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概快到了晚餐時間。
摩恩走到底層, 能越來越清楚地听到「幻象們」聚集在一起籌備飲食以及交談而產生的噪音。
難以想象這群人是如何在這麼惡臭的環境下不受影響地準備愉快進食的。
只能說不愧是虛假的幻境中人,起碼作為「正常人」的摩恩已經連正常地用鼻腔吸氣都做不到了。
他有些搞不懂這幻境的機制,此刻也沒有多余的腦力用來分析, 循著本能張開嘴小口地吸著氣。
走到樓梯間到一層大廳入口的位置, 他的兩腿無由來地沉重起來。
等看到飯廳的全貌後, 摩恩的腳步徹底頓住了。
他開始後悔自己闖進來的決定,盡管並沒有人因為他冒失又突兀的出現而關注到他。
只因眼前的畫面讓他震驚, 也讓他戰栗——
端坐在長桌兩邊的人們面前紛紛擺著一盤盤黑漆漆黏糊糊的東西,眾人愉快地交談著, 仿佛他們各個都是家境優越受過教育的紳士。
然而他們的動作卻粗鄙到了詭異地程度……
這里的人,全部像是未經馴化的野獸, 沒有一把刀叉投入使用,每個人在說話間用手便直接捧起那些糟糕的物質送進自己的嘴巴里,細細咀嚼,像是品嘗到了什麼珍饈佳肴,時不時發出幾聲陶醉的贊嘆。
他們的指縫間有黏稠的物體滴滴答答地滲出留下,若殘余到了桌面上, 便要低下各自高貴的頭顱,貪婪又虔誠地伸出舌頭品味那每分每毫。
摩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在那一團團還在「蠕動」的食物, 只覺得刺鼻的惡心氣味簡直要沖破了他的頭骨。
像是被燻得花了眼, 他甚至產生了幻覺——
慘白的餐具上躺著的不是道不出原料的黑色物質, 而是一塊塊像是人、又像是魚的尸塊。
盤子中盛著的是軀干,盤沿上灑落的是鱗片,盤邊外淌出的血液。
而那「東西」的臉也被裁得四分五裂卻又整整齊齊, 盤盤相近就拼湊出它扁平、分布奇異的五官和呈現灰白色的、潰爛的雙眼……
那是什麼東西?!
這群船員與水手,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吃什麼嗎?!
他們表現出的那份如痴如醉是真實的嗎?!
摩恩的眉心突突地跳了兩下,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轉身逃回樓上的沖動, 慌亂地眨巴著眼楮倒退。
可是不過是眨眼間,剛剛那些污染過他的眼楮與精神的餐飯又消失不見了,桌子上擺著的分明是一盤盤精致的菜肴……
原本充斥在鼻腔中的腥臭味一下子稀釋得極淡,感官上的刺激突然減小,摩恩挪動的腳尖又定在了原地。
心跳依然快得不正常,他也再度陷入了孰真孰假的恍惚,正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貿然闖入,就听見一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就是一個男人用粗獷的嗓音說起了粗鄙的話語——
「嘁,看那兩節紙糊的小腿,還沒有爺的胳膊粗。」
摩恩的斜前方,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走到甲板入口的位置,懶散地倚著門沿,他仰著下巴怪里怪氣地諷刺著門外的某個人,臉上綻放著充滿惡意的笑容︰「布里奇,照你這麼個踉踉蹌蹌干活的架勢,你小子今天也甭想吃到晚飯了。倒不如我給你指個明路?大廳里面那件廁所,可是常常爆滿啊,你干脆幫著‘清理清理’,又填飽了肚子還完成了工作,豈不兩全其美?哈哈哈哈哈。」
他話音未落,就听見門外傳來一陣同樣充滿惡意的爆笑。
間或有兩聲「說得好」、「听到沒布里奇」、「弗格森大人英明」之類贊同的話語。
「……」摩恩停下動作,不由攥住了自己的拳頭。
雖然都沒有搞清楚前因後果,他也能察覺這番話有多麼難听。
壯漢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斜後方離他不過幾步遠的摩恩的存在,冷哼一聲抱著他強壯的兩臂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你們其他人,直接走小門,趕緊進去吃飯,把甲板留給我們勤勞的小水手一個人打掃。」他嘲諷地說道,似乎用言語傷害旁人是他娛樂自己的最好方式,「而你,布里奇,我再給你個法子,這麼天天被罰下晚餐終究不行的,你跟你那個朋友摩恩一起去向有錢人賣屁.股不就好了,啊?你說是不是呀,我可是為了你好。哦對,我忘了,你的姿色,可不會被少……」
突然被喊了名字的摩恩雖然不能足夠明白他話中的具體含義,卻也知道里面飽含貶義色彩。
他只躊躇了一秒,就皺著眉頭跟著走了出去。
卻不料剛好看到暴力即將發生前的一幕——
「……你!不知好歹的東西,你信不信今天死在這里也沒有人會管你?」
不知道被怎樣冒犯了,壯漢突然邁開大步,暴怒地抬起手臂,直直地沖著他身前那個身形瘦小的男子打了過去。
他一邊釋放著體內的暴虐分子,一邊惡狠狠地催促著其他人離場︰「你們,看什麼看,不想吃飯就一起留在這里!」
被叫做「布里奇」的人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步,卻被壯漢擒住了脖子,重重地挨了一下後面露痛苦,眼里寫滿悲哀,卻咬著嘴唇沒有發出嗚咽。
「你在做什麼,離他遠一點!」
摩恩在大腦徹底反應過來之前就先一步有了動作,他飛快地跑上前一步打掉壯漢還要再次揮舞過去的手臂,硬是擠進了中間將兩人分開,隨即怒目注視著這個渾身散發著惡意的男人,試圖擋在克里奇的身前。
他從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中月兌離了出來。
這種感覺很奇異。
就像是一出木偶戲近在眼前地上演了,而他不知何時,也已經被拽上了舞台。
當一場真實的欺凌發生在他面前,刺激著他的感官時,他已經再不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好奇與從容,盡管他從一開始就好像未曾擁有這兩種情緒。
壯漢先是垂頭看著自己被打掉的手臂,定定地看了有五六秒才緩緩地抬起頭。
在看到摩恩後,他的喘息突然變得很沉重,用種難以形容的陰沉眼神瞥了摩恩一眼後,又忽地垂下了頭去。
這人的眉眼壓得極低,五官粗糙,唇齒歪斜,身材也魁梧得如同一座小山,單從外貌上已經給了旁人一種「這個人不好惹」的認知。
似乎是幻覺,摩恩仿佛看到他混濁的眼珠里剛剛有紅色的血絲游過。
很奇怪。
剛剛還「熱鬧非凡」的甲板上瞬間疏通了人群,海天之間只剩下摩恩、壯漢與克里奇三人。
更奇怪的是,一個前一秒還破口大罵欺凌弱小的男人驟然冷靜了下去,帶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恐怖感。
摩恩在這段沉默的僵持中能聞到再度濃重起來的腥臭,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懷疑這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是發自壯漢的嘴里。
他緊張地站在原地,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刻,不停分析著自己與壯漢交手時將對方打敗的微弱可能性
他的手指甚至不由自主地發起了抖,大概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痙攣。
衣料窣窣的聲音響起時,摩恩險些擺出迎戰的姿勢,卻見壯漢保持著垂頭的姿勢自顧自地轉身離開了,那人步履匆匆,再也沒有回過頭。
如果不是那些腳步還並未顯得慌亂,都可以稱其為逃走的。
這不符合常理,摩恩不認為他有著能夠威懾到對方的外在形象和實力,但他卻不能將這些疑點分析清。
在原地站了許久,他只能告訴自己「這里不是現實、這里的一切都沒有邏輯」來寬慰自己莫名繃緊的神經。
「……摩恩。」
名為的「克里奇」弱小者的在身後輕輕叫起了他的名字。
摩恩猛地驚醒一樣轉過身去,就見克里奇撇下的嘴和他紅通通的眼楮。
那雙眼楮里已經沒有什麼鮮活的神采,此刻正渙散地對著髒兮兮的牆面,像兩顆黑色的窟窿。
他啞著干澀的嗓子,緩慢地開口。
他說——
「……我想要現在死去,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