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恩當然記得。
他本就格外關注神明說過的每一句話, 也會細細觀察神明的每個反應。
也是因此,他總覺得幻境之中的神明……好像有哪里與之前不太一樣了。
摩恩想到這里,抿了抿嘴, 心中有些許忐忑。
因為他想起了在永渡河的幾次回憶, 一方面覺得幻象假冒成神明的樣子必定不會如此逼真, 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地生出了幾絲懷疑。
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其實神明的眼神和氣質都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雖然說他被幻象安插了一個名為「維克多」的人類的身份, 但是摩恩自然能夠辨認出這確實是維爾涅斯本尊,可他偏偏就是常常體會到一種奇異的陌生感。
比如現在, 面對來自神明炙熱又空洞的盯視,他的眼眸趕緊垂了下去, 避開視線的同時也隨口轉移起了話題︰「那我們……應該怎麼出去?」
他這份本能的避讓和閃躲是他自己都沒有想象到的。
畢竟從前他最多只是對神明充滿尊敬,倒還從沒有這種隱隱感到危險的不安滋生過。
不知道是不是他這樣不自然的反應被神明察覺了,對方並不回話。
這場沉默一直到了令摩恩感到窘迫的程度,才堪堪被打破——
「你也在害怕我麼。」
維克多輕輕開口。
很難分辨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蘊含在他的話語之中。
語氣平淡得仿佛這只是一句與他無關的念白,借著他的嘴巴講出來而已。
這樣的神明就更不對勁了。
「當然沒有。」摩恩沒有注意到句子中那個別有深意的「也」字,他下意識地開口反駁, 垂在身側的手卻緊緊地握成了拳頭——這句否定分明是個違心的回答。
可是當他抬頭望向維克多茶色的眼楮,突然對這份隱瞞感到了不忍, 他張了張口, 還是吞吞吐吐地把心里話講了出來︰「……我, 其實、其實是有一點,或許是我出了問題,您在我眼里有些陌生。」
「……」
「在這里, 我感知到的您是危險的。我的生理本能好像不允許我太過靠近您,每當您看向我,我總是……覺得不太舒服。」摩恩艱難地措辭, 唯恐哪個字說得重了會傷到維爾涅斯的心,並且不斷補救,「可能也與我們所在的幻象有關,只要找到出去的方法……」
可能是他真誠的模樣有讓神明對他的情況表示諒解,只見維克多若有所思地點下頭,默默地看了摩恩一會兒才又露出了一個淺笑。
摩恩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氣氛應該是緩解了,或許是心理作用,他覺得連外面的天色都好上了許多。
維克多站起身來走到了摩恩的身邊,同人一起看著波瀾不驚的海面,緩緩開口︰「等時間到了,就可以出去了。」
「但願不要再出差錯。」摩恩搖搖頭,把滿腦子的胡思亂想都甩了開,滿臉期待地沖著神明問道,「那離開了這里,下一站是否就是天國?」
「離開未必是好的……永遠地停在這里,不好嗎?」維克多淡淡道。
摩恩的眉頭皺了起來︰「這真的是您的心聲嗎?我在永渡河時曾經遇到過另一個虛假的您,他當時也是這樣說,令我留在原地。這應當是為了阻止您重返天國的障礙。」
「假如向前一步就會死掉呢?」維克多的聲音變得很低。
摩恩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好不容易放松下去的神經再度繃緊,他扭頭看著維克多的側臉,對方卻並不再看向他。
「您是否看到了什麼,還是說已經覺醒了天國的記憶?」摩恩心中惴惴不安,他摩挲著自己的手指,不懂得這份詭異的心慌到底是從何而來。
維克多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看向窗外,先前好不容易晴朗了幾分的天色又暗淡了下去。
沒有雷聲,也沒有雨水,甚至沒有帶著腥味的海風,只有幾團沉甸甸的濃雲不知什麼時候再度籠罩了上空。
就在摩恩快要被這莫名沉重的氣氛搞得窒息之前,維克多突然開口道︰「不會的。」
「啊?」摩恩不懂這份答非所問。
「不會讓你死掉。」維克多把每個字都咬得很輕,輕到了有些刻意的程度,如同這樣做就能做到對這話里的某個字毫不在乎一樣。
「……」
摩恩怔了一會兒,心頭漫上一些說不出的苦澀。
他抬手捂住心口,只覺得此地果然是個怪地方,讓他整個人都變得莫名其妙,連神明也一樣看上去有些失落。
卻不知他這個無意間的動作是如何刺激到了神明的神經,維克多的臉色竟然難看了起來,上前一步的扣住摩恩手腕的動作雖然不急促但也帶著幾分罕有的失禮。
摩恩呆站在原地看著逼近而來的神明,按在心口的那只手上突兀地傳來了屬于神明的冰冷的溫度。
他的腳掌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腦子里一團亂麻。
「……」維克多垂下目光似是無意地掃視了摩恩移動過的腳底一眼,下一秒就專注地望著摩恩有些蒼白的臉。他輕輕啟唇,隨即一道驚雷如同巧合一般與那一聲「摩恩」重疊著響起。
震耳欲聾的聲音就像一句警告。
摩恩的手指蜷縮了,但是他竟然沒有失去仰頭的力氣,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失禮般直白地對上維克多茶色的瞳孔,響應這聲撞擊靈魂的召喚。
總是這樣的目光。
總是這樣,來自神明的……像是審視,也像是吞噬的目光。
「……能不能,為我雕刻一尊聖像?」維克多給了他足夠長的反應時間,又或許是給了他自己足夠的考慮時間,隨後專注地看著摩恩的眼楮這樣輕描淡寫道。
這話的內容是在「祈求」,卻難說神明講話的語氣中有什麼不從容之處。
那是一種介于懇求與命令之間的陳述式的問句,音色依然柔和悅耳,很難從中分辨出什麼鮮明的情感色彩。
可摩恩卻敏感地察覺到,這話里少了幾絲令人隱隱不適的、帶有壓迫感的親昵——這其實才是正常的。
自從進入幻境後,摩恩一直覺得神明的態度怪怪的,怪就怪在那份「親昵」之上。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
哪怕被驅逐出人間,哪怕被清除作為神的記憶,也還是高貴並可望而不可即的才對。
心中愛慕的高高在上的神明對自己態度親密,本該是一件令人竊喜的事情,但他卻難以忽略自己發自內心深處的淡淡恐慌。
摩恩以為自己不會忘記草原的那一個飄雪的晚上。
他站在遠處望去,看到的是雪不沾身的神明聖潔的背影,看到的是月光傾瀉下神明被揚起的銀色發絲。
但此刻他試圖回憶,腦海里閃過的畫面竟然只有銀裝素裹的雪景。
就好像他從未親眼看到過坐在草原上的維爾涅斯一般。
怎麼會呢……
「辛苦你了,摩恩。」
維克多的話語和他接下來的動作將摩恩從短暫的恍惚中喚醒。
神明松開抓住摩恩手腕的那一只手,白皙的手掌向上虛握了一下,一塊大體為圓柱狀的木頭便憑空出現在了那里。
摩恩下意識地垂眼看向那塊未經雕琢的、粗糙的木體,它只有一個成人手掌大小,顏色與質地都和前不久他在做木匠的空余時間中為神明雕刻的聖像所用的原木一模一樣。
那個作為禮物的聖像在他們攀登烈峰山時不慎墜落,被火毀掉了。
可是,被驅逐後的維爾涅斯只知道那是「珍貴的東西」,甚至不知道那是自己作為他唯一的信徒為他親手雕刻的。
然而現在……
摩恩的大腦皮層驟然繃緊了一下,他甚至沒有從維克多的手里將木頭接下,只是抬頭看向神明在幻境中變化的那一張有些陌生的臉,略帶驚異地小聲囁嚅道︰「您……已經恢復記憶與身份了嗎?」
怪不得。
神明還沒有回答,摩恩已經在心里道起了怪不得。
他眨了眨干巴的眼楮,心中越發苦澀。
怪不得他會覺得神明變得和從前不同,是他太自以為是了。
與他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是失去神格的維爾涅斯,而他與真正的神明不過僅僅會過兩次面,怎麼能自認了解。
普通人類與神明之間存在著那樣大的差距,他心有畏懼才是理所當然。
盡管……
盡管之前神明並沒有帶來這麼強的……威嚴感?
摩恩處在說不清的悵然之中,也就沒有注意到維克多因無法應答而閉口不言的短暫沉默。
「……那我們是不是能從這里出去了?」而摩恩已經自動將沉默的空氣識別為默認。
他胡亂地拋出他曾問過一遍的問題,實際上他現在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
「當你完成它之後。」維克多將托起的手掌握緊又松開,將木柱交到了摩恩手里。
他抬手輕輕地撫了撫摩恩的頭發,低聲道︰「乖孩子。」
摩恩將木頭抱在懷里遲鈍地點著頭。
他抬眼望向那對淺茶色的瞳孔,才發現他原來從未從中看清過自己的影子,哪怕那對眼楮始終在溫柔地凝視著他。
……
後來他是怎麼從那間房里走出來的摩恩自己也有些記不清了。
他好像听到樓下的甲板傳來幾聲叫喊。
然後他昏昏沉沉地捧著木頭說著想要下去看看,其實他不過是想要一個人待一會兒,在神明視線所不及的地方整理一下混亂的大腦。
他其實還沒有探查過幻境中的任何一個角落。
從醒來起他就一直和維克多在一起,剛剛提出離開,他的心中隱隱有種會被拒絕的預感,但是沒想到維克多只是安靜了幾秒後笑著說了「好」。
摩恩感受著來自身後的一直沒有移開過的目光離開那間房,門關上的那一刻他也好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元氣,只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行走在嘈雜的樓梯間。
其實他也不懂自己是為什麼這樣失魂落魄的,按理說他沒有失去什麼。
但是很快,摩恩的精神又被迫打起來了,因為他開始聞到一些格外令人作嘔的腥味,在整個空間彌漫。
那是屬于海洋生物所特有的腥氣,其中還摻雜著,會讓人聯想到腐爛與模糊的血肉的——濃稠的血腥味。
摩恩的喉頭與胃部同時宣告不適。
他駐足原地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一手將木柱揣進懷里,一手捂住嘴巴皺著眉頭朝拐角處轉過身去。
他還完全沒有跟幻境中的其他幻象有過接觸,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但是神明放任他出來,想必是沒有什麼危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