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恩一時間有些語塞,他努力調動著自己不太靈光的腦袋瓜,支支吾吾道︰「您,以前跟我一起,呃,放羊……有時,我們一起耕地……」
「哦?」維爾涅斯驚訝了一秒。
摩恩被這一聲「質疑」搞得大腦徹底放空,他真的不擅長說謊,現在試圖補救,卻發現完全不行,他編不下去了,這太不像話了!
他不再看神明的臉,而是直視著天花板,做足了心理建設,才開口道︰「如果我說,您不是人類,您會相信嗎?」
「……」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出來,就像您一樣,我也同樣對這情況感到迷茫,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
摩恩終于開啟了話匣子,他心中那些憋悶已久的情緒全都如同放了閘門的洪水肆意流淌開來,「某一天起,一切都突然改變了。您本是我信仰的神明,應該在天國遙遠地注視著您的信徒,可是那天夢神告訴我,您被驅逐了……」
他的手捏著被子的邊角,始終沒有扭頭,余光也不敢看維爾涅斯的模樣,只是一股腦地全部傾訴出來︰「我和舅舅一家因為戰爭分離,突然變成了孤身一人,您也不再回應我的禱告。那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雪什麼時候會停,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也不知道下一次同家人見面會是何年何月……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會經歷變故,會流落人間。我遵從本能的指引在原野上找到了您,那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夢神提示我帶您回到天國,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找到那些地方,我該怎麼辦,才是對的?」
摩恩慶幸現在天黑得不正常,屋里昏暗的燭燈照不到他眼底的恐慌。
「我太沒用了,對嗎?」他的喉嚨里擠出一句氣音。
「……」維爾涅斯安靜地看著他,突然緩緩地伸手模上摩恩的頭。
那只手輕柔地拂過摩恩的臉,撫上了他的頭發。
維爾涅斯不會告訴摩恩,那個時候的摩恩在他的眼中,像一只被拋棄了的幼犬。
那不同于旁人的一對黑眼楮濕潤而晶瑩,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愛。
「我說的話,您相信嗎?這確實是真的,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摩恩仰起頭,這才轉過去與維爾涅斯對視。
他的面色有些焦急,他很怕自己的這一番剖白被當作不切實際的臆想。
「我不知道。」維爾涅斯緩緩開口,「但是……我願意和你一起找到答案。能不能告訴我,你口中的夢神,提到的那些地方是哪里?」他擺出一個善意的淺笑,一邊安撫著情緒有些激動的摩恩,一邊問道。
「永渡河,烈峰山和候鳥天階。」摩恩老老實實地轉述道。
維爾涅斯听著听著,眼眸的聚焦突然從摩恩的臉上飄走,定在了遠方,好像看見了什麼。
好一會兒他才驚醒一般移開視線,抬手舒展著眉心,輕輕啟唇道︰「我似乎,看到了方向。」
「真的嗎?!」摩恩直接從小床上彈起來,他甚至不知分寸地扯住了神明的手握在掌心里,滿面驚喜。
「那我們等天亮了就出發,好不好?」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維爾涅斯也坐起來任由自己的手被摩恩□□,遲疑地看向窗外,思索了幾秒才點下了頭。
摩恩听說有了送神重回天國的方向,心中的各種彷徨驚疑與悲戚都一下子被掃了個干淨。
他恨不得現在就搬著小板凳坐到門邊,對著那原本令他懼怕的黑暗,等日光浮現地表的第一秒就領著人離開。
然而。
摩恩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不尋常的黑夜,竟然整整持續了七日。
家中沒有確認時間的工具,當沒有了日升日落,人類就只能憑生理反應的循環感受時間的漫長,完全失去了察覺時間具體流逝的能力。
但是神明沒有。
……
「今天,是第七天。」維爾涅斯說道。
摩恩聞言扭過頭去,面色有些蒼白,眼下還有著淺淺的黑眼圈。
這些日子他的精神都快要衰弱了,因為只要他睡過去,就必定會做那同一個夢。
納羅薇拉永遠只說那些固定的台詞,摩恩都能倒背如流了。
對他而言,這夢變成了一徹頭徹尾的噩夢。
「天還會亮嗎?」他不由自主地詢問道,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三五次了。
「會。」而維爾涅斯這一次的回答格外堅定。
就像是刻意響應他斬釘截鐵的答案似的,他話音剛落,外面突然日光乍現。
整間閣樓被時隔多日終于顯露的光明盈滿。
摩恩在這一切發生的前一秒就被維爾涅斯捂住了眼楮。
但是他的身體能感受到,日光打在肌膚上的暖意,是那樣珍貴。
「天亮了?」
摩恩的嗓子有些抖,他模向眼楮上覆蓋的那只手,輕輕地把它拉下來,表示自己已經做好了突見光明的準備。
「嗯。」
摩恩眨巴著眼楮,看著窗外晴朗的藍天,扶著牆快步跑了出去。
他一直跑到門邊,顫顫巍巍地把手伸出去,掌心向上,好像在接著這溫暖和煦的日光一樣。
外面的雪幾乎已經化干淨了,盡管這些日子都沒有太陽,沒能加速它的融化,但溫度在升高。
似乎從天黑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再下過雪了。
摩恩愣愣地看著外面的世界,這本應該是他習以為常的一幕,可是此刻看來,竟然覺得它們美好到顯得不真實。
「為什麼會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麼呢?」摩恩喃喃道。
他其實應該趁著現在與神明出發,走上尋覓永渡河的路途。
但是摩恩此刻又感到了幾分不確定。沒有模清天黑的原因,還不清楚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他怕天還會再次黑下去。
最終他們還是決定再觀望兩日。
待到兩日後一切如常,摩恩才收下心,簡單地整理了一些行囊,與神離開了老家的房子。
他們走到道口時,遠遠地望見了四五個模樣狼狽的人。
摩恩一開始還以為是撞上了北地的游民,沒想到定楮一看那些人模樣都十分眼熟,全是他曾經的鄰居們。
「達斐叔叔?!」他呼喚了一聲,快步迎上前去,「戰爭結束了?你可曾遇見了我舅舅他們?」
達斐眯起眼楮看了他一會兒,沖過來拍上了摩恩的肩膀。
「摩恩,你是摩恩?好小子,你也活下來了!你舅舅沒跟你一起嗎?」
摩恩听了這話也明白他們定然是沒見過舅舅的,不由得有些失落。
「我們走散了,舅舅跟他一位同樣信仰女神的朋友乘船去了大陸另一頭……」
因為眼前的達斐叔叔也是農神洛阿米娜的虔誠信徒,摩恩便自然地略去了女□□字。
沒想到達斐听了後眉毛一豎,瞪著眼楮問道︰「女神?!哪有女神!」
「……就,敬愛的洛阿米娜……」摩恩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他小心地重復了一遍,卻被達斐粗暴打斷——
「放肆!什麼狗屁女神,這世間只有一個神明,那就是偉大的耶彌伽大人!只有耶彌伽大人是萬物真理,憐愛著他的子民!
如果不是敬愛的神明耶彌伽降臨于世,化解了這場大浩劫,你以為你還能站在這里口出狂言嗎?不知好歹的小子!」
達斐漲紅了臉比手劃腳地怒吼道。
他樣子激動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住摩恩的領口打上一拳。
身後的那些家人趕緊過來架住達斐的胳膊把人拉走,嘴里還在說著「消消氣,不要靠近這個沒福氣的家伙!我們快走吧,小心離得近了遭天譴呀!」
那位灰頭土臉的女士說完還不忘往摩恩的腳下吐了一口唾沫。
她是達斐的太太,往常經常在摩恩路過她家的時候塞過來一塊隻果派。
而現在……
看著那一家人罵罵咧咧地走遠,摩恩半天仍然沒有反應過來。
維爾涅斯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挨著他的肩膀。
「怎麼了?」他關切地問。
摩恩沒有回話,還處于迷懵中。
他自然知道耶彌伽,那是掌管災難的神明,信徒眾多。
為什麼本來信仰洛阿米娜女神的一家人全部成為了狂熱的災難神信徒?
听那話的內容,好像是耶彌伽大人制止住了無休止的雪,控制住了戰爭,或許還有,重新讓光明降臨嗎?
摩恩只覺得自己躲在閣樓的那些日子大概是與世隔絕了。
這些世事的變遷他完全不清楚。
如果確實如此,他當然也要對耶彌伽神明心懷感恩,但是他一定不會轉換信仰的。
他永遠都是維爾涅斯的信徒。
永遠的意思是,他擁有呼吸和心跳的每一秒。
摩恩這樣想到,不禁抬眼飛快地瞟了就在他身邊的神明一眼。
正好對上神問詢的目光。
能成為維爾涅斯的信徒是多麼幸運的事情啊。
摩恩突然勾起嘴角,覺得內心滿滿當當的,剛剛升起來的一些疑問和沒由來的擔憂都被擠了出去。
他搖搖頭慢了半拍地回答無事。
然後便徹底放下這個小插曲,邁開步子,和神明一起繼續尋覓冥冥中被神知悉所在方向的永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