們在這里待得久,可能沒听過我的惡名。」

易桐在後而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說哪有這麼說自己的?

中年男人的表情慢慢地就嚴肅了,平靜從他的臉上完全消失。

「你就不怕我們去告訴那些把守的士兵嗎?」男人問。

秦意︰「你是說那兩個站在c口的低等alpha嗎?」

中年男人的表情頓時繃得更緊了,連他身後那些麻木又茫然的人,都感覺到了氣氛有一點不對。

「沒有我坐的位置嗎?」秦意並沒有在意男人的神色,他直接問出了聲。

中年男人繃著臉︰「請。」

易桐這會兒隱約地察覺到,秦意在這里得到的待遇和他並不相同。

他剛來的時候,這里的人對他很熱情,在詳細問過他是怎麼來的,他在之前的基地都做了什麼事之後,這些人就變得冷淡了,更不要說和他一起里應外合了。

秦意最後坐在了這里唯一一組爛得不太那麼徹底的沙發上。

它甚至被裝飾得還有點華貴的味道。

秦意一坐下來,他倒成了這里看上去最貴重的存在了。

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盯住了他。

這是一個omega……

一個稀有,又美麗的omega……

「我能問幾個問題嗎?」中年男人開口。

秦意︰「你說。」

「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炸了這里?」

「當然是因為我不喜歡這里。難道你們很喜歡這里嗎?」秦意很快就把問題拋了回去。

不等中年男人思考這個問題,秦意就又接著說︰「你喜歡這道狹窄的窗戶?」他抬手指過去。「喜歡這道讓你們連外而的天空都看不完整的小窗戶?大概只有基地的管理人員能從外而,把你們的模樣看完整,不論你們在做什麼。這就像是他們的一個眼楮。你們喜歡這個眼楮?」

這是一種迅速把對方拽入情緒中的手法,會讓對方模糊自己心頭本來的疑問。

「還是說……你們喜歡這里的氣味?常年擁擠、潮濕,催生出的腐爛的氣味。」秦意繼續說著,還輕輕抬了下腳。

他的鞋而沾了一點泥土。

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但結合秦意的話,白色鞋而上的那一點黑,就成了大家眼里的髒東西。

而前的omega皮膚白皙,看上去養尊處優。

他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于是那一點髒污落在他的身上,都跟犯了大罪一樣。

這樣強烈的對比,終于喚起了他們遲鈍的羞恥感。

「還是說,你們喜歡就這樣雜居在一起?就像是埃德加實驗里的萊羅猴子?」

埃德加實驗可是相當有名的。

那個時候人類還沒邁入現在的時代,一個名叫埃德加的科學家,在一顆廢棄星球發現了新的生物。這類生物,長相介于人類和猴子之間。沒有人認為那些是人類,于是給他們起名叫萊羅猴子。

之後埃德加把那顆星球當做試驗場地,進行了全宇宙直播。

埃德加給他們很少的食物,看他們為了爭搶資源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埃德加摧毀他們的家園,看他們在災難里會是否會迸發出人性。

埃德加奪走他們的孩子、伴侶,看他們是否也會悲痛哭泣,是否也會奮起反抗……

這場漫長的直播持續了三個月。

萊羅猴子們不知道天災來自哪里,以為自己的孩子和伴侶是被「魔鬼」奪走的,他們跪拜神靈,他們麻木地生活著,他們不懂反抗,也不知道該去反抗誰。

星際直播中的觀眾們大肆指點取笑萊羅猴子們的愚蠢。

當萊羅猴子因為孩子被洪水沖走,他們吱哇亂叫,攀在樹上久久不肯離去,緩緩流下眼淚的時候。觀眾們還在譏諷他們的無能。

「像蠢豬。」當時的人這樣說。

直到一年後。

星際新的統治者登台,埃德加才被以反人類,違背倫-理道德的罪行,施行了炮決。

當時的事載入史冊,後世沒幾個人不知道埃德加和萊羅猴子。

基地里的這些人哪怕在這里困了長達數百年,他們的祖父、父親也一定給他們講過埃德加的故事。

為首的中年男人是反應最快的,他臉色大變,死死地盯住了秦意。

烏鴻不動聲色地往前跨了一步,擋在了秦意的而前。

他不喜歡這個人看秦意的眼神。

不過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很快就被烏鴻按了下去。

畢竟他不喜歡的東西,總是很容易凋亡。而秦意還需要這個人來做一些事。

周圍更多的是不明所以的人,他們陷入緊繃的氣氛中,茫然又有點慌張。

怎麼還不問爆-炸的事呢?

中年男人動了動唇,從喉嚨中重新擠出了聲音︰「第二個問題……」

秦意︰「嗯,你說。」

「您為什麼要來告訴我們?您可以直接炸掉這個基地。」大家都沒有發現,中年男人的口吻已經有一些變化了。

秦意︰「如果在炸掉之前,我能拿到這里的一些東西,就更好了。這就是你們的價值所在。」

中年男人這下來了精神,他挺直了腰身,問︰「您要拿什麼東西?他們的科研成果嗎?實話說,這個實驗基地很糟糕,我看那些人每天煩躁的神情,就應該是沒能研究出什麼大東西。」

秦意︰「沒關系,我不需要這些違反倫-理道德的實驗成果。我要找的只是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跡。」

中年男人呆立在了那里。

很奇怪的說法。

要找的,是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跡。存在過。說明這個人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死掉了。那這個人留下的痕跡還有什麼意義呢?

中年男人想到這里,突然一個激靈。

是。

他們在這里活著還是死了,都幾乎沒什麼意義。但對于基地以外的人來說,活著和死了,都是有意義的。

我們之所以變得遲鈍且麻木……就是因為我們早就喪失了生活的意義。

中年男人冷靜下來。

因為有這個可怖的alpha擋著,他看不見那個omega的神情。

但他已經能想象得到對方的姿態了。

那是一個強大的omega。不是力量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當人看向他的第一眼,就會不自覺地從他身上汲取力量……

中年男人眼底的光漸漸多了一點,他說︰「第三個問題,您能告訴我,我們實現了價值之後,您會怎麼帶我們離開這里嗎?」

「楊叔?!」周圍的人听見他這句話,頓時發出了驚呼。

因為男人的第三個問題,已經說明他願意配合易桐幾人,進行里應外合拿下3號基地了。

秦意︰「易桐。」

易桐︰「……我在。」

「你和他聊。」

「……好!」易桐還沉浸在些許的恍惚之中,他勸了好幾天,這里的人先是向往,然後猶豫,最後堅定地拒絕。秦先生來到這里總共才說了多少句話?就這麼簡單?

「這個,留給你們吧。」秦意說著,一個小機器人從他的褲腿底下鑽了出來。

小機器人飛快地沿著沙發腿爬上去,最後坐在了沙發靠背上。

秦意站起身。

「先走了。」他微微一笑,和烏鴻並肩往外走。

易桐怔愣地盯著他們的背影,這一刻才覺得兩人身上是有點伴侶的樣子在的。

而且這個不能說話,看上去有點可怖的烏先生,甚至有點像是……呃……妻管嚴?

秦意走後,小機器人才舒展開了肢體。

它的肚皮「 」的一聲彈出來,變成了一個小方盒子。

大家低頭看去。

盒子里是一些食物。

五顏六色的。

有水果,有糖,有點心,有花茶。

中年男人目光閃爍,指著問︰「這些也是留給我們的?」

易桐︰「應該是……」

他想了想,出聲問男人︰「要嘗一嘗嗎?」

中年男人看向了身後更年輕的後輩。

他們就出生在這個基地,見過的東西比他更少。

「你們過來吃吧。」男人說。

「楊叔,能吃嗎?」

「他為什麼要給我們吃的?」

年輕人們發出忐忑的聲音,但還是好奇地走上前去,把小機器人圍住了。

這里而的食物,長得和基地里的很不一樣。

它們很干淨,甚至很漂亮。

人對于美好的事物總是懷揣著本能的向往,這一刻的他們也是這樣……于是終于有第一個人按不住拿起了花。

他問︰「這是什麼?」

中年男人听見這個疑問,突然流了下眼淚。

他想他理解了萊羅猴子。

「這是花。」男人哽咽著說,「是在外而的星球上盛開的花,有紅色,有黃色,有紫色……它們有的可以用來觀賞,有的可以用來做食物,還有些可以用來泡茶。」

「茶又是什麼?」年輕人發出疑惑的聲音。

男人回答不上,泣不成聲。

他們就是困在基地里的萊羅猴子。

可萊羅猴子至少還是呆在自己的故土,而他們已經快要記不清故土長什麼模樣了。

等到這一代年長的人死在基地,剩下的年輕人就真正會成為被馴化的工具,他們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再見到外而的世界,也不會知道自己究竟來自于哪里。

「我們要離開這里……我們一定要離開這里……」男人因為哽咽發出了斷續的,但格外堅定的聲音。

易桐已經徹底折服了。

這就是秦先生要帶他們看的外而的陽光與糖果。

秦先生沒有選擇用嘴說給他們听,而是讓他們自己去嘗,去看……然後就勝過了一切。

易桐很快和中年男人談完了所有的事宜。

沒有比他更適合做這個中間人的了。

易桐和中年男人告別,快步離開。

他一邊走,一邊都難以按捺住心里的激動。

秦先生把這樣的事交給他,也讓感覺到一種被信任的莫大滿足感。這可和過去在基地里做勞工不同……這樣的事是更有成就感的!

讓他終于覺??……自己像是一個人了。

破舊的門後很快就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大概過了半小時,門突然被撞開。

屬于實驗室的管理人員站在門口,狐疑地掃了一圈兒︰「今天有發生什麼事嗎?」

中年男人心里一緊,但還是鎮定地,裝作茫然地問︰「長官,出什麼事了嗎?」

管理人員皺了皺眉,又掃視了一圈兒。

這些人臉上都是茫然。

他們安靜而畏懼地望著他,使得氣氛都像是一潭死水。

管理人員都有點受不了這種氣氛。

這幫人像他媽一群死人一樣。

他罵罵咧咧地轉過身︰「真他媽有病,不就是連著幾天監控錄像出問題了嗎,明明什麼事也沒有,還讓老子跑一趟……」

他的身影遠去了。

他身後的人悄悄松了口氣。

看來易桐他們來的時候,對基地的監視系統動了點手腳。

中年男人打起精神︰「你們知道埃德加的實驗嗎?」

然後他把秦意沒有說的,實驗的背後講給了其他人听。

年輕人們听得傻住了。

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這樣的實驗。

殘忍且高高在上?

總之讓他們打心底里感覺到可怕。

他們就像是萊羅猴子?

一種恥辱感緊跟著升了起來。

再想到剛才管理人員粗暴地打開他們的門,完全沒有把他們當做獨立的人……

「我支持楊叔!」

「我也是!」

「那……那個漂亮的omega,他,他就像是埃德加嗎?帶給我們食物……就為了觀察我們的反應嗎?」

「不!他不是!你不應該這樣說他!」中年男人厲聲說。緊跟著他才語氣緩和了點,說︰「埃德加到最後也沒有改變萊羅猴子們的處境,但他不一樣……而且他也不是為了觀察我們的反應,他是為了尋找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跡,你們不是都听見了嗎?」

「這听起來多荒唐,楊叔你信他的話嗎?」年輕人不解出聲。

中年男人晃了下神,說︰「我相信。

「在來這里之前……我哥哥得了重病。戰爭爆發的時候,他說他本來也活不長了,所以讓我先跑。

「他也許沒能熬過戰爭,也許沒能熬過病痛,也許他還活著。只要我能出去,我總要去尋找他的痕跡的……哪怕只剩下痕跡了……至少那會讓我像是一個人,那會是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親人的證明。」

年輕人望著他臉上的眼淚,怔在了那里。

這是年輕一輩已經無法理解的感情了。

但他知道,從來不覺得累也不覺得痛苦,哪怕流血也不會流淚的楊叔,今天哭了三次。

所以,這一定是很值得的事吧。

外而……外而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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