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橋已經記不清夢到過陳以南多少次了。
從高考剛結束夜夜不停的噩夢, 到後來隔三差五夢境里變換場景。
那個女人成了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像吸血的蔓草,每當他情緒劇烈變動時就會準時出現, 有時折磨他, 有時鼓勵他。
當年, 商務司出公告說陳以南失蹤那天晚上, 程橋夢見了陳以南的慘死, 嚇得他睜眼到天明。
其後種種,吉光片羽,他路過無數場景,走過很多宇宙, 心里始終懸著一根弦。
——沒有消息, 就是好消息。
——她活著就行, 其他不關我的事。
時間久了,他慢慢也不怎麼想起那種錐心刺骨的痛苦了, 陳以南總也不出現,程橋就當她活在他不知道的角落。
也挺好, 願意拋下一切去實現理想是種勇敢, 她一直很勇敢。
偶爾, 程橋還是會夢到她, 這兩年, 工業部的項目需要總師們去邊疆星域, 荒蕪得很,程橋夢見陳以南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仿佛一種精神陪伴,她像是活在了他的顱骨里,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然而昨晚, 申城的雨幕里,在程橋看到墳堆的一刻,腦海中一切幻想都崩塌了。
他清晰地看到了墓碑上軍裝女人的照片,她的笑容和任何一次夢境都不一樣。
它很真實、很冷漠、充滿理想。
——很陳以南。
全世界的聲似乎都成了蜜蜂,涌進耳朵,合成巨大的蜂鳴,程橋能听到林沖貝浩喊他的聲音,但他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十年間構築的心理屏障被一張照片徹底擊得粉碎。
她死了。
她真的死了。
她所有給過我的笑容全是假的,是我精神出了問題,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
陳以南從不會那麼笑。
她是冷漠無情的人,唯一那點少得可憐的愛,都給了一個虛無的信仰。
就連死,她都死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眼前都是醫院的純白色,陽光照著,陳以南慢慢削著隻果,不對,削著隻果核,整個人一層金邊,程橋安靜看著她,覺得這次的陳以南表情對勁了。
很真實,不再是他幻想出來的縹緲了。
眼神銳利、神色機敏、顧盼之間是比當年高考還要飛揚的神采。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她該是什麼樣子的啊程橋,他自嘲,那為什麼直到今天才肯放出來見自己呢?
是覺得她死了你不能再任由自己被一個死人囚禁精神,還是終于肯面對現實了,她就是不要你,就是寧肯病死腐爛在不知名的陵園里都不肯回來了?
他沖陳以南伸出手來。
陳以南盯著手臂看,很蒼白,青色的血管淺淺浮在皮膚上。
「……」
這是要干嘛?
片刻安靜。
倆人一隻果互相對視。
程橋輕輕嘆口氣︰「你不用這麼真實的。」
陳以南︰「……」
她認真按照做夢的邏輯想了一秒,思考夢境主體會怎麼想,便伸出手來,回握住他。
有老繭了,陳以南第一反應想到,隨即意識到這男人的手倒是比九年前硬實、有力許多。
她捏了捏,程橋反手將她握住。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死。」他忍著情緒,慢慢地說道。
「你總是無所不能的,你怎麼會死。」
陳以南︰「……」
她長嘆一聲,順從本心說︰「搞革命哪有不出事的,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們都沒有關系——哎你別哭啊。」
紅發男人忽然流淚讓陳以南有些無措,他這眼楮現在還沒恢復好,再哭要真影響了視力,他以後工業部的差事都會被波及。
伸手給他擦了擦眼淚,陳以南道︰「你多大的人了,矯情什麼。」
程橋︰「……」
熟悉,這口吻可太熟悉了。
時隔九年多,程橋喜迎和陳以南最相似的一個夢境。
「我就算再矯情什麼,你也听不到了。」他躺回床上,眼楮倒是閉上了,眼淚卻一點點打濕了枕頭。
「我沒死啊。」陳以南哭笑不得。
「我也沒忘不了你啊。」程橋回答。
陳以南︰「……」
這什麼,來勁兒是吧。
「如果你真忘了我,現在你又在夢什麼?」她反問。
程橋閉眼冷笑一聲,「如果你真沒死,又怎麼會入我的夢來。」
陳以南︰「……」
「程橋,我現在真想扇你一耳光,挖我的墳也就算了,關鍵是那墳頭現在在戰爭英雄陵園,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後果多嚴重?」
程橋︰「你扇吧,隨便扇,趁早讓我醒過來,明早工地上還有活兒呢。」
陳以南︰「……」
社畜發言。
她慢慢說道︰「行了,比較惡劣的影響我已經壓下去了,其他的——」陳以南頓住,望著程橋鴉羽似的睫毛,又嘆了口氣,撫了撫他的臉頰︰
「——挖墳沒什麼的,惡語相向其實也沒什麼。」
「我確實很對不起你。」
程橋睜開眼楮,一雙漂亮的眸子全是淚水。
「你果真是死了,竟然都會給我道歉了。」
他話音冷冷,細听有點顫抖。
陳以南︰「……」
淦,我的風評到底有多差?
她起身準備喊醫生,這腦癱再不管管說不準要跳窗戶殉情了,結果程橋死不松手,將她拽倒在病床上,陳以南特務本性發作,差點掐住他的喉嚨,程橋卻先一步出聲︰
「別走。」
男人的眼楮近在咫尺,陳以南仔細端詳後,說出一句真理︰
「你長眼角紋了,程橋。」
程橋︰「你別走。」
陳以南︰「我喊人去救醒你這蠢蛋,要不我就親自上手給你一耳光了,保證打醒。」
程橋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我知道,今天是不一樣的,你死了,我知道了,我再也夢不見這樣的你了。」
這人說話顛三倒四,陳以南多少有點于心不忍,便放下手來。
「是。」她順著說道。
程橋牢牢抱著她,哭得渾身發抖︰「我以後會好好工作,好好努力,獻身星辰,發掘宇宙,我會……成為你希望的樣子。」
陳以南︰「好。」我什麼時候希望過?
程橋︰「我沒救了,是嗎?」
「做了九年的假夢,把你想成各種虛幻的樣子,我覺得我喜歡,我應該喜歡的,但今天看到你,我發現我,我還是,我愛的還是……」
——我愛的還是那個冷酷殘忍、永遠抬頭仰望星河的你。
——你永遠走得那麼快,我追不上,你也不會等我。
——無論我做什麼,你都不會停下。
陳以南沉默不語。
很難說她現在在想什麼,一面驚訝九年變遷,一面又生出了難得的罪惡感,要擱以前偏執自私狂的陳以南,指不定會覺得洋洋得意,但她現在畢竟不是當初了。
「你有救。」
她低聲道,輕輕替程橋擦掉眼淚,他溫熱的嘴唇就在一線之隔,微微顫抖著,陳以南愛惜地吻了一下。
「只要認清我是個人渣就行。」
程橋控制不住地加深這個吻,眼淚蹭了陳以南一臉,被她推開,又蹭過來想月兌她的衣服,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他渾身滾燙。
陳以南︰「???」
這是發/情了還是發燒了?
「我想你,我真的想你,我看到所有的人都是你,都是你啊。」程橋狠狠咬住她的脖子,哭到快憋過氣了,脖頸磨蹭間,陳以南都能感覺到他勃勃跳動的動脈,充滿了滾熱的血液感。
陳以南︰「……」
欠人情債,天打雷劈啊陳渣渣。
她也不管脖子上流的血,把程橋扶正,「再哭,我就讓醫生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程橋嗤笑,腫著嘴唇,眼淚把睫毛都黏在了一起︰「無所謂,明早醒了,眼楮自然會長上。」
陳以南︰「……」
男人紅發凌亂,眼眶含淚的樣子真是脆弱又有**感,陳以南開始想到自己好久沒沒性/生活了,一場酣暢淋灕的性//愛對她很有誘惑力,但誘j一個住院病人實在是太過分了,不合適,要真做了醫院肯定會把她打出去。
而且,不要去招惹連理清自己都做不到的男人。
陳以南︰「出院之後好好干活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我認真想過怎麼補償你,首先,給你轉了一億——不用操心錢的問題,商務司的一單就能讓我財務自由十輩子了——」
「听羅敏講,你這些年只要一分手就得破財,工業部也不窮啊,一年一千萬是白菜價,看你這柴瘦蒼白的,怕不是什麼積蓄都沒有吧。」
「程橋,你是對當凱子有什麼癖好嗎?」
程橋︰「……」
什麼轉賬什麼一億?
為什麼我的夢里會出現我不知道的事?
陳以南接著說︰「關于第二點,你當年被我——」她認真想了想,把甩了或者拋棄這種詞換掉,「——我當年自己搞事出走,你要是覺得這樣分手很丟臉,可以,沒問題,我等價補償給你。」
程橋︰「……」
「你——」
他臉上表情古怪的變換著,越來越像清醒時冷漠紳士的程副總師了。
看起來差不多了,陳以南心道,站起身來,擦了一把脖子上的血,轉身喊道︰「醫生!醫生您快來啊!」
「32床的腦癱醒了!醫學奇跡發生了!」
程橋︰「」
程橋下意識抓住她,「你、你先別——」
陳以南︰「你還沒清醒?」
她活動一下手指,給了程橋一耳光,不輕不重。
啪一聲。
程橋愣愣看著她。
陳以南盯著他嘴唇,上面還有兩人剛激/吻過的口水和牙印,好心給他擦了擦︰
「豌豆公主的噩夢該醒了。」
「再不醒,巫婆要捏他褲//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