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
維眸光一動, 扶住摩恩的肩膀, 微微側過身擋在風口處。
維的意思是樓道里冷, 可是摩恩要說的話還沒講,于是他抬手攔在了身前,一本正經地注視著維, 深深地吐了口氣。
「我……我還有話想對你說。」摩恩說完這句話就不看再看維的反應了。
他的勇氣永遠只有二分之一,能支撐著他說出表白的開頭, 但是不足以撐完全程。
他低頭看著腳尖,張開嘴︰「我、我喜……」
「你們兩個!這麼晚了還不睡, 不想活了是不是, 寶貴的休息時間不是給你們聊閑天的!」
樓道口的一位巡查教授一手握著燭台, 一手提著教棍凶神惡煞地走了過來。
他抬起胳膊沖著摩恩二人指點了一番,恨鐵不成鋼地怒道︰「學校爭取來的準備時間你們不知道珍惜,莫不是想立刻去戰場才舒服了?!」
摩恩心中叫苦不迭, 他面帶歉意地沖著教授賠了不是, 帶著維逃也似的回了寢室。
一進屋就看見尼爾正抱著被子瞪著大眼望著他們。
三雙眼楮一對上,尼爾默默伸手拍了拍耳朵, 帶著睡意說道︰「哪位教授啊, 嗓門可真夠大的……」
說完還打了個哈欠。
「抱歉抱歉,怪我。」
摩恩尷尬地用氣音回應道。
都怪他大晚上想找人「談人生」,引起了教授的注意, 剛剛的一番動靜只怕周邊的幾個寢室都被吵到了吧。
他實在是個罪人。
尼爾重新倒了回去,摩恩正要向維知會一聲明早再說沒說完的話,就見對方已經躺在床上閉起了眼楮。
是不是維本就很累了, 而自己剛剛突發奇想叫人出去的行為打擾了對方的休息呢?
摩恩心中有些羞愧,還有點落寞。
他甩了甩頭,自己也爬上了床,靜靜地看了會兒窗外的月亮,在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漸漸陷入了睡眠。
可惜的是,他沒有機會目睹萬千道黑色流光透過窗戶從大陸的每個角落涌入這間狹窄的房間的壯觀景象了。
不過,只怕摩恩清醒著也是同樣看不見的。
這不是人類能夠視見的東西。
道道流光像是刀劍一般一下下地捅穿躺在門邊那張床上的黑發青年的身體。
光箭沒入其中,消弭于其中。
青年緩緩睜開眼楮,目睹著自己的身體將光箭盡數吞噬了去。
他的眼底有一些詭異的光彩在翻涌著,像是條條鮮紅的綢帶,想要蓋住墨水潭,將它染上猩紅。
只是最終,還是無望的黑淹沒了紅。
青年重新閉上眼楮。
……
等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打在眼皮上的時候,摩恩翻了個身,滿懷心事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識地看向維的床鋪,看見人還在床上安睡著,便抿了抿嘴,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宿舍,走向洗漱池。
今日太陽從西邊升起,以往極愛賴床的尼爾竟然醒得格外之早,已經在洗漱池邊熱起了身。
「嘿,摩恩,你來啦。」
他一邊做著俯臥撐一邊耍帥地抬起單只手沖著摩恩揮了揮,「有個驚天大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
還會有比明天就上戰場更大的消息嗎?
「呼……」尼爾從地上爬起來,匆匆地走過來打開了水龍頭,一邊洗手一邊一臉隨意地說道,「奉獻我們剩余價值的時刻到了唄。塞里跟我說,今天校方安排了婚配的事情,一會兒大概就來正式叫人吧……」
「一天時間?!」摩恩蹙起眉質問。
「對啊,一天時間,只配不婚。」尼爾的表情也有些古怪,說不上興奮和激動,反倒是有種淡淡的不屑。
「……別逗了。」摩恩不願意相信,他一听這個消息心中只有反感。
尼爾提起嘴角笑了笑沒說什麼。
摩恩洗漱過後繃著臉往宿舍走,準備最後一天去護理一下他的長劍。
現在時候也不早了,誰知維竟然還沒有醒來,這不像是他以往的作風。
摩恩遲疑地湊近維的床邊,靜靜地看了他幾眼,抬手模向維的額頭,常溫。
沒有生病的跡象,或許只是太累了。
他悄悄地退後幾步,放輕呼吸盡量不吵到對方。
可是他小心維持的安靜卻被門外的哨聲打破。
「所有人,馬上出來!空中長廊間集合!」又一位教授洪亮的嗓音響起。
摩恩心頭立刻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尼爾早上說的話回蕩在他的腦海間,他的腳完全釘在了寢室的地上,一步也挪不開。
可能他們只是想多了呢?
摩恩暗自放松著自己繃緊的神經,推了推還在沉睡中的維。
「維,醒一醒!集合了……」
他湊在對方耳邊喊了兩聲,可是維沒有絲毫反應。
摩恩漸漸地有點心慌,他探查了對方的體溫和心跳,一切如常,只是為什麼維陷入了沉睡中無法醒來?
他匆匆站起身,準備去找值班醫生趕緊來看看,可是他剛一打開門便與一個人撞到了一起。
摩恩退後半步,低著頭對這位教授道了一聲歉,步履不停地就要沖出去。
可是教授卻抓住了他的胳膊︰「到哪兒去!空中長廊在右邊!」
「教授,我的室友生病了,我……」
「行了,第六個稱病的。」教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又不是什麼壞事,你們一個個的何必如此抗拒?!其中滋味,只怕你們品嘗過了之後還不肯離開了呢。這是命令,全員必須參加。」
摩恩既沒有智力受損也不是三歲孩童,听了這話當然立刻就反應過來,尼爾說的是真的。
校方要帶著他們去「只配不婚」,以留下血脈,孕育人類的未來。
他抗拒得快瘋掉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嫌惡的表情。
如果是往常,其實他沒有這般叛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為了報效大陸而生,最終會按部就班地戰死在人魔戰場上,死前同某一位素未謀面的女子發生關系留下人類文明的種子,就像從前所有這樣「奉獻」過的戰士們一樣。
可是當他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有喜歡的人後,他明確地知道那是相愛的人才應該做的事情後,讓他怎麼將靈魂與肉.體分離?
戰士在「付出」、那些女子們同樣在「付出」,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卻要為了還未存在于世的未來人類讓步。
當下的人何其悲哀?
這種為了文明的延續而施行的促生手段,究竟終點在哪里?
摩恩試圖甩開教授的手,他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是現在,他要為狀態不佳的維呼叫醫生。
「誒,你們這群毛頭小子不知好歹,那是去做快樂的事情,你給我站住!」教授粗暴地攔下了他,抬起手正要訓些什麼話,眼神卻看向摩恩的背後,漸漸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摩恩同樣感到了不對勁,他試圖邁開腳步,然而身體像是被黏在了原地,不僅如此,他突然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了,只剩下眼楮還能慌亂地眨一眨。
天色一瞬間暗了下來。
周遭萬籟俱寂,像是陷入了詭異的異世空間。
唯有教授在地上爬蹭著,無聲哀嚎著搖頭倒退。
摩恩的身上纏上來一個人。
那人摟住他的腰,又從腰身上劃上去扣住了他的肩膀,撫弄他的脖子和下巴,一手又重新攬回了他的腰上,勒得很緊,讓他快要喘不過氣。
摩恩像是被一條八爪魚纏身了。
通體合貼,親密無間。
那人的頭垂下來靠在他的肩膀上,對著他的耳朵喃喃道︰「我實現了你的願望,你怎麼能離開我呢?」
摩恩的心跳已經完全不听使喚,他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
這個聲音屬于誰他怎麼可能听不出來?!
維又一次收緊抱著他的力度,一邊抬手蒙住了他的眼楮。
冰涼的觸感覆蓋在眼上,摩恩最後看到,幾團黑乎乎的東西在地上奔涌,向著教授的方向疾馳了過去。
可惜他什麼都听不見,動也動不了。
或者說,這不是可惜,而是一種幸運。
最後感受到的是維溫柔的擁抱,然後天旋地轉,一切歸于黑暗。
摩恩在意識混沌間,做了一個夢。
夢里出現了一座高高窄窄的圓柱黑塔,聳入雲霄,瞧著讓人心生懼意。
這座高塔之外,還有無數座或傾斜或倒塌的高塔,然後就是遍地的荊棘和沼澤,這是象征毀滅與衰敗的死亡之地。
夢中的摩恩手持麥金大人使用過的長劍,披荊斬棘,飛躍泥沼。
他精疲力盡地走到高塔之中,仰頭望著無窮無盡的螺旋式長階,咬著牙持劍走了上去。
四處一片漆黑,只有從他心頭亮出的一點微光照亮前方的路。
他一步一個台階,貼著潮濕冰冷的牆磚向上攀爬,終于到了最高處。
入目是一扇黑色的鐵門,厚重,堅硬。
他在門前站定,激動地拍打起來,嘴里還在大喊著某個人的名字。
可是摩恩無法听清,夢中的自己在叫著何人的名字。
他隱約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並且他曾經做過這個夢。
那時夢境在此處停止,而這一次——
鐵門打開了。
夢中摩恩站在門外,呆呆地看著屋里的人,手中的長劍落到了地上。
畫面一轉,視角落到了門內。
里面的人面對著窗子站立,只留下一個背影,他深棕色的發絲隨著高天之上的風飛舞,身上的騎士裝依然潔淨而嶄新。
他的腳邊躺著一把長劍,長劍之上沾了些黑漆的液體。
听到開門聲,他轉過身來,露出了那張熟悉的臉,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那張,摩恩每次面對鏡子,都會看到的臉。
「摩恩……」
門外的摩恩喃喃道。
原來……
他需要要營救的人、被囚于高塔的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