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榮國府, 榮禧堂,賈政坐在太師椅上,唉聲嘆氣。
王夫人從門外進來, 遣退丫鬟,給賈政換了盞熱茶, 道︰「老爺今兒是怎麼了, 難得過節, 老太太高興, 娘娘還從宮里送了燈謎來……
「如今娘娘在宮里,可算是熬出頭了, 以往來的公公只知道要錢, 何嘗這麼客氣過?
「老爺怎的反倒不高興起來?」
賈政張口, 到一半卻又無力的一揮手, 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同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王夫人道︰「我雖不懂政事,可不是還有兄長在嗎?無論什麼,一封書信過去不就了了?」
賈政搖頭嘆道︰「這一次,舅兄也是遠水難救近火啊!」
王夫人在他身側坐下,皺眉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老爺不說, 豈不是更讓人著急?」
賈政一拳砸在桌上︰「還不是那個孽障!」
王夫人一驚,道︰「寶玉他又闖什麼禍了?」
賈政搖頭, 嘆道︰「我倒寧願是寶玉。」
寶玉闖禍,大不了在家里親近幾個丫頭,在外面結交幾個戲子……可那一個呢?
冒犯太上皇, 開罪忠順親王,還……唉!
腦海中閃過先前在街頭看到的一幕,少年手持滴血彎刀,在匈奴人的重重包圍下,卻如虎入羊群,殺的血流成河、滿地殘肢,連左賢王都差點被他砍了,五城兵馬司的何大人為了讓他停手,就差給他跪下磕頭了……
他怎麼敢!
那可是匈奴使臣!
這是要出大事的啊!
皇上就是再喜愛他,能容的了他這麼肆意妄為?
潑天大禍啊潑天大禍!
唉!
那孩子小的時候,分明乖巧的很,雖然身體不好,卻比誰都省心,怎麼從揚州過了幾年回來,就成了混世魔王了?
他家那個混世魔王寶玉,和這位比起來,簡直乖順如綿羊。
賈政閉眼嘆氣,到底沒開口,一是不想嚇著家里的婦人,二是這事兒太大,別說王子騰不在京,就算在京也兜不住……
忽然睜開眼楮,道︰「去拿筆墨紙硯來,我給揚州去封信。」
王夫人「啊」的一聲,試探道︰「讓老爺發愁的,是東府的玩哥兒?」
賈政不耐煩道︰「婦道人家,問那麼多做什麼?還有,逸之如今是朝廷正三品武官,以後莫要再玩哥兒玩哥兒的叫!」
王夫人應了,卻越發肯定是東府那邊又惹了什麼是非,連累到這邊。
賈政拿上筆,試了幾次都不知道如何著墨,忍不住又嘆了一回氣,就見彩雲進門,道︰「稟老爺太太,方才二門外來報,說東府玩二爺回府了。」
「快,快叫……」賈政說到一半,扔了筆,起身道︰「算了,還是我自己過去吧!」
正匆匆披了大衣服準備出門,又有下人急慌慌過來,道︰「老爺,老爺,宮里來人了!」
賈政心里咯 一聲,王夫人起身問道︰「是不是娘娘有什麼吩咐?」
下人道︰「不是,是皇上派的欽差,帶著聖旨呢!」
帶著聖旨……完了,完了!
賈政一陣頭昏目眩,王夫人連忙扶了,連聲安排下人招待欽差、設香案、稟告賈赦賈母等事宜。
兩刻鐘後,榮禧堂中人人喜笑顏開,獨賈政一臉恍惚︰他……升官了?
他乃恩蔭入仕,又非善于鑽營之輩,在這員外郎的位子上一呆十年,升遷希望渺茫,怎麼如今賈玩惹下大禍,他反而升官了?
這是怎麼回事兒?
心里忐忑不安,連升遷的喜悅都被沖淡了不少。
那邊賈母和王夫人喜氣洋洋的同欽使說著話,話題自然是圍繞著宮里的賢德妃娘娘,賈珍心中狐疑︰莫非果然是元春得寵,所以皇上提攜她家人?否則他區區一個員外郎的升遷,用得著皇上大節下的下旨?
欽差含笑過來,道︰「恭喜賈大人了。」
賈政連連拱手︰「不敢不敢,多謝王公公。」
王公公笑笑,道︰「不瞞賈大人,咱家身上還帶了別的差事,可否借一步說話?」
果然有內情。
賈政忙將王公公引入花廳,遣退左右,等听王公公說完一番話,賈政凌亂的簡直要懷疑人生︰他堂佷兒賈玩和永安侯世子把匈奴人給打狠了,皇上派了右相大人領著兩家大人去賠禮道歉,因為他官職太小,有點拿不出手,加上今天「勸架」有功,索性升他做了郎中……
居然因為這種理由升官!
王公公干咳一聲,喚回他的注意力,道︰「此行所需的禮品,皇上已經令內務府準備妥當,賈大人只需過去,說幾句好話就成。
「那些匈奴人損失慘重,可能說話不大好听,賈大人還請多擔待,若此番差事辦的好,入了皇上的眼,賈大人日後自是前程無量……」
賈政除了唯唯應是外,還能說什麼?
又忐忑問道︰「那逸之他……」
惹了這麼大的禍事,也不知道皇上會怎麼處置,奪爵?去官?還是……賈政不敢深想。
「賈大人不必憂心,」王公公道︰「皇上此刻正在氣頭上,難免嚴厲了些,回頭賈大人您也多勸勸,讓……小賈大人暫且安心在上書房念書,等皇上氣消了,自然會調他回去,像‘老死在上書房’的氣話,可千萬莫要再說了……」
送走王公公,賈政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幾年前,全京城的少年搶破了頭的上書房名額,竟然是懲罰……
他那個堂佷兒闖下這麼大的禍,被「罰」去上書房念書,不感激涕零不說,居然還跟皇上叫板,聲稱要「老死在上書房」……這叫什麼事兒?
賈政嚴重懷疑,賈玩所在的那個朝廷,和他呆的這個,是不是同一個。
他搖搖頭,不再多想,趕緊換上衣服,去和右相大人以及永安侯大人會和,替某個不成器的晚輩賠禮道歉去。
……
京城最大的酒樓上,賈玩和周凱挨窗坐著,看著底下的車水馬龍——一輛輛花車上,華燈美人琳瑯滿目,讓人目不暇接。
周凱一巴掌拍在賈玩肩膀上,道︰「我挑的地方怎麼樣?全京城,再找不到比這兒更寬敞、視線更好的地兒!」
賈玩正一邊啃雞腿,一邊看美人,心不在焉道︰「還不錯。」
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還不錯。
周凱得意道︰「那是,也不看看我是從誰手里搶來的,仗著攀上了三皇子,竟敢跟我較勁,欺負不死他我!」
賈玩瞥了他一眼,道︰「看個燈而已,至于嗎?」
「這你就不懂了,」周凱道︰「這跟事大事小沒關系,該讓的時候,天大的好處也別舍不得,不該讓的時候,那是一分一寸都不能讓。」
賈玩道︰「不懂,也不想懂。」
周凱道︰「不懂沒關系,反正有爺罩著你……
「嘖嘖,你看那個,居然比你還不怕冷,這小模樣,可憐見的,要不是在大街上,爺一定下去給她暖暖……
「嘖嘖,這身段,這小腰兒……阿玩,你眼神好,看看那燈籠上寫的啥,回頭好去光顧……剛只顧著看人了!」
賈玩隨口道︰「蘭楚閣。」
周凱頓時被自己口水嗆到,連連咳嗽,氣都喘不過來。
賈玩給他倒水︰「蘭楚閣怎麼了?」
周凱臉漲的青紫,搖著手,艱難道︰「沒事……沒事……沒事……」
一連三個沒事,賈玩瞥了他一眼,懶得理他,繼續啃雞腿看燈。
他口味重,喜鹽喜辣,這家店別的菜也就罷了,雞腿卻鹵的恰到好處,正對他的胃口。
周凱緩過勁來,連看燈的興趣都減了幾分,嘖嘖道︰「這麼熱鬧不看,還有心思吃吃吃。」
賈玩是看燈吃東西兩不誤,道︰「打架很耗體力的好吧!」
打架外加療傷,消耗比上次太和殿比武還大,他不僅餓,還困,但覺可以回頭再睡,元宵節一年就只一次,錯過可惜。
後面幾輛車沒什麼出彩的,周凱興趣缺缺,給賈玩倒了杯水,道︰「先前你不是問我姓衛的九門提督是什麼來頭嗎?那是太上皇的親信,替他把持京城部分兵權。」
賈玩「嗯」了一聲,知道衛宏盛只是個引子,安靜听他繼續往下說。
「當年中宮無子,帝後關系又不睦,」周凱道︰「皇後娘娘,也就是當今太後,便做主將娘家佷女嫁給了生母早逝的三皇子,就是現在的皇上。
「皇上當初不顯山不露水,便是太後娘娘也不看好他,將佷女嫁給他,只是為了讓他幫襯嫻太妃所生的二皇子……嫻太妃是太後娘娘的親妹妹。
「後來太上皇不知怎麼的得了頑疾,政務稍一繁忙,就頭疼不止,到後面更是幾乎完全不能理事,傳位便被提上了日程。
「幾個皇子斗的天翻地覆,大皇子早早出局,被流放出京,只剩了二皇子和四皇子,也就是現在的忠順親王,爭奪大位。
「太上皇雖然最寵愛貴太妃所出的四皇子,但二皇子母族勢大,且在朝中素有賢名,支持者眾多,太上皇一時不能決斷。
「僵持了大半年,二皇子打馬球的時候忽然墜馬而亡,太後一族一口咬定是四皇子所為……為免朝中動亂,太上皇索性立了三皇子為帝。
「而後沒多久,太上皇就後悔了,一是退位之後,他的頭疼病竟不藥而愈,又開始想念權力的味道,二是他新立的皇帝太不听話,凡事固執己見,很多時候根本不給他這個太上皇面子。
「太上皇有心給他個教訓,甚至直接廢了他,立忠順親王為帝,于是開始扯皇上後腿。」
賈玩點頭,扯後腿的事,他在揚州那會兒就見過了,還親眼看著他們透過林如海以及鹽商們隔空過招。
周凱繼續道︰「太上皇身份在那里,且滿朝文武幾乎都是他的人,皇上只能拉攏妻族,以及之前二皇子留下的勢力,勉強和太上皇抗衡。所以之前朝中的局勢,一直是三分天下。」
賈玩訝然道︰「你是說……之前?」
周凱點頭,道︰「太上皇昨兒晚上決定,搬去溫泉宮長住了。」
賈玩輕呼一聲︰「因為忠順親王?」
昨天下午才找到張涵的尸體,晚上太上皇就決定搬去溫泉宮,里面沒什麼關聯才怪。
周凱喝了口水,道︰「忠順親王的事,算是最後一根稻草。
「這些年,太上皇年紀越來越大,對朝局的掌控也越來越力不從心,此消彼長之下,被蠶食殆盡是遲早的事。
「這次忠順親王出事,皇上的強硬令他心驚,忠順親王的愚蠢也讓他心灰意冷,可能是終于想通了吧。」
「太上皇遠離朝政,九門提督這個位置,皇上肯定會換上自己的人,所以這次搜查刺客,算是衛宏盛最後一搏的機會……可惜他努力錯了方向,竟然懷疑到你的身上。
「他也不想想,你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是皇後的人,怎麼會跑去刺殺皇長子?」
賈玩道︰「你是說,刺殺皇長子的,是皇後的人?」
周凱冷哼一聲,撇嘴道︰「除了她還能有誰?仗著姑母是太後,皇上登基靠的又是她母族,囂張的不可一世……一開始的時候,連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趙軼也是倒霉,攤上這麼個嫡母。當初她進門不到三個月,就治死了趙軼的生母,後來皇上登基,提出太子人選,太上皇的人當然不會支持皇後所出的二皇子,便故意抬出趙軼和他們打擂台。
「沒多久趙軼就出了意外,半年多才救回來,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皇上大怒,甚至聲稱要廢後,可當時皇上才剛剛登基,連帝位都不穩,最後不得不忍了,不過皇後也算是受到了教訓,收斂了許多,開始在皇上面前做小伏低,討他歡心。
「不過這都是表面現象,如今一看太上皇隱退,不再需要制衡,趙軼的腿又要好了,馬上又原形畢露了。」
賈玩道︰「刺客不是還沒找到嗎?怎麼知道就一定是皇後的人?或許是別人陷害也不一定?」
周凱道︰「刺客是沒找到,但有人已經招了。
「趙軼身邊的貼身丫頭香兒就是皇後的人,趙軼這次難得聰明了一回,使了個詐,刑部來要人的時候,交了另外一個內鬼丫頭過去,那個叫香兒的丫頭,則悄悄交給了劉總管。
「一動刑就招了,她跟在趙軼身邊十幾年,做過的事兒真不少,不說別的,那刺客就是她放進去的。」
賈玩低頭喝茶︰別說,他還真是香兒放進去的。
趙軼這招移花接木,高啊!
「至于送去刑部那個,人還沒開始審就死了……不然你以為剛才趙軼為什麼幫我們說話?他這是故意和刑部尚書過不去呢!」
周凱今天在刀口上走了一著,心情激蕩,又對賈玩心存感激,才將以往憋死都不會往外說的話,抖落個干淨,就怕賈玩認不清朝上的形勢,吃了悶虧。
這會兒「閑話」說完,周凱的注意力又回到玩上,道︰「京城最大的幾個樓子的花車都過去了,剩下的沒什麼意思,咱們下去轉轉怎麼樣?」
賈玩自無不可。
街上別的沒有,就是燈多人多,賈玩上輩子還真沒趕過這種熱鬧,江南那邊的風氣也與京城不同。
他順著人流邊走邊看,時不時花錢買點小玩意兒,等回過神來,身邊哪還有周凱的影子?
大男人又不會走丟,賈玩也懶得去找,啃著糖葫蘆繼續看熱鬧,沒多久就被一盞走馬燈吸引了目光。
那燈做的並不如何出奇,燈分兩層,內層繪了流雲朝霞,外層是姿態各異的飛天仙子。或散花,或吹簫,或奏琴,或玩鬧,隨著燈中熱力上涌,仙子們在流雲中嬉戲游弋,彩裙翩躚,好不逍遙。
看了這麼久,這盞燈無疑是賈玩最中意的一個,可惜想要弄到手,得做一首能讓主人家滿意的應景詩詞才行。
賈玩哪有這個詩才,前世的詩詞倒是很背過幾首,什麼「驀然回首」「燈火闌珊」就足以吊打一切,只是卻不願拿出來換燈,不是因為道德上的問題,只是想將某些東西,默默珍藏在心底。
他自個兒沒有贏燈的本事 ,便只能眼巴巴看著主人家將它取下來遞給旁人。
賈玩有些遺憾的轉身離開,才走沒幾步,就看見那群飛天美人被遞到了身前。
賈玩愣了下,伸手去接,笑道︰「多謝殿下。」
那人卻不放手,沙啞的聲音從身側傳來︰「你知道是我?」
賈玩看向帶著半截面具的高大男人,隨口道︰「我認得你的手。」
然後就看見男人露在外面的下巴、耳朵、脖子驟然變得通紅。
賈玩見他還不放手,只好自己松了,道︰「舍不得啊?」
趙軼啞聲道︰「喜歡嗎?」
賈玩狐疑的看向他,道︰「我要是說喜歡,你是不是就會把它收回去,然後說‘偏不給你’?」
趙軼正色道︰「你如果不喜歡,我就收回來重新再找……這是我第一次送人禮物,要慎重。」
賈玩道︰「殿下白天不還送了我幾車藥嗎?」
趙軼搖頭︰「那不一樣。」
賈玩「哦」了一聲,再度伸手去接花燈,這次趙軼手縮的很快,和他並肩向前走。
賈玩道︰「你這時候溜出來逛街好嗎?」
一不小心,幾年心血便付之東流。
趙軼道︰「自從我五年前‘夢中殺人’,就沒人敢夜里闖我房間了,更何況……」
賈玩見他沒繼續說下去,詫異的側頭看向他,趙軼低聲道︰「不想說那些不好的事,我們看燈。」
于是看燈。
趙軼不是多話的人,賈玩也不太會找話題,兩個人就這麼結伴逛著,竟也不覺得無聊。
月上中天,街上人漸漸少了,賈玩停下腳步,趙軼沒注意超出去兩步,又轉身來看他。
賈玩道︰「天晚了。」
趙軼遲遲才「哦」了一聲。
賈玩道︰「該回去睡覺了。」
趙軼道︰「我睡不著。」
賈玩道︰「殿下應該說‘再會’。」
告別的禮貌用語里,可沒有「我睡不著」這句。
趙軼又道︰「我睡不著。」
賈玩嘆了口氣,道︰「所以呢?」
「我……」
「想都別想!」
趙軼抿著嘴,好一陣才道︰「八年前,自從下了船我就開始失眠,原本大約跟擇床一樣,時間久了自然就好了,可那個時候,被人在安神香里下了藥……」
他頓了頓,道︰「就那樣一直用了八年,藥一斷,就再也睡不著了。」
賈玩道︰「你變成這樣,是因為失眠?」
趙軼點頭。
「太醫也沒辦法?」
趙軼點頭。
「好吧,我來想辦法,」賈玩揉揉額頭,重復道︰「我來想辦法。」
看在那幾車藥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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