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白玉的欄桿濺上了鮮血, 鮮血滲進地面的縫隙里,凝固成深紅的痕跡。夜空被火把照亮,恍若白晝, 往常寂靜無聲?的內廷中,喊殺聲?震天,兵械的清脆踫撞聲?很遠都能听?見,驚飛了無數夜鴉。
正陽宮里, 膽小的宮女和太監們已經嚇作?了一團, 掌事女官顧不上呵斥他們沒有規矩, 疾步走進正殿, 才發現皇後已經醒了。
「外面在吵什麼?」隔著一扇織紗屏風,皇後的縴細身形顯得影影綽綽。
女官雖然努力克制, 但仍掩不住話?里的恐懼和緊張,她規矩極好, 斂眉低頭回答︰「大皇子逼宮, 已經領著虎賁軍過了文華殿。」
皇後從織紗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她穿著輕薄的寢衣, 長發披散,雖年過四?十?, 但未曾生育,眉目素淡, 看起來很是年輕,只是眼中的光亮暗淡,有郁郁之色。
看了女官一眼, 皇後緩聲?道︰「你慌什麼?本朝又沒有殉葬的慣例, 若陛下死了,大皇子登基稱帝,我就是嫡母皇太後, 不過是從正陽宮搬到別的宮里罷了。」
女官听?了這?句話?,嚇得不敢應。
皇後在陛下還?在潛邸時,就已經是皇子正妻,後來陛下登基,皇後入主中宮,兩?人依舊很是恩愛。
只是後來,皇後一連兩?次懷孕都落了胎,御醫說這?輩子都再?不能生育。可能是傷了心,或者累了,皇後再?無意爭寵,主動將陛下往外推,帝後兩?人才貌合神離。
此刻听?見皇後口中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她依然忍不住心驚。
皇後在鏡前坐下,像是沒有听?見遠遠傳來的喊殺聲?。她仔細給自己點上口脂,又讓掌事女官替她將常服穿上。
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皇後想起梨花樹下的初見,想起自己成婚時的忐忑與激動,想起知?道月復中有了兩?月身孕時的期待……最後,這?一切都沉入死水。
她淡聲?吩咐︰「我現在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陣前搏殺正激烈,血一路從宮門口蔓延到文華殿,李忱被衛隊護在中間,往紫宸殿的方向行去。
朱充盔甲上全是鮮血,手中長刀刀尖也有血正往下滴,他喘了口氣,抱拳朝李忱道︰「殿下,禁軍頑抗,且數量比我們預計的要多。」
他打?得起火,罵了句,「真不知?道這?麼多禁軍是從哪里鑽出來的,之前來察查時一個都沒見著!真夠邪門的!」
李忱望著紫宸殿的方向,聞言冷笑︰「我那好父皇听?信身邊奸佞的讒言,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就等哪天取我首級!」
他問朱充,「現在情勢如何?」
朱充自然毫無畏懼,戰意十?足︰「現在兩?方人數基本持平,可我們虎賁營的兄弟們都是見過血的,禁軍那幫殘弱想擋也擋不住!」
李忱笑言︰「那就全靠將軍與眾位了!」
御座就在咫尺,朱充仿佛看見了未來手握權柄的自己,他面露激動,嗓音洪亮道︰「殿下放心,我等定不負殿下所托!」
禁軍步步攔截,但虎賁軍依然殺出了一條血路,到了紫宸殿前,血氣沖天。
就在這?時,紫宸殿的大門被人從里面緩緩打?開,咸寧帝身著朝服,戴著冕旒,正坐在殿中的御座上,遠遠與他對視。
李忱眯了眯眼,吩咐朱充︰「你在外面控著局勢。」
朱充著急︰「殿下,可會有危險?」
殿中除了咸寧帝外,只有高?讓和高?和守在里面,其余宮人內侍早沒了影子。李忱思忖片刻,抬手制止了朱充的勸說︰「我心中自有分寸。」
李忱踏入紫宸殿,大門在他身後關上,喊殺聲?被隔絕。
殿內只點燃了鶴餃仙草燭台上的燈燭,有些?昏暗。
看見身披鎧甲、腰懸長劍的長子,咸寧帝撐著扶手,嗓音疲憊,嘆道︰「那些?大臣都說你不肖朕,現在看來,他們都說錯了,你在逼宮謀反這?件事上,倒很是像朕。」
已經到了近前,殿里又沒有外人,倒不用像之前一樣裝腔作?勢,演戲給旁人看,李忱說得直接︰「我也很想當父皇的好兒子,但誰叫父皇硬生生將我逼到了這?個地步?父子不相殘,可君父不慈,我也想活命啊。」
說著,他還?頗為?傷懷︰「兒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好一個不得已。」咸寧帝怎會看不明白,他這?個長子早已藏不住蓬勃增長的野心和貪婪,所謂的「不得已」,不過是借口罷了。
就像他當年提著刀,親手割破先帝的喉管時,不也說的是,「這?是你逼我的。」
人總要有漂亮的借口,才能把事情裝飾得好看,即使下面堆滿了血肉尸骨。
整了整繡著龍紋山河圖的袍角,咸寧帝淡淡道︰「皇子之位膩了,坐不住了,想伸手來踫踫朕的御座了?你以為?天下之主是這?麼好當的?」
李忱發現,自己最厭惡的,就是咸寧帝這?副輕視他、將他擺弄在鼓掌中的模樣,仿佛無論他如何掙扎,都逃月兌不開。
怨氣已經積攢太久,李忱一出口就帶著譏嘲︰「父皇這?話?說的,我可不太好接。不過天下之人都知?道父皇不仁不德,殘害忠良,想來我坐上這?皇位,肯定要比父皇更?能做個好皇帝,更?得民心。」
他不是沒想過,若父皇肯立他為?儲君,肯栽培他,他又何必多此一舉來搶這?皇位?這?一切,都是父皇自作?孽!
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來,他習慣匍匐在咸寧帝的威壓之下,現在看著咸寧帝不慌不亂的神情,李忱心中越來越亂。
壓住心神︰「父皇應該已經知?道了,現在朝中都是我的人,朝廷已經不是父皇的朝廷了。」李忱抬抬下巴,「父皇,下旨吧。」
「你想要朕下什麼旨?」
「父皇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李忱收了笑容,「父皇禪位于?我,我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為?了孝道,說不定我會留父皇一條命,讓父皇得享天年。」
殿外火光起落,咸寧帝嗤笑︰「真是打?的好算盤,逼宮還?想要個名正言順?老大啊,你繼承了朕的心狠,可終究還?是欠缺了些?。你就沒想過,為?何攔著你的禁軍,會比你想象的多出許多?」
李忱呼吸一緊。
他之所以敢踏進這?紫宸殿,是因?為?除隨他入宮的虎賁營外,虎驤營的人把守四?面城門,岳父楊顯壓制著京畿守軍,阻斷馳援,虎豹營的人鎮壓住了羽林衛和其余守衛。
他與手下人籌劃已久,絕不會出任何差錯。
可當他看著咸寧帝還?有心思喝茶時,他像是一腳踩在了山崖邊,心里懸懸欲墜。
不能再?等了,遲則生變。
攥緊拳頭,李忱嗓音一沉,喝道︰「動手!」
咸寧帝已有提防,可就在他起身躲避時,才發覺四?肢行動遲緩,連短刀刺入血肉的劇痛,也都延遲了片刻才感知?到。
茶杯砸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明顯是中了毒,可毒是在什麼時候混入吃食,入了他的口中,他不確定。
咸寧帝最近都很是謹慎,近身伺候的人里——
順著刺歪了的短刀往上看,咸寧帝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高?、和。」
「陛下!」高?讓站得遠,踉蹌著靠近,雙手撐著咸寧帝的身軀,怒視自己親自調-教出來的徒弟,又驚又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高?和松開刀柄後,後退了好幾步,滿是鮮血的手顫了又顫,他抬起眼,滿眼狠戾地朝高?讓笑道︰「師傅,您看,您是內監總管,可您還?能活二三十?年!這?輩子,我都會比您低上一頭。」
「是您教我的,要想在這?宮里活下去,成為?人上人,心就要狠!」高?和吐了口濁氣,手不抖了,在高?讓面前一直弓著的背慢慢撐直,「您為?您的陛下盡忠,我也為?我的陛下盡忠!」
高?讓恨自己這?麼多年,竟只看見他伏低做小,沒看出他的野心來,顫著手指︰「你糊涂啊!」
就在這?時,弓弦的震顫聲?陡然響起,如波紋般蕩在人耳邊,高?和臉色驟然煞白,猛地轉頭,就看見一直羽箭月兌弦,刺破空氣,自上而下,精準地扎進了李忱的心口,箭尾仍顫顫不止。
咸寧帝捂著流血的傷口,借高?讓的攙扶撐在御座上,他緊盯倒在地上的李忱︰「朕這?回就教教你,逼宮奪位,不是誰都能做的。」
李忱跪倒在地,才發現,一個弓箭手藏在紫宸殿的橫梁上,手中的弓弦還?在震顫。門外傳來朱充嘶啞的喊聲?︰「殿下,禁軍太多,我們要抵擋不住了!」
他的父皇,是什麼時候藏了這?麼多禁軍在宮里的?
他不知?道。
李忱咳出一口血來,不由大笑出聲?。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費心的籌劃,如何的志得意滿。想起此前他與老二是如何作?對,只為?了那個儲位。想起更?早以前,他是如何希望得到父皇的看重,又是如何因?為?一句夸獎而精神振奮。
單手撐在地上,李忱艱難地抬頭,雙眼看著御座上的人。
心口處流出的鮮血一直止不住,李忱用盡最後的力氣,笑得滿眼是淚,斷斷續續地問道︰「我是長子……我是你的兒子,我該是儲君,難道有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