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听到「雲落」兩個字, 賈玩恍如隔世,甚至不是恍如,而是真的隔了一世。
這兩個字, 仿佛一個開關,將他往日深埋心底的種種, 忽然釋放了出來。
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的同學, 他的床他的狗他的手機, 他看了一半的, 他還沒通關的游戲,他唯一露臉的那部戲……
這天晚上, 賈玩很難得的失眠了……十分鐘?
沒法子, 誰讓他的生理機制如此強大呢?
第二天賈玩進宮, 乾帝果然問起趙軼的狀況, 賈玩自然「實話實說」︰皇長子讓他別去了,他就沒去。
乾帝果然怒了,招了趙軼身邊的德福進宮詢問,因賈玩昨晚走時並未熄燈,加上早間趙軼的沉默,德福自然而然的得出趙軼一夜未睡的結論, 在乾帝面前告了自家主子一狀,倒省了賈玩不少唇舌。
一場自導自演忒沒意思的小劇場落幕, 賈玩被「嚴令」必須每天去皇長子府報道,直到趙軼痊愈為止,趙軼也被狠狠訓斥一頓。
接下來的日子, 無風無雨。
許是太上皇遷居之事,讓太多人懸著心的緣故,接下來半個多月,所有人都消停的很,連京城兩大魔星,也老老實實在乾帝身邊讀書當差,沒再惹出什麼亂子讓大乾上上下下幫著收拾爛攤子。
二月初十,是欽天監算出的好日子,乾帝親領著文武百官,將太上皇、太後,以及一眾太妃送往溫泉宮。
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去,又浩浩蕩蕩的回,有人歡喜有人愁。
這段時間,大家都很忙,或者忙著找新主子,以便保住如今的地位,最起碼求個全身而退,或者忙著打听這些即將騰出來的職位,有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賈玩也挺忙的,既要替趙軼治病,又要給師父收拾房子……而最讓他痛苦的,是還要應付乾帝留的功課。
大約是上次在上書房受了刺激的緣故,乾帝發了狠心,不信把賈玩和周凱這兩根歪脖樹正不過來,開始親自盯著他們讀書,每隔兩日布置一次功課,閑了隨便拿張奏折,就給他們講個一二三四五。
說實話,如果不用寫作業、做文章的話,這樣的補課賈玩還是蠻歡迎的,現在麼……
只看賈玩隔三差五腫起來的手掌,就知道他的日子有多辛苦,如今連周凱都在他面前抖起來了,誰讓這小子文章寫得比他好呢?
賈玩咬牙不已︰讓一個在現代都只是藝術生的人,和一群古代人比寫詩詞、做策論,也太欺負人了!
憋急了我左一篇「愛蓮說」,右一篇「陋室銘」扔出來,看砸不死你們!
當然這種場景只敢想想,沒有相應的文學功底,這些東西說是自己做的別人也不信啊,除非隨身帶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作品庫。
現在賈玩最盼望的,就是林如海這個正牌師父趕緊進京,讓乾帝這個代課老師立即下崗!
就算不下崗,他也可以偷偷找師姐黛玉幫他寫作業不是?
君不見現在侍衛所的同僚,都開始戲稱他和周凱為「提筆侍衛」了嗎?
算是在「帶刀侍衛」和「執槍侍衛」之外,創造了一個新的兵種。
太上皇離宮第三天,又有喜訊傳來,太醫正式宣布趙軼體內的毒素全部清理干淨,已經能夠自行入睡,雖然睡眠質量有待加強。
這幾天,乾帝心情極好,看什麼都順眼,連賈玩的手板都舍不得打了。
勤政殿,乾帝難得沒有批折子,沒有接見大臣,沒有收拾兩個無法無天的小兔崽子,而是在看兩張紙——上面是禮部和欽天監給趙軼、張軒兩位皇子擬定的封號。
在這方面,賈玩已經被周凱科普過了。
和民間怕小孩難養取賤名一樣,因怕孩子年紀小經受不住,大乾的慣例是皇子成年才正式封王。
五年前,皇長子趙軼成年,乾帝、太上皇以及皇後一族,因封號的事較量了一番,在這件事上,張氏理所當然的站在了太上皇那邊,乾帝連擬三個封號都被駁回,乾帝一怒之下,索性以皇長子身體孱弱為借口,暫時擱置了此事。
如今趙軼康復,二皇子趙軒年滿十八,兩個皇子封王的事就一起提上了日程。
乾帝自己的兒子,當然不會用「忠順」這種帶點羞辱警告的封號,兩張紙上分別寫了好幾個字,或是「睿」「慧」之類寓意美好的字眼,或是「梁」「秦」之類前朝的國號,也有「川」「蜀」之類的地名。
詞都是好詞,乾帝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劉總管卻目帶憂色。
賈玩雖然在乾帝身邊不久,但也和劉總管一樣,看出乾帝正不大高興,而且還眼尖的發現了乾帝為什麼不高興——五年前乾帝為趙軼擬定的三個封號,竟然一個都沒出現在紙上。
欽天監這是膽兒肥呢,還是裝傻?
劉公公低眉斂目的站著,想著等乾帝將兩張紙扔出去,令發回重擬的時候,找個機靈點的小太監過去提點提點,忽然听到門口傳來一聲通傳︰「皇長子殿下到!」
皇長子趙軼,是唯一一個得乾帝特許,可直入勤政殿之人,除此之外,也就太上皇和太後能在這里自由出入了。
劉公公下意識轉頭看向門外,然後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張大了嘴,結結巴巴道︰「皇,皇,皇,皇上……」
乾帝也早已呆住,嘴唇微顫。
皇長子趙軼,這一次是自己站著,走進來的。
八年了,當初瘦弱不堪的少年,再站起來時,竟讓人不敢認。
身材高大,步幅穩健,氣度沉凝,貴氣逼人。
這是……他的兒子?他的長子?
「軼兒……」
「父皇。」
恍如隔世。
乾帝大步搶上前,拍著兒子的肩膀,暗聲道︰「好……好,好!」
他的健健康康的兒子,回來了。
稍顯克制的噓寒問暖之後,乾帝拉著趙軼坐下,笑道︰「軼兒你來的正好,欽天監送了擬定的封號過來,你看有沒有喜歡的?」
在一旁感動的抹著眼淚的劉總管上前,也不管兩張紙誰是誰的,一起拿了送過去。
趙軼卻不接,道︰「父皇可否屏退左右,兒子有幾句話,想私下和父皇說。」
乾帝豈會不應?
揮揮手,勤政殿內的宮女、太監、侍衛魚貫而出,賈玩和周凱一左一右立在門外,其余侍衛左右分散,劉總管最後一個出來,關上大門,抱著拂塵背門而立,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勤政殿頗大,隔音效果也不錯,按說門一關,里面的動靜只要不太大,外面的人是听不清的,但某個人是例外。
在皇宮里生存,得多听少說嘛,所以某個不稱職的侍衛眯起了眼,充分調動部分感官,殿內的聲音清晰入耳。
拉開衣襟下擺的聲音,拂動衣袖的聲音,膝蓋、額頭接觸地板的聲音。
一、二……賈玩心里默數著︰三拜,九叩。
趙軼這是干嘛呢,因為以前腿不好,沒法子給乾帝行大禮,所以這會兒補上?
乾帝道︰「軼兒,你這是做什麼?地上涼,有什麼話起來說。」
趙軼道︰「兒臣今日是來拜別父皇的,日後兒子不在身邊,父皇千萬保重龍體。」
賈玩頓時愣住,殿內的乾帝更是如此,好一陣才溫聲道︰「朕知道這些年你憋悶壞了,出去走走也是對的,你且再忍耐幾日,等正式封王之後,朕給你多配些人馬,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父皇誤會了,」趙軼平靜道︰「兒臣不是要出京游玩,兒臣是要離開父皇,此生再不以趙姓,再不以皇室自居……這世上再無趙軼此人,父皇只當沒生過我……」
「趙軼!」
乾帝這一聲,音量大的門外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兩個字中,充滿難以置信和滔天怒火。
「趙軼,」許久之後,乾帝才再度開口,聲音略低,強壓怒火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朕只當你大病初愈、神志不清才胡言亂語……」
趙軼恍若未聞,重又磕了個頭,道︰「兒子拜別。」
站起身來,就要轉身離開。
「趙軼!」乾帝氣的渾身發抖︰「你這是要大逆不道,背族離宗!你,你……」
「父皇您怎麼說都好,」趙軼的聲音沙啞破敗,語氣卻平靜如水︰「兒臣站起來不容易,很不容易,兒臣只是想嘗嘗,活著的滋味。」
「你這是什麼意思?朕養你二十三年,你今天跟朕說,你不曾活過?」
「如果,」趙軼道︰「如果你把……」
他閉了閉眼,道︰「……叫做活著的話,父皇,我的確活著,活了二十年。」
趙軼笑笑,道︰「父皇還記得那條船嗎?就是那條上面除了被拐的孩子們,連廚娘都被抄家問斬的船……父皇你殺了那麼多人,有沒有問過一句,那條船是什麼樣子的?」
他不等乾帝開口,眯起眼,回憶道︰「船上我住……姑且稱之為住吧,我住的地方,有皇上三張龍案這麼大,這麼高……」
趙軼在自己肩頭的位置比劃了一下,笑道︰「幸好那個時候,兒子的腿被他們打斷了,別說站,連爬都爬不動,所以也沒有天花板太矮站不起來的苦惱,而且船上的人也因為活動不便,只下來打過我一次……
「船艙沒有門,沒有樓梯,只頂上有個方形的出口,被木板封住。木板上面壓著重重的木箱,要兩個大漢合力才能推動。
「出口很久才會打開一次,我不知道是幾天,因為沒有光,沒有聲音,我沒辦法計時。
「出口打開的時候,會有人從上面扔下來幾個發霉的窩頭,硬的和石頭一樣,還會留下一罐連洗腳都嫌髒的水……
「我一開始完全吃不下去,後來卻變得舍不得吃,因為他們不知道多久才會再來。
「第一次的時候,我將水提前喝完,渴的受不了,就拖著腿爬到出口下面,等啊等啊,等的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的時候,上面終于傳來光亮……
「我張著嘴,啊啊的叫不出聲,他們卻听出來了,哈哈大笑,將瓦罐里的水從上面向下倒,我就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張開嘴去接,他們不停的挪動方位,窩頭砸我的頭……」
「軼兒,」乾帝澀聲道︰「這些已經都過去了,那些惡徒,父皇也已經將他們碎尸萬段……」
趙軼淡淡道︰「父皇既然不喜歡听我說這些,那我就不說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軼不理,繼續道︰「和我關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被他們慣了藥,昏迷了很多天。
「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他還有沒有呼吸,身上還是不是熱的……我自己舍不得喝的水,隔一陣子就給他喂一點,無論多餓,我都留下兩個窩頭,這樣等他醒了才有吃的,我怕他死了,世上就只剩我一個人……」
「軼兒,」乾帝聲音沙啞︰「你以前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些……」
趙軼淡淡道︰「面對一個,親眼看見自己斷了腿、傷了嗓子、滿身傷痕、骨瘦如柴夜夜噩夢的兒子,都無動于衷的父親,我還用得著說什麼?」
乾帝道︰「朕何曾無動于衷?」
趙軼笑笑,道︰「是,父皇雷霆大怒,借由此事,將鹽政、漕運一塊從皇爺爺手里奪了回來,張氏也傾力配合,立下大功……」
「趙軼!」乾帝打斷他,卻許久沒有說話,末了才無力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朕不只是一個父親,朕不得不為江山社稷考慮,而且張氏是皇後,無憑無據之下,便是朕也不能隨意處置她。」
趙軼淡淡一笑,道︰「我知道父皇為難,知道父皇對張氏一族有過承諾,知道張氏在穩定朝局上功莫大焉,知道皇後是父皇的發妻,替父皇生兒育女,打理後宮……知道他們萬般皆好,除了容不下我。
「我還知道,父皇不僅不只是一個父親,而且還不只是我一個人的父親,在這個所謂的家里,我才是多余的一個。
「所以,我走才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從此朝廷清靜,後宮清靜,父皇清靜,我也清靜,所有人皆大歡喜。」
「軼兒!」
趙軼道︰「若父皇因為覺得虧待于我,而不肯答應的話,大可不必。父皇放我離開,才是對我最大的仁慈。
「父皇知道我為什麼提起船上的事嗎?是為了訴苦?不,父皇你錯了,兒子是想說,比起在仇人腳下苟延殘喘的這八年,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對我而言如同天堂一般。
「太醫讓兒子入睡時,切莫將手放在胸口,以免噩夢纏身,可這八年來,兒子每晚都要將雙手放在胸口入睡,只希望能再做一次‘噩夢’,能再回到船上,在那里,至少能安心的吃頓飯、喝口水、睡個覺……
「父皇,你知道嗎?我多希望當初沒有找人去求救,哪怕是在江南,做個被無數男人壓在身下羞辱的小倌,也比……」
「啪!」
一聲脆響。
賈玩眼皮跳了跳,知道某個口無遮攔的家伙挨了一巴掌。
「朕養你二十年,在所有兒子中,朕最心疼、最放不下的就是你,結果就換你這樣一句話?」
趙軼嘲諷道︰「父皇養我,不是很合算嗎?這麼多年來,那些人每刺我一劍,傷我一刀,父皇就能從他們身上得到無數好處,父皇這些年,賣兒子不是賣的很開心嗎?父皇哪個兒子,能比我更值錢?」
「趙軼!」乾帝抬手欲打,最後卻無力放下,捂著頭歪倒在椅子上,不小心踫倒的花瓶滾落在地上,碎成幾塊。
門外的人听到動靜,對望一眼,卻誰也不敢進去。
「軼兒,」乾帝的聲音虛弱無力︰「你再給我一點時間……」
「父皇有時間,可兒子又有幾條命可以陪父皇再等下去?」
「軼兒,這次刺殺,未必就是皇後所為,而且她如今傷了身子,以後病痛纏身,壽元大減,你也該消氣了……」
「哈,」趙軼失笑道︰「父皇真會說笑,皇後在父皇殿外跪了三天,是她自己的懺悔?還是父皇的責罰?
「都不是。
「她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做籌碼告御狀,告我趙軼誣陷她的清白!
「我反而要因此原諒她?」
乾帝無言以對,趙軼淡笑一聲,道︰「父皇不必如此為難,嫡妻處死妾室、發賣庶子這種事,在大乾不是正常的很嗎?再過分的都有,兒子這點小事算什麼?如今我肯退避三舍,父皇該高興才對。」
彎腰一禮,轉身就走。
「趙軼!」乾帝叫了一聲,見他不理,咬牙喝道︰「攔住他!」
賈玩和周凱對望一眼,手中□□交叉,攔住殿門。
趙軼開門,見□□攔路,也不硬闖,轉頭看向乾帝,道︰「父皇想留下兒臣,可曾想過要怎麼護住兒臣的小命?或者重新打瘸了,關到暗無天日的地方,好讓某些人安心,以便兒子繼續苟延殘喘?」
只這幾句,已經讓門外的人听得背上冒汗,恨不得挖個坑跳進去,假裝自己不存在。
乾帝閉了閉眼,無力揮手道︰「去兩個人,送殿下回府。」
趙軼看著乾帝,忽然笑了起來,道︰「不知道父皇可還記得,兒子以前的模樣?」
他原就生的俊美之極,數年來,從不曾展露過笑容,這突如其來的一笑,直如冰雪消融、百花齊放,比春日的眼光還要燦爛耀眼。
只可惜太短暫。
賈玩可惜的看著恢復面無表情,大步離開的趙軼的背影,站著沒動。
身後傳來劉公公的驚呼︰「皇上,皇上你怎麼了?太醫,快叫太醫!」
「不要驚動太醫……」乾帝勉強開口,道︰「下封口令。」
若讓人知道皇長子氣病乾帝還不顧而去,又是一樁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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