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皺著眉,轉過頭。
柳宜剛巧挑簾進來,他張口便問︰「楚秩怎麼知道顧鸞的事?」
柳宜被問得一愣,想了想,面露不解︰「皇上對顧鸞那般上心……眾人有目共睹,良王殿下自然是知道的呀。」
楚稷眉心皺得更深了兩分。
想想太後先前傳倪氏和方氏去的事,他便知此事若傳得廣了,怕是要節外生枝。
一股古怪的心思在心底漫出來,他竟不想讓顧鸞如倪氏一樣也進後宮去。說來或是有些瘋魔,他只覺得顧鸞現下日日都在身邊就很好,他總能看到她,即便不說話也是好的。
不遠處的帳子里,顧鸞早早地裝著柿子回來,就尋了把小刀,細細地削起皮來。又跟御膳房要了兩只大些的白瓷碟,一只用來盛放削淨皮的柿子,一只放柿皮,因為她喜歡在制柿餅時將柿皮一同晾曬,等到捂霜的時候用來墊在柿子之間。
楊茂、楊青兄弟兩個有心在旁邊幫忙,卻很快就發現沒有自己能插得上手的活兒,只得坐在旁邊干看著。
楊青興致勃勃地問顧鸞︰「阿鸞姐姐,這什麼時候才能制好啊?」
「要許久呢。」顧鸞笑一聲,「先晾曬再捂霜,大約要等臘月才能好吃。」
「這麼久啊……」楊青神情語中都失落起來。顧鸞看他一眼︰「你若平日虧嘴了,也可來找我,我拿些點心蜜餞給你。」
楊青听得眼楮一亮,楊茂搖頭︰「姑娘心眼兒好,卻別慣著他,哪就有那麼虧嘴呢?」
楊青不開口了。
顧鸞抿著笑,視線盡落在眼前正削皮的柿子上,緩緩又道︰「常走動有什麼不好的?只當多個朋友。再說,我的馬日後也要麻煩你們照料。」
說著就一睇案頭放著的兩碟點心,跟楊青說︰「吃啊,客氣什麼?」
楊青遲疑地看一眼兄長,見楊茂不說什麼才敢拿一塊。
御前宮人們平日所食的點心都是御膳房里做出來的,道道精致講究,楊青只咬一口就笑了。顧鸞削著柿子皮,余光 見這笑容,心里一陣唏噓。
方才初見楊青之時她原不想和他深交,免得徒增傷感。
因為上一世,她也是見過這個人的。
他在日後會是個能人,秉承皇命出使各國,放在宦官之中也算飛黃騰達。
可造化弄人,他過了那麼多國的關隘,卻沒過得了美人關,雙雙落得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而她,便是去給那位「美人」送去三尺白綾的那一個。
唉。
顧鸞心下長嘆,待得最後一個柿子削完,她擦淨了手,起身打開衣櫃,尋了個空匣子出來。接著又拉開茶榻邊的矮櫃,捧出呈果脯的瓷罐,倒滿一整匣,拿給楊青︰「帶回去吃,仔細別吃壞了牙就好。」
「多謝姐……」楊青伸手邊接邊道謝,說到一半又突然想起看兄長的臉色。楊茂無奈一嘆︰「多謝姑娘。」
「就當是謝禮了,今日辛苦你們。」顧鸞笑笑,「我得回御前瞧瞧有差事沒有。」
後一句話便是送客的意思,兄弟兩個心領神會,起身朝她一揖,就先離了帳。
回到主帳,顧鸞便听柳宜說︰「今晚沒什麼事,皇上去皇後娘娘那里用晚膳了。」
北邊正當中那頂最為華貴的帳子里,帝後二人一同用著膳,聊天聊得像例行公事︰
「皇後近來可還好?」
「都好,勞皇上記掛。」
「胎像可還好?」
「太醫日日都來,皆說胎像不錯。」
這般聊過幾個來回,就再沒什麼話可說,便只得沉默用膳,偶爾為對方添上一筷菜肴,就算彰顯夫妻間的和睦。
用完膳,便是翻牌子的時候。尚寢局的人听聞皇上在皇後這邊,就捧著綠頭牌過來「例行公事」。
皇後回想著已空了兩個月的彤史,看看綠頭牌又看看皇帝,溫聲欲勸︰「皇上,後宮的各位姐妹已經……」
話音未落,就見皇帝伸手,干脆利落地翻了一塊牌。
皇後淺怔,訝然望去,雖看不見翻過去的那塊上寫著誰,卻很快從另幾塊之中排除了出來。
——是倪玉鸞。
「朕去看看倪才人。」皇帝這便起了身,皇後隨之離座,皇帝和善地叮囑她,「皇後早些歇著。」
「恭送皇上。」皇後淺淺一福,恭送聖駕。
宮中本就沒有幾堵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又是在圍場這樣規矩松散些的地方。皇帝前腳進了倪玉鸞的帳子,六宮後腳就都听說了這事。
白日里一同打馬球的儀嬪、舒嬪、何才人正坐在一起吃茶,听言俱是一愣。
何才人滿目的不解︰「不是……不是昨日才罰了她?今兒怎麼……」跟著自顧自地一想,「倪才人瞧著倒是個會撒嬌惹人憐愛的,皇上這是心疼了?」
舒嬪略作思忖,也道︰「才冊封沒多少日子,皇上本也在興頭上,自是不免要心疼的。」
儀嬪沒貿然說什麼,卻也皺起眉頭。
是她想錯了?
倪氏自進了後宮就再也沒見過聖顏,她便以為是太後、皇後先前都會錯了意,皇上真正喜歡的根本就是還留在御前的顧氏。
為著這個,她已慢慢做起了準備,一方面靜靜瞧著,等火候到了她便願意為顧氏開口,讓皇上封顧氏為妃嬪,既和顧氏結個善緣又合皇上的心意;另一方面,她又時常與舒嬪、何才人、倪才人議論顧氏幾句,不為搬弄是非,只為惹起妒意。來日若要與顧氏有一爭,她手中便有棋子。
可若皇上心里中意的還是倪氏,她就大可不必費這般口舌了。
儀嬪舉棋不定,心中斟酌思量著,越想越煩。
既入宮闈,為了家中榮耀與自己的前程,她早已準備好了要與人相爭,卻只道是沖著風頭最盛的那個去就好。
誰知如今竟還要先去模索究竟誰是真的「風頭最盛」。
若能有個法子讓倪氏與顧氏兩敗俱傷就好了。這兩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宮女沒了,後宮大概都能輕松一些。
西北角的帳中,倪玉鸞伏在床上渾渾噩噩地睡了整日。
昨日說是拿戒尺小懲大誡,那宮正司的嬤嬤下手卻黑。又有三個宦官一起死死按著她,兩個按著胳膊、一個攏著腿,讓她躲也躲不得半分。
這二十戒尺便打得她腰下直犯了黑紫,繼而便有些發起燒來,燒得整個人有氣無力。
入夜時分,倪玉鸞醒過來。迷迷糊糊中察覺有光線從照過來,照得眼楮疼,循著望去,就見前帳燈火通明。
她不由皺眉,沒好氣地喚了人來︰「去把前頭的燭火熄了,攪得人睡不好。」
「……娘子。」清雨聲音壓得極低,小心地往帳簾處看了眼,才道,「皇上在前頭看折子呢。」
倪玉鸞驀地翻起身來︰「皇上來了?!」
說著她就要下地穿鞋,卻被清雨一把擋住︰「娘子……娘子不能去,皇上吩咐了,不讓娘子過去。」
倪玉鸞皺眉︰「這話什麼意思?」
「奴婢不知道。」清雨死死地低著頭,「但……但御前的張公公說,娘子還是听話為好,不然……不然……」
「不然什麼?」
「不然宮正司的那位嬤嬤,明兒一早還過來……」
這句話讓倪玉鸞一下子泄了氣。
昨日的傷還沒好,她禁不住再挨一頓板子。
可是……為什麼呢?
皇上這是什麼意思?罰了她還不夠,還要這樣對她,讓顧氏看笑話麼?
倪氏心里恨著,傷處又疼,直激得涌出眼淚來。
前帳里,楚稷安然批閱奏章,待得天色又晚了些,便睡下了。
帳外四周都有御前宮人守著,自無人敢進來攪擾。前帳與後帳間亦有宦官候命,倪氏也不得近前。
這一覺他便睡得還算好,只是又夢到了柿餅,「阿鸞」又打趣他︰「皇上什麼歲數了還愛吃這種甜食,傳出去都要讓人笑話。」
「朕什麼歲數?」夢里的他,沒臉沒皮,「牙好的歲數就都能吃啊。再過幾年朕的牙不好了,你便是送來朕也懶得吃了。」
她輕輕地「嘁」了一聲,夢境的畫面落在他手中的柿餅上,橙黃的餅芯明艷軟糯。他又咬了一口,心里幼稚地賭氣,暗說非要多吃她幾個才好,讓她摳門。
晨起,御前打雜的宦官便為顧鸞將她昨晚所說的木架打好了。
柿餅很要晾曬些時日,秋時日又不會太長,怎麼也要回宮才能晾好。可這些時日也還是得晾著,若是隨意擱在屋里,三兩日的工夫就要放壞了。
顧鸞便讓人打了個小木架,長寬都和門幅差不多,二十來個柿子用棉線綁成三串掛在上頭,黃澄澄的,漂亮得很。
柿子掛好,顧鸞撢了撢手,嘆了口氣。
唉……
他到底還是翻了倪玉鸞的牌子。
也罷也罷,他總要有後宮的,多倪玉鸞一個不多,少倪玉鸞一個不少。這般在意他是不是只有她一個「鸞」,原也是她有些庸人自擾了。
摒開雜念,顧鸞回到帳中。帳簾一起一落,將倩影遮掩。
不遠處正策馬離去的人不由自主地目光一頓,馭馬的手也隨之緊了緊。馬蹄貼心地稍停,引得隨在身後的將領抬頭︰「皇上?」
楚稷回神,收回目光,復又繼續策馬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