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倪玉鸞要撲到皇後跟前,兩旁的宦官連忙上前將她按住。
皇後有著身孕,豈能容她這樣沖撞?
倪玉鸞掙了一掙︰「皇後娘娘……臣妾冤枉!是那顧鸞先動的手!」
掙扎之間,又是淚如雨下。
皇後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挪開了。
這事若皇上不開口,還有的辯。皇上開了口,還有什麼好說?
皇上說是倪才人的錯,便是倪才人的錯。
皇後于是站起身,朝那神情恭肅的嬤嬤頷了頷首︰「本宮有著身孕,如今實在累了,有勞嬤嬤按聖旨辦吧。」
說完,她就搭著宮女的手,不緊不慢地往後帳走去。
「皇後娘娘!」倪玉鸞還在喊,不規矩的樣子令那嬤嬤皺了眉。她遞了個眼色,就又有一宦官上了前,一把捂住倪玉鸞的嘴,向外押去。
「嗚嗚嗚……」倪玉鸞一味地掙扎,被月兌出皇後的帳子都尚未安生。又走出一段,那嬤嬤終是被身後的聲音攪得煩了,頓住腳,轉過身來。
捂著倪玉鸞嘴巴的宦官會意地將她松開,倪玉鸞即刻爭辯起來︰「嬤嬤!嬤嬤您饒我一次,實是那顧鸞……」
「才人!」嬤嬤沉聲一喝,令倪玉鸞止了聲。
她鎖眉睇著倪玉鸞︰「奴婢不想過問才人究竟犯了什麼錯,但事已至此,才人還是少說些話為好,免得禍從口出。您口中那位顧鸞,若奴婢沒記錯該是御前的人。您已觸怒聖顏,如口中再對御前宮人這樣橫加指責,怕就不是讓奴婢來對您略施懲戒的事了。」
嬤嬤語中一頓︰「戒尺什麼樣想必您心里有數——紅木所制,不過一尺長、一寸寬、半寸厚。倘是正經賞一頓板子……正經杖責用的板子什麼樣,您心里也該是有些分寸的。」
這嬤嬤一番話說得慢條斯理,卻頗有成效地將倪玉鸞嚇住了。
——正經杖責用的板子什麼樣她自然知曉。從前做雜役時,院子里三天兩頭拿那東西打人。若是下了狠手去打,七八板子下去就能打得人七竅流血;縱是拿捏著分寸悠著勁去打,打到二十板子也總要折進去半條命。
倪玉鸞于是被嚇得小臉煞白,不敢再妄言一個字。那嬤嬤原也無心再多費什麼口舌,見她不再吭聲,便又轉過身繼續往她的住處走去。
倪玉鸞嚇得渾身都有些僵,被身後的宦官一推才不得不提步繼續前行。
不多時,入了帳。那嬤嬤腳下半步不停地直接進了內帳,視線左右一掃︰「都退下。」
帳中候命的幾個宮女宦官瞧出她是宮正司來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地往外退。待得他們皆盡離開,嬤嬤的手往袖中一模,便模出一方戒尺。
嬤嬤睇了眼押她過來的那幾名宦官︰「你們扶著才人一些。免得有個摔了踫了的,咱們都不好交差。」
說罷便繞至倪玉鸞身側,聲音穩而冷淡︰「才人娘子,得罪了。」
主帳里,顧鸞默不作聲地坐在側旁的椅子上,楚稷屏退宮人,坐在御案前托著腮看她。
她不說話,只偶有一聲殘存的抽噎,因臉上沒什麼情緒,看起來既委屈又堅強。
他近來看著她就總會入迷,不知不覺已看了半晌。直至帳簾被人一挑,楚稷余光 見張俊探頭進來,不禁眉心一跳,即刻站起身,向帳簾處走去。
張俊原就在猶豫要不要進來,見狀忙躬身,壓音︰「皇上要的藥……」
楚稷垂眸,將他手里的瓷瓶拿起,就道︰「退下吧。」
張俊麻利地告退,楚稷幾步折回去,停在顧鸞面前,伸手︰「藥。」
顧鸞立起身,眼眶紅紅的,低著頭︰「沒事,有點腫罷了,養兩天就好。」
「把藥用上,一夜就好。」他口吻和煦,「听話。把傷養好,讓張俊挑匹馬給你玩。」
顧鸞微滯,覺得他的語氣像在哄小孩子,忍不住地抬眼看他。
便發現他的神情也像在哄小孩子。
可她也只看到了那麼一瞬。四目相接,他即刻就把目光別開了,一派風輕雲淡之下,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錯覺。
「……謝皇上。」顧鸞抬手,把那枚小瓷瓶接到了手里。
楚稷暗自松氣,視線小心地落回她面上。見她低了眼,才敢繼續看著她說話︰「別生氣了。」
「嗯。」她點頭。
「餓不餓?朕讓御膳房送些吃的來。」他又說。
「有些。」顧鸞抿一抿唇,「謝皇上,那奴婢先告退。」
留下一起吃吧。
楚稷很想這樣說,但忍住了,頷首︰「去吧。」
顧鸞便福身告了退,身影很快消失不見。他的視線卻在帳簾上凝了很久才收回來,視線一轉,落在了桌上的一團橙紅上。
是他摘來的那個柿子。
他不知自己當時在想什麼,遙遙見到那株柿子樹上碩果累累明艷好看,就想要摘給她。柿子樹很高,饒是被果實壓低了枝頭也仍難以夠到,他身邊又沒帶別的宮人侍衛,左右看看沒有旁人,就爬了樹。
他年少登基,為帝王者總要維持威儀,已好幾年沒爬過樹了。
現下自己想想都覺得好笑。
「張俊。」楚稷一喚,張俊打了簾進來,他 了眼那個柿子,「給顧鸞送去。」
北邊的一方帳子里,儀嬪歪在美人榻上吃著宮人剛奉進來的一碟去了皮的葡萄,听身邊的大宮女盈月繪聲繪色地說完適才听聞的趣事,一臉的意趣︰「有這事?」
「是。」盈月笑道,「奴婢方才湊去倪才人的帳子附近听了听,倪才人還哭呢,假不了。」
「有意思。」儀嬪輕哂。
「娘娘,您看這事是什麼說頭?」盈月思量著,「奴婢想著,是不是大家先前都猜錯了。或許倪才人只是辦事得力才得的賞多,真合皇上心意的卻根本不是她,而是顧氏?」
「說不好。」儀嬪嗤笑一聲,「甭管是誰,咱不當那個出頭鳥。你只管讓人將這消息散出去,她們誰愛去打听誰去打听,咱們只等著听信兒。」
盈月福身︰「諾。」繼而又道,「那若真是顧氏,娘娘想怎麼著?」
「若真是她,咱就先結交著。」儀嬪慵懶地輕扯了個哈欠,「這宮里頭,多個朋友比多個敵人強。況且這人又還在御前,咱何苦得罪她?」
這話說得盈月深以為然。
的確,誰會願意得罪御前宮人呢?唯有倪才人那樣的蠢貨才會得罪御前宮人。
接著,她又問道︰「那若來日顧氏進了後宮呢?」
「這就要到時候再說了。」儀嬪餃著笑,又丟了一顆葡萄到嘴里。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絕不多得罪人,起碼不會去明著惹事。
再說,爭風吃醋有什麼意思?後宮的人這麼多,皇上的心原也不可能屬于哪一個人,多去爭那麼一分兩分也沒勁。
有那個工夫,還不如多想想如何才能得個皇嗣。
皇嗣才是後宮妃嬪真正的指望。
主帳西邊幾丈遠的帳子里,顧鸞剛接過御膳房送來的宵夜,就見張俊又送了個柿子過來。
剛才哭得懵神,她險些忘了他還摘了個柿子給她。
她其實不愛吃柿子,總覺得多多少少會有些澀。尤其是沒過霜的柿子,一口下去就能一直澀到喉嚨,總要緩上半天才能好。
是以上一世每每有柿子送到她跟前的時候,她都會拿去做柿餅。柿餅是她很喜歡的東西,既不澀嘴又口感綿軟,而且甜得像蜜。
這一回,她卻看這柿子順眼得很。用宵夜時都把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覺得它長得真漂亮。
這麼漂亮,一定很好吃。
顧鸞這般想著,終是去將柿子洗淨了,湊到口邊咬下一小口,再一吸,濃稠的漿汁涌入口中。
……果然很澀嘴,一直澀到喉嚨,澀得她愁眉苦臉。
但她還是覺得甜得像蜜。
顧鸞于是就這樣愁眉苦臉又樂在其中地將這個柿子吃完了,結果便是直至半夜醒來喝水時都還覺得喉中澀得難受。她不禁笑話自己傻,又莫名還想再吃一些,最後栽倒在床上盯著帳頂想︰得空還是做些柿餅吧……
夜色已深,安靜的主帳里,夢境隨風而入。
大多的夢都是來得沒頭沒尾的,楚稷看到自己進了一間屋子,床邊的茶榻小桌上置著瓷碟,碟中盛著一摞柿餅。
他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知道那是阿鸞做的,便饒有興味地拿起一個來吃。
一口咬下去,甜味漾開,身後的聲音卻也響起來,帶著沒好氣的意味︰「皇上又來偷柿餅吃?」
「什麼‘偷’,吃你兩個怎麼了,說得這麼難听?」他帶著笑,理直氣壯。
身後的人繃不住笑了,轉身去沏茶。他側首望過去,欣賞著她沏茶的背影,听到她問︰「皇上有事?」
「听張俊說過幾天是你生辰。」他又咬了口柿餅,隨意地坐到茶榻上,「六旬了,是不是?」
那道背影好似僵了一僵,俄而听到她笑嘆︰「皇上不說,奴婢都沒注意自己竟已這麼老了。」
「老什麼?」他只笑,「所謂‘長命百歲’,便還能活四十年,現下勉勉強強算是人過中年的時候。」
言罷他又道︰「這生辰該好好過,有什麼想要的,朕給你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