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剛建國, 百廢待興,陵園給的地皮自然不會很大,修築的也不算精致。
外牆很低矮, 但維護的干淨細致, 牆根連個狗尿坑都沒有。
工業部三人組打著電筒, 一排排地查看墓碑。
大部分碑上沒有姓名, 只有籠統的卒年卒地, 偶爾有張照片,除了當年陵園建設那批人有詳細的名單,祭掃民眾甚至不知道這里長眠著一批秘密工作者。
申城又在落雨了,雨水打濕了干淨的石碑, 三人走得輕手輕腳, 連顆草都不敢踩。
公開的生平經歷、陳副站長的軍統編號、金陵城被破後沒燒完的一些檔案……
貝浩細細看著手中材料, 有些無奈︰「我們畢竟不是戰備司,這已經是能要出的全部材料了。」
「——檔案寫著, 1949年初,申城站派出了陳以南去沈陽主持情報滲透, 但她的死亡地點卻是同年的申城。」
「這挺奇怪的, 北華夏一解放, 她要麼逃往海外要麼被扣在沈陽, 怎麼又跑回申城了?」
泛黃的紙頁上是陳以南剛入軍統時拍的照片, 整潔的軍裝, 微笑的表情,程橋盯著照片, 一時說不出話來。
貝浩︰「兄弟,你沒事吧,臉色好難看——」話沒說完, 林沖踩了他一腳,貝浩嗷一聲︰
「你干嘛?」
林沖︰「……」
「人家陵園你喊什麼!」
貝浩忙閉緊嘴,左右看看,很恭敬地沖最近的石碑拜了拜︰
「現在咋辦,咱本來是想看看陳以南是不是真死了,如果是,就挖點墳頭土帶回去。」
好歹是星雲宇宙的人,不帶點證據回去,她陳以南掛在法律司的案底能展覽一千年,丟人丟到姥姥家。
人要死了就銷檔,拖著算什麼事?
「如果不是,就順著看看人到底去哪兒了——」
「可這滿地石碑有名字的都沒幾個,咱總不能真刨吧。」貝浩邏輯清晰。
片刻沉默。
程橋擦了把臉上雨水,「陳以南是果黨正規情報系統人員,聲名顯赫,應該有照片。」
「找不到名字就看照片。」
林沖掃了眼陵園,這黑燈瞎火大半夜的,看照片能看到明天去︰「浩子,信息部能聯系上嗎?能查光腦信號嗎?」
貝浩舉起自己漆黑一片的光腦︰「做啥白日夢呢兄弟,我們失聯好幾個月了,還沒習慣嗎?」
「——個辣雞工業部,信號這麼差。」
林沖︰「……」
這樣罵自己的部門真的好嗎?
一回頭,程橋已經頂著雨開始找了,林沖一個沒喊住︰「兄弟,你打個傘啊!」
程橋走遠了。
林沖︰「……」
貝浩永遠有著理工科的堅強神經,「橋子心情不好嗎?又分手了?」
林沖︰「……」
林沖長嘆一口氣,「貝浩你要哪天死了就是笨死的。」
貝浩︰「???」
「哇,什麼情況,我無論是當年高考得分還是現在職稱都比你倆高哎——你等等我——草別留我一個,我怕鬼啊!」
陵園的英靈們︰「……」
這一找就找了大半夜。
林沖打著哈欠看表,電筒輕輕掃過面前一排石碑,只有冰冷的文字,偶爾冒出一張照片,他們笑得很燦爛,看的活人也心生慰藉。
也許,真的是生前遺願影響靈魂的氣質?
林沖蹲下來,替面前石碑掃了掃灰塵,將剛摘的小野花放在墓前。
大半夜進陵園本身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他此時並不覺得氣氛陰森,相反,很溫暖。
這里躺著的人都是為了同一個偉大的理想獻出了生命。
為了祖國不受壓迫,為了孩子們能過上好日子,他們的死亡熱烈又充滿溫度,身處其中,安全和庇佑感撲面而來。
林沖嘆了口氣,接著找。
石碑上的小花已經被雨水打濕了,蓋住了一位烈士的名字。
林沖找的頭暈眼花,也不敢真的坐下休息,什麼祭品都沒帶,還是別懟人家跟前討嫌了,忽然一張熟悉的臉躍入眼中,他恍神地看了過去,一個記憶碎片鑽進了腦海,浩大地鋪展開來——
十年前,他和陳以南剛進申城站,抱怨著宿舍不好住,端著盆子洗制服的模樣。
右手旁的墓碑上,陳以南正沖他微笑。
和當年夕陽下笑話他不會洗衣服的表情一模一樣。
林沖︰「……」
「找到了!」林沖听到自己的聲音大聲喊著,然後整個人沖回剛獻花的墓前, 磕頭︰
「感謝您感謝您!明天給您燒紙!」
石碑︰「……」
三個人圍在墓前,程橋臉色已經不能看了,搖搖欲墜,林沖咳嗽兩聲,推他一把,「兄弟,爭點氣,剛發現墳頭的你不是第一個,現在撲街也別第一個行嗎?」
程橋︰「……」
是真的了。
她可能真的就躺在這里。
時隔多年,程橋覺得自己好像又變成了那個被愛人拋棄,跪在高考榜單前大哭的年輕人。
他深吸口氣,無法和墓碑上女人的目光對視,掏出折疊鐵鍬︰
「浩子,開始采集土壤樣本,如果還有骨殖殘留,就——」忽然沒了聲音,貝浩抬頭望去,發現程橋兩眼通紅,整個人被雨水澆地濕透,滿臉水跡,看著可憐極了。
「——就帶走一部分,回星雲宇宙安葬。」程橋堅強地說完,臉色比墓碑還蒼白。
貝浩沉默片刻,「我知道了,你別傷心。」
程橋︰「我不傷心,我傷心什麼。」
貝浩︰「……」
程橋︰「她選擇留在這里,就應該知道會有這種結果,我,我只是——」話沒說完,紅發男人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貝浩︰「!!!臥槽兄弟!」
林沖︰「!!!瑪德程橋你個沒出息玩意兒!」
兩人趕緊把鐵鍬先插下,手忙腳亂把悲痛昏厥的程副總師抬起來,世事總是無巧不成書,正當此時,黑暗中另外兩道燈光飄了過來——
陵園的巡夜過來了。
倆師傅提著油燈正在巡邏,沿途幫烈士們擺擺祭品瓜果,害怕宵小們半夜來偷吃或者拿了換錢,前頭驟然幾道白光亂晃,夾雜著人聲,幾個人影拱來拱去,師傅們起初以為是流浪漢沒地方住,在陵園露宿一宿——
誰知,提燈仔細一看,墳頭還插著工具,三把雪亮的鐵鍬。
巡夜師傅︰「……」
老師傅勃然大怒︰「娘個腿!老子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挖墳挖到英雄頭上了!」
說完,掄起家伙抄起土/槍就沖了過去,發誓要把這幫無恥之徒犁個三百回。
工業部三人組︰「……」
華夏建國初的師傅們飽經戰火錘煉,個個都是扛著鋤頭能下地放下鍋鏟能拿槍的好漢,更何況是看守烈士陵園的老師傅,巡夜都是裝備齊全。
于是——
一小時後,145宇宙外交大使團宿舍里,正做夢的霍嘯被一個光腦通訊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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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鏟︰什麼鬼啊陳以南!】
【小鏟︰申城的墳頭怎麼被刨了!我來沈陽頂的是你的身份,要是被挖出來墳是空的,咱倆肯定要被人抄底!】
【小鏟︰姐,陳副站長可是已經‘死了’啊】
消息顯示發送時間是兩天前,陳以南現在才看到,她覺得很頭禿。
【陳以南︰睡你的漢子去吧,我來擺平】
鏟一南還在詐死階段,建國初華共忙于掃除果黨的殘留臥底和滲透實力,陳副站長這種叛變了後來又病死的角色,正正好能掩人耳目、暗自發揮作用。
這波挖墳來的始料未及。
雖說沒挖出什麼,但本身這是個信號,說者無心听者有意,普通民眾只覺得有人臭不要臉,竟然想挖戰爭英雄的陪葬換錢,但要落入敵人耳中,可就是另外一個意思了。
——為什麼挖陳副站長的墳?
——難道她的死有什麼疑點嗎?
145宇宙目前代表陳副站長這一身份的人就是鏟一南,如果有人順著「陳以南可能沒死」這件事往下挖,鏟秘書很難不被牽連。
得趕緊把這件事摁下去,不能擴大。
工業部的人也得快速撈出來。
陳以南打定主意後,以星雲宇宙對接人的身份,敲響了申城市市長辦公室的門。
「請進。」
開門一看,陳//賡市長抬起頭。
曾在申城和他斗智斗勇很多年的果黨老特務正站在門口。
陳市長︰「……」
「真是稀客啊。」
「來,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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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果黨陸軍總院,現申城第二人民醫院。
程橋睜開眼楮時,鼻腔里全是消毒水味,渾身有些燒灼感,周圍全是醫院的純白色,他一時有些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
陽光透過窗子撒進來,程橋躺在病床上,神情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也不知道未來要去哪里。
他想停在這一刻,怎麼都好,只要別讓他回憶昨晚陵園的經歷。
眼淚涌了出來,眼球被蟄得生疼,程橋哽咽兩下,想趁著沒人大哭一場,前頭有個女聲適時傳來︰
「別哭啊。」
「陵園師傅火力猛,你眼楮被燃燒/瓶燻著了。」
「再哭小心變瞎。」
程橋︰「……」
白被單里立刻伸出一個腦袋。
陳以南正翹著二郎腿削隻果,她還撿了個好位置,正好能看住門口又能曬到太陽,兩頭便宜都佔。
沒人吭聲。
嚓嚓嚓,陳以南接著削皮,抽空抬頭看了眼程橋。
她是真的有點好奇這人的反應。
誰知,程橋神色平靜,又躺回枕頭上,放空自己望著天花板︰
「好奇怪,我第一次在醫院這場景見你。」
陳以南削隻果的手一停︰「???」
‘這場景’?
程橋拍了拍自己旁邊︰「過來,我想看著你。」
陳以南︰「……啊?」
這古怪的語氣,細听還有點命令的意思。
陳以南若有所悟,漠視了程橋話里有讓她陪床的意思,搬著凳子坐在他眼前。
程橋︰「……」
程橋默默看著她,眼神中有著什麼濃烈滾燙的東西,但陳以南還沒看清,東西就消失了。
「你總是這樣,不讓我如願。」副總師小聲說,口吻平淡,但莫名讓人覺得他很委屈。
陳以南︰「……」
程橋︰「即使在夢里也不行。」
病床上的男人蒼白消瘦,眼神楚楚,就這麼靜靜看著她,像兩人無數次在噩夢中的相見。
但這次,程橋想拉拉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