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皇帝的話, 顧鸞自是奉旨告退,離了含元殿,獨自回紫宸殿。
路上回憶起楚稷所言, 顧鸞心中有些惴惴。翻——覆——地回想「誰都看你, 你是不是太好看了啊?」這話, 模不清他是不是覺得她招惹了是非, 引得六宮側目。
她——道,他慣是不喜六宮斗爭的, 人至中年——懶得踏足後宮多少也與此有關。在紫宸殿要面對朝堂上的明爭暗斗, ——了後宮——要听妃嬪們唇槍舌戰、旁敲側擊, 于他而言太累。
皇後適才那番似是而非的話, ——是他所不喜的那種累人的話。
而皇後之所以那樣說, 是她引起的。
可轉念想想, 顧鸞卻又——他並不是愛語出譏嘲的人。那句「誰都看你,你是不是太好看了」, 听——輕佻, 從他口中說出也未必有旁的——味。
或許只是隨口的一句調侃。
——她這般與自己說著, 不覺間——邁進了紫宸殿的殿門。
皇帝——含元殿參宴了, 紫宸殿沒留幾個宮人,外殿只兩個宦官值守——顧鸞回——,——中一個笑著上前︰「顧鸞姑娘, 回——有事?」
「皇上說前頭不用我了, 讓我回——等著守歲。」她道。
那宦官眼楮一轉, ——皇帝素——待她不一般,——客客氣氣地說︰「那姑娘——側殿歇著,咱給姑娘沏個茶,再——瞧瞧御膳房有什麼現成的點心沒有?」
「不必這樣麻煩。」顧鸞一哂, 這就徑自提步往側殿——,「我自己沏些茶就好,你們忙你們的。」
那——人原也應留在外殿值守,听她這樣說也就沒再多言。顧鸞推開側殿的殿門,入殿歇著,隨——取了些茶葉沏了盞茶,在茶香中緩緩驅散疲倦與乏味。
自己這樣枯坐著守歲,怪淒涼的。
紫宸殿中,觥籌交錯,歌舞升平。這般的熱鬧落在頭一回參宴的朝中新貴里自是處處都好,但放在年年都在的老臣眼中,——是年年都差不多的「例行公事」了。
于楚稷而言,如此宮宴——是沒有新。
尤——是身邊的人——回——了。
他為什麼要讓她回——啊……
心生懊惱,楚稷沉悶地飲盡了一盞酒。
適才他想得清楚明白,一則後宮對她多有議論,——則——有個今日剛瞎胡鬧了一場的楚秩,她能少在他們面前露臉自是好些。
可她——回——了,他忽而覺得整場宮宴都變得沒趣。
況且,他總歸也不能——讓她一個人守歲。
楚稷心下暗自謀劃著,對新年的到——忽而變得分外期待。如此一期待,眼前的——間就變得格外遲緩——殿東北角放著一座西洋鐘,若是平日,楚稷鮮少注——到它,今日卻鬼使神差地看了不——多少次。
如此度日如年的捱了良久,殿外終于有煙花竄起。
楚稷再度掃了眼那西洋座鐘,再有約莫一刻——是新年。
又飲盡一盅酒,他站起身,眼中醉——惺忪。
張俊趕忙上前扶他,妃嬪們也都看過——,皇後遲疑一喚︰「皇上?」
「朕喝多了,出——走走。」皇帝淡——,言畢——向九階之下行。
皇後淺怔,一——想提醒他子——將至,想了想,又罷了。
這樣的宴席上人人都免不了要喝些酒,喝得多了出——散散酒——也是常事。在他之前,——有不——多少朝臣都避出——過,嬪妃中那位秦淑女——是開席——稍喝了兩盞就出——散步——了,倒現在都沒回。
楚稷——這般出了殿,一語不發。張俊帶著幾名宦官跟著,隱約覺得皇上這散步散得有點「急」。
腳步雖穩卻快,足下生風。不像散步,倒像是趕著——間要——做什麼。
如此不過小半刻,紫宸殿就——出現在眼前。
側殿里,顧鸞品了兩盞茶、嘗了四五塊點心,實在沒事做,——忍不住地打起了瞌睡。
顧鸞于是斷斷續續地按了半晌太陽穴,心覺這守歲守得實在艱難。
若是在含元殿,歌舞升平的,她不會困;若是回房……雖然也只是自己待著,但她——可用屋外的積雪堆個雪人解悶兒。
偏偏在這紫宸殿里,她閑得長毛,可總不能在皇帝的寢殿前堆雪人呀。
困——逐漸濃重,顧鸞按太陽穴的動作不——不覺就成了掐太陽穴。
「皇上。」外頭忽然響起宮人的問安。
顧鸞精神一振,只道自己听錯了。下——識地抬眸看——,卻一眼就——門上被光火投出他的身影。
又听他漫不經心地跟宮人說︰「朕喝多了,出——走走。又走得冷,回——喝盞茶。」
楚稷一壁說著,一壁環視四周——要問出那句「顧鸞呢?」,側殿的殿門吱呀一——打開。
他視線頓住,她頷首福身︰「奴婢——沏熱茶。」
她說完——又退回側殿里,轉身行至矮櫃前,熟練地沏茶。楚稷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定了定,提步步入側殿。
矮櫃邊恰是一方窄榻,他怡然自得地過——落座,側倚榻桌,以手支頤地看著她。
顧鸞余光掃——他的身影,沏茶的手微頓,偏頭看——︰「側殿冷些……皇上不妨——內殿稍坐?」
「無妨。」他臉上笑——淡泊,輪廓被光影勾勒得十分好看。
顧鸞不再多言,沏好茶端給他——有兩步遠——嗅到酒氣,她——說︰「奴婢讓御膳房上盅醒酒湯。」
他吹著茶上的熱氣,听言搖頭︰「不必,宮宴——沒散。」
說完,他睇了眼側旁的檀木椅︰「坐。」
顧鸞福了一福,——落座,這才注——到隱約傳——的煙花炸響。
她——道,除夕宮宴——的煙花一般是從亥——末刻開始放,一直放過子——初刻。也就是說……
她望向窗外︰「快子——了?」
恰此——,鐘——「 ——」地撞響。
新年之——,以皇宮四角的鐘樓為始撞響鐘——,繼而漸次擊響京中百余鐘樓,滿城的新年吉——盡會在此——沸騰至頂點,坊間街頭在此刻必定人——鼎沸,含元殿里亦會是一片歡騰。
顧鸞側耳傾听,恍惚了一瞬,繼而欣喜——在心中綻開——新年到——的這一刻,他竟恰好是在她身邊的。
殿里甚至沒有——他人。她重返年少的第一個新年,只與他相伴。
楚稷含笑,眼簾低垂︰「阿鸞,新年——吉。」
炸響的煙火——將他的——音鍍得朦朧,她淺怔,睡——早——不——被驅到了多遠,心跳快了數——,啞了半晌才說︰「……新年——吉。」
楚稷清朗而笑,忽而起身,闊步向外走。
她只覺一切如夢似幻,怔怔跟著他出殿。行至檐下抬頭,煙火——在夜幕上炸出片片花團錦簇,一重疊過一重。
她看得出了神,身邊的人忽地咳了一。她看過——,他——收住,探手模入衣襟,再拿出——,手上多了一枚小小的圓。
好像是一枚銀項墜,約莫半寸寬,圓而扁平,銀質及佳,在月光下泛出悠悠白光。上頭刻著佛家的紋飾,——中央欠著一枚小小的藍寶,恰是一朵花的中心。花朵的四瓣綻出——,間隔出又各瓖一顆——小些的黃色寶石,做工精巧不俗。
楚稷不看她,手在圓形底端一按,圓形彈開,內里竟是中空,置有一截小小的字條。
他復又輕咳了——︰「這是……前些日子高僧進宮祝禱——求——的,里面是《楞嚴神咒》的一段。」
說著手指一扣,張開的項墜在他指尖啪地闔上。
他信手一遞︰「新年禮。」
顧鸞呼吸凝滯。
她目不轉楮地盯著那枚銀墜,一壁覺得它——極了,一壁又好像從不曾將它看進眼里。她腦海中盡是他,想起他的調侃、想起他的關切,想起她所熟悉的他的每一番模樣,心底困惑——久的疑問忽而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該是喜歡她的,他該是喜歡她的。
至少……至少有那麼一點對她留了——,——願對她費些心神,備一份這樣的新年禮給她。
她突然覺得先前的萬般凶險與苦惱都變得不值一提。
顧鸞怔忪半晌才回過神,手伸過——,帶著微不可尋的輕顫,伸向那枚銀墜。
在指尖觸及銀墜的剎那,他卻驀然將手一抬,將它抽走了。
她一下子抬頭,心弦緊繃︰「皇上?」
楚稷薄唇緊抿︰「阿鸞。」
他頓了頓。
「你能不能……」
他又頓了頓。
「朕少個平安結。」
他終于把這句話說了出。說完,一股前所未有地緊張漫上心頭,他盯著她的反應,一刻也不敢放松。
是的,他在跟她討東西。
她明明是他御前的人,他卻怕她不肯應。
顧鸞迎上他的視線,復又怔了一怔,驀然綻出笑。
「奴婢盡快制好。」她垂眸,莞爾應下。又問,「不——用在何出?要編多——?」
「用在……」他立刻搜腸刮肚地思量,旋即——說,「玉佩。」
「朕日常所用的玉佩!」他斬釘截鐵,「玉佩上的流蘇和絡子都——有些舊了。」
「好。」她點點頭,「那奴婢明日跟張公公取——,換上新的。」
「好……」他的心弦在這一刻才松下,笑——釋然,望著煙花身緩一息。
身邊的人輕道︰「墜子。」
「嗯?」
「墜子。」她的視線落在他的手上,彎彎眉眼里漫開促狹,「不給了麼?」
「哦……」楚稷頓顯局促,將手一伸,「給。」
「謝皇上。」她抿笑接過,托在掌心里看了看,就直接戴上。
煙花又在——邊熱鬧了一陣。說——奇怪,方才她——覺得這煙花——,恍然——是她兩世里所——的最——景致。此刻卻忽而覺得也不過爾爾,稀松平常,遠不及她胸前這一枚小小銀墜——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