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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趙軼搖頭微微一笑, 拍拍賈玩的肩膀,低聲道︰「安心,沒事。」

賈玩抬頭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

他知道趙軼並非無的放矢之人, 想來里面有他不知道的安排, 他也不必細問,只是……

「殿下,你能不能別站的這麼近?」

這個社交距離明顯不對。

最關鍵的是, 他今年才十六歲, 個頭在同齡人中不算矮,可也高不到哪兒去,可趙軼,往常總坐著看不大出來, 如今一站起來……

他自己長多高自己心里沒點數嗎?抬頭看人很累的!更別提這人骨架還大,肩膀又寬, 兩人挨著站一塊,被他這樣近距離低頭看著, 感覺真的很詭異。

趙軼看了他一眼, 默默退開了大概……賈玩心算了下, 大概一寸三分的距離。

賈玩退後兩步,道︰「殿下先請。」

趙軼站著沒動,還沒開口,就見過道盡頭的廂房門從里面拉開,一個粗壯的身影醉醺醺的「撞」了出來, 嘴里含糊嚷道︰「表哥!表哥……你也、也太不夠意思了……說好要不醉不歸……才喝幾杯就不見了……沒意思!沒意思!出來,我們再來喝、喝……」

竟是賈玩的半個熟人——薛蟠。

賈玩皺眉,正要轉身下樓,薛蟠先一步把他認了出來,大笑道︰「玩兄弟!哈!哈哈!果然是你!

「每次找你喝酒,你都說要守孝守孝守孝……結果自己出來呃……大吃大喝……什麼守孝?屁!我知道!你就是瞧不起我,不肯和我玩,就像,就像……表哥一樣……

「對!你們出身高貴,是將門子弟,我……我就是一個皇商……你們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

他一面說著,一面跌跌撞撞向賈玩走來︰「過來陪我喝酒!不然,我到大老爺那里告你,告你孝期飲宴,讓皇上罷了你的官……」

探手抓向賈玩手腕。

趙軼跨步攔在賈玩身前,一把將他推開,薛蟠立足不穩,一坐在地上,疼的酒都醒了一半,「哎喲」嚷道︰「哪來的不長眼的東西,竟敢打我!竟敢打我……你知道爺是誰嗎?」

趙軼淡淡道︰「你是誰?」

「薛蟠!小爺我是薛蟠!」

「薛蟠又是什麼東西?」

薛蟠大怒︰「憑你也敢瞧不起我!我告訴你……王子騰是我舅舅!」

見對面兩人沉默下來,薛蟠越發得意,借著酒勁,扯著嗓子喊道︰「我舅舅是王子騰!王子騰是我舅舅……」

「薛大哥!」一個身形瘦削的近乎窈窕,眉目秀美的青年快步從廂房中出來,道︰「兩位兄台對不住,薛大哥他喝醉了,我替他在這里給兩位賠個不是……」

腳步輕巧無聲,聲音溫柔婉轉。

賈玩問道︰「蔣玉菡?」

青年一愣,道︰「正是在下,敢問閣下?」

「賈玩。下次有空一起喝酒。」

蔣玉菡楞楞無語,賈玩對他點點頭,隨趙軼快步下樓。

到了樓下,依舊听到薛蟠的大嚷︰「我舅舅是王子騰!我舅舅是王子騰……」

周凱看一眼樓上,撇嘴道︰「王子騰得倒幾輩子的霉,才攤上這麼個外甥?」

他舅舅還是皇上呢,也沒這麼嚷嚷過!

乾帝也抬眸看了眼樓上,淡淡道︰「走吧!」

一道出發的,卻不是五個人了,前後左右足足多了三十余騎,這還只是明面上的。

這三十余人,看步伐呼吸,顯然是精銳中的精銳,身手比宮中侍衛竟還要強些。

賈玩吩咐道︰「給我找副弓箭來。」

一人應聲而去,待隊伍走出街角時已然追了上來,遞給賈玩一把牛角弓,和兩筒羽箭。

賈玩背上弓箭,稍稍拉開距離,既將乾帝趙軼等人都納入保護範圍,又不影響射界。

安保其實是一件很煩人的活兒,因為你做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工作都是無用功,防備的是可能隨時會出現,也可能永遠不出現的假想敵。

正是黃昏時分,光線昏暗,而且越來越暗,周圍護衛無不打起一萬分的精神,警惕著周圍每一個方位,不放過任何一點動靜。

偶爾會抽空,幽怨的看一眼正坐在馬背上閉著眼楮的某個人。

一開始又是要弓箭,又是調整走位的,還以為他很敬業呢,結果……合著人家跑到後面來,不是為了更好的保護皇上,而是為了方便打盹兒不被皇上發現!

虧他們還把他當成定心丸!

……

馬蹄山,形狀並不像馬蹄,而像馬蹄鐵,兩峰相連,中間凹進去的地方,是一大片湖,就是好娘湖,因入口荊棘遍地,難以出入,且又沒有產出,故人跡罕至。

路不好走,馬早就棄了,到處都是藤蔓荊棘,只有沿湖才能找到勉強落腳的地方,只是夜里視線不好,加上地上藤蔓掩蓋,一不小心就會踏空,掉進夜里看來幽暗漆黑的湖水里。

路沒走多遠,掉進水里兩個,被蛇咬傷一個。

賈玩再度月復誹乾帝的任性,強行打起精神,借了一把刀,手持火把到最前面開路。

一刀劈斷樹枝,一刀挑開荊棘,一刀抽飛毒蛇……

輕描淡寫,沒有花俏的招式,沒有讓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只有簡潔流暢到極致後,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感。

因為並不是每一處都要清理,且賈玩動作又利索至極,是以雖然多了一道工序,但不必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尋找落點之後,眾人的速度不減反增。

只有周凱小聲嘀嘀咕咕給賈玩抱不平︰「這也太大材小用了……」

好歹也是三品官兒……

賈玩仗著沒人看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三品官兒開路算什麼?皇上皇子都在荊棘群里趕夜路呢!

真是何苦來哉……若沒有這三個身嬌肉貴的跟著,他們說不定已經完事了。

又走一段,周凱道︰「阿玩,怎麼了?是不是累了?要不換個人來開路?」

他倒有自知之明,沒有自告奮勇。

賈玩道︰「香樟樹。」

到地方了。

賈玩用火把照了下,挑開一重做掩飾的藤蔓,道︰「是這里。」

從香樟樹後繞過去,有一條幾米長的小路通向荊棘叢外,走出去就是密林,路好走多了,也不遠了。

再走沒多久,就看見前面一星火光,再然後,就听見了在寂靜密林里回蕩著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哀求和慘叫。

乾帝呼吸沉重,加快了腳步,一行人無聲無息在木屋前站住了腳,說是木屋,倒不如說是以原木為材料,加了頂的圍欄,很大的一片。

乾帝微微頷首,門被猛地踹開,仿佛打開了一座地獄之門,血腥腐爛的氣味撲鼻而來。

門邊上,是一具新鮮的、半果的尸體,臉被鮮血和長發糊住,以至于看不清楚少女的容貌,只有一雙眼楮大大的睜著……

再里面,幾個赤1身1果1體的漢子,正調笑著做最原始的宣泄,被他們按在身下的,有少女,也有男孩,或者眼神空洞,或者流淚不止,或者奄奄一息……

再後面,擠擠攘攘的都是孩子——新近殘疾的孩子,或斷腿、或砍手、或瞎眼……血淋淋的傷口在空氣中,有的甚至隱隱看見有白色的蛆蟲出入。

再後面,隱藏在漩渦一般更深的黑暗里,不知道里面隱藏著什麼……

賈玩站在原地,胃里涌出強烈的嘔吐感,偏偏渾身發冷,動彈不得。

他一直知道,世上有這樣的惡,哪怕是太平盛世的後世,也一樣不可避免,但知道,並不能減少半點直面它時受到的沖擊。

下一瞬,趙軼轉身,擋在他身前︰「別看,別看。」

視線被寬闊的胸膛佔滿,似乎有絲絲暖意滲透出來,順著視線傳遞到他身上。

「別看。」

沙啞的聲音傳入乾帝的耳朵,又是另一種沖擊。

他知道趙軼曾遭受的不幸,但他最終看到的,是雙腿雖殘卻表面完好的、嗓子雖啞卻能說話的、夜夜噩夢卻能在安神香下入眠的趙軼……那一段經歷,他沒有細問,也不敢細問,只一句「殺無赦」,抹平了一切。

也正因為如此,他內疚了八年,他的孩子恨了他八年。

此時此刻,他當年刻意回避的東西,血淋淋的出現在他面前,而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只是他的孩子所經歷的,一小部分罷了。

「別看。」

听到兒子沙啞的聲音,乾帝艱難的轉過頭,看見的是趙軼背對著這一幕的僵硬身影。

他的兒子在央求他……別看。

乾帝渾身開始顫抖。

正在逞凶的男人們終于反應過來,驚慌的爬起來,紛紛亂嚷︰「你們是什麼人,怎麼到這兒來的?」

「各位爺,有話好說……」

看著男人赤1果身體上的細小抓痕和其他,乾帝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朝頭頂沖去,嘴唇顫動了下,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一個「殺」字。

……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哪怕是一向負責活躍氣氛的周凱,也恨不得把自己的存在感縮小縮小再縮小。

將乾帝送回宮,將趙軼送回府,周凱終于長長舒了口氣,默然走了一陣,才開口道︰「你說今天的事,是局嗎?」

賈玩問道︰「你覺得?」

周凱苦笑道︰「一開始,越看越像,到後來,越看越不像,可現在一想,又像了。」

若非三月三這個特殊日子里趙輔的請旨,乾帝怎麼會決定微服出游?

若非「老乞婆」的兩度出現,他們怎麼會輕易找到拐子的線索?

若發生的事不是拐孩子,而是其他,乾帝怎麼會親自去查?

這麼多導致必然結果的「意外」,讓一切都看起來是個局。

可又越來越不像。

一路平安無事,那個拐子窩,顯然已經經營了許多年,只屋後那一片累累尸骨,就不是造假來的。

賈玩道︰「是局。」

周凱愕然,賈玩的答案不意外,讓他意外的,是賈玩的語氣如此肯定。

賈玩從袖子里掏出一塊帕子,周凱狐疑的接過,解開,里面包著一小段樹枝,周凱將它湊近聞了下,驚道︰「火油!哪來的?」

賈玩道︰「之前你們安置那些人的時候,我到附近稍微轉了下。」

他五感比常人強些,這些潑在灌木中的火油雖然離他們的行走路線有一段距離,但還是被他聞到了氣味。

周凱一陣後怕,冷冷打了個寒顫,道︰「也就是說,剛剛我們……包括皇上,差點被燒成焦炭?」

賈玩點頭。

周凱道︰「可他們為什麼沒點火?」

賈玩看傻子似的看著他。

周凱當然知道賈玩不可能知道答案,靈光一閃,道︰「會不會他們本來就沒準備點火,只是故弄玄虛,或者嫁禍于人?」

賈玩道︰「要知道是不是嫁禍很簡單,看明天那些火油會不會消失。」

周凱若有所思的點頭。

如果是嫁禍,那麼火油自然會留在那里,等人看見,如果是因為發生意外而沒能下手,那麼那人一定會連夜派人消除痕跡……

「不如咱們……」

賈玩接口道︰「不如咱們現在趕緊回家吃飯睡覺。」

周凱摟住他的肩膀,道︰「難道你就不好奇,今天晚上會不會有人過去?」

賈玩道︰「你要想去尋死,我不攔你。」

周凱道︰「你不去啊?」

賈玩道︰「好奇心害死貓,現在誰也無法阻止我回家睡覺……而且,不管設局的那個人有什麼用意,只憑他把這樣的事挑到皇上面前,我就替天下的百姓謝謝他。」

周凱知道勸不動他,嘆了口氣,道︰「不去就不去咯!」

松開賈玩,道︰「本來我還以為自己靈光乍現,可能猜到了真相,可被你這一說,又糊涂了。」

「真相?」

周凱嘆道︰「你想想,這件事我們最想不到,而且想到了都覺得不可能的人是誰?」

賈玩想了想,道︰「皇上?」

周凱搖頭︰「不是!」

賈玩伸手一指︰「你?」

周凱道︰「哎呀別鬧,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賈玩道︰「皇長子殿下?」

周凱道︰「毫無疑問,最不願面對今天這個場景的人,就是皇長子殿下,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們都沒想到他的身上,但是回頭想想,這件事里如果說有受益人的話,不就是他嗎?

「看到今天這個情景,皇上還會對皇後,有半點憐惜之心嗎?那樣的女人 ,有何可憐惜之處?她身上的病,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可皇長子殿下的傷,是什麼人造的孽?」

他痛苦的拍了下頭︰「我本來以為自己想清楚了,可是火油的事又怎麼解釋?皇長子嫁禍的話,根本就說不通啊,完全是畫蛇添足嘛!」

「頭大死了,算了,我根本不適合想這些東西……」他自暴自棄說了一句,又忍不住道︰「可我還是覺得趙軼那小子有問題!」

賈玩拍拍他的肩膀,道︰「我覺得你說的很對。」

不等周凱興奮起來,接道︰「你確實不適合想這些問題……回去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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