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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城中暗潮洶涌, 七月初五的朝會上,御史中丞將萬言書遞上御案,懇請咸寧帝即刻處死國?賊、還謝衡清白, 以平邊境之怒,息百姓之憤,昭謝家滿門之冤屈。

緊接著,太?學生方彥呈上太?學數百學子的請願書, 同樣請求處死楊敬堯, 更?稱謝衡為「社稷之臣」, 而?楊敬堯為「社稷之賊」, 賊不死,則天?下不寧。

同時, 用以鳴冤的登聞鼓,鼓面竟被百姓捶破, 無數平民聚在登聞鼓前?, 請求立殺楊敬堯, 還謝家一個清白。

第二天?夜里?,高?讓親自去了一趟大理?寺的刑獄。

獄內昏暗沉悶, 高?讓用絹帕掩著鼻子,走?到了最深處的一間囚室。

隔著木柵, 楊敬堯穿著粗布囚服坐在被褥上,閉著雙眼。沒了獸紋紫袍和?綬帶相襯,他周身的威勢弱了許多, 現在看起來, 更?像一個普通的嚴肅老者。

高?讓開口︰「許久不見首輔大人,別?來無恙?」

無論說什麼話,高?讓都自帶三分笑, 此時也不例外。

楊敬堯這?才睜開眼楮,他沒接高?讓的話茬︰「高?公公特意前?來,可?是陛下有什麼吩咐?」

周圍早已清得干淨,沒有第三個人在場。高?讓面白無須,眼尾細紋耷拉,他收了臉上的笑意︰「楊首輔這?回可?給陛下添了不少煩心事,如今大皇子逼得正緊,剛愁沒有由頭挑起事端,你就巴巴地?將把柄遞過去了,還不止一樁兩樁。這?不,大皇子立刻就抓好了這?機會。」

楊敬堯清楚,自己的生死全在咸寧帝的一念之間︰「這?次是我思慮不全,但——」

高?讓打斷他的話︰「你可?知如今士林和?民間都是如何談論陛下的?」

楊敬堯搭在膝上的手?攣縮了幾下。

他向來知曉,咸寧帝最是看重士林評價,以及他這?個皇帝是否為民心所向。

「陛下起初確實想保下你,可?現在,想保也保不住了。」

楊敬堯听出了高?讓話里?的意思,此前?維持的一切鎮定都消失不見,他不禁朝高?讓疾聲道︰「你轉告陛下,臣還有用!這?次只是意外,臣——」

高?讓雙手?攏進袖中,平時在咸寧帝面前?躬得極深的背如今挺得很?直,他從上往下注視著驚慌的人,笑著問楊敬堯︰「你覺得,陛下還會想听你說話嗎?」

楊敬堯住了口。

他好似在一瞬之間,徹底萎頓下來。

到現在他才發現,他滿手?人命,踩著無數人的尸骨坐上首輔之位後,他高?樓起,宴賓客,無數人巴結他、討好他、依附他。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才能平庸,毫無建樹,除陛下信重外,一無所長。

如今,樓塌了,樹倒猢猻散。昔時繁榮,皆如流沙,握不住。

他听見自己澀聲問︰「陛下可?是選好了人?」

高?讓倒也沒故意瞞著︰「奴婢可?不敢妄測聖心。不過陛下似乎對謝琢頗為欣賞,想來謝琢離開翰林院後,就會被放進六部。」

楊敬堯想起謝琢,心中竟生出些愉悅來——並非他一人被咸寧帝捏在掌中,被挑選,被利用,被放棄。

謝琢終究也會走?上他的老路!

「陛下可?有什麼話?」

高?讓看著眼前?失了筋骨的人,覺得這?做首輔的,跟他這?個做閹人的,似乎也沒多大區別?。

「陛下說了,一條狗,是不會給他的主人添麻煩的。」高?讓往後退了一步,留下最後一句話,「你造成的麻煩,好好清理?干淨,莫要連累了陛下。」

第二天?,謝琢到大理?寺沒多久,就听聞楊敬堯認罪畫押了。

侯英連喊了兩遍,才將將讓謝琢回過神,他關切道︰「謝侍讀可?是身體不適?最近是忙了些,覺睡得太?少,我都有點受不住了。」

「不礙事,只是昨夜沒睡好罷了。」謝琢問回剛剛的話題,「前?幾日,楊敬堯不是才矢口否認與這?兩個案子有關系嗎?」

「誰知道呢?」侯英確定左右無人,才稍稍傾身,低聲告訴謝琢,「昨夜,高?公公親自出宮,去獄里?見了楊敬堯。想來,陛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坐直後,侯英繼續道︰「反正楊敬堯什麼都招了。聯絡北狄、傳遞消息,引北狄人去劫兵械,都是他做的。十二年前?,他因謝衡擋了他的路,便揭舉謝衡通敵叛國?,實際上,那封信是他找人偽造的。」

「都招了?」

「都招了。」侯英卻沒有多少激動和?高?興,「遲了十二年,謝首輔終于洗清了冤屈。」

謝琢眼里?沒什麼笑意,他手?上整理?舊案卷宗的動作微滯,啞聲道︰「遲來的沉冤得雪,遲了就是遲了。」

想起謝氏一門無一人生還,侯英心情也沉了下去︰「你說的沒錯,人已經不在了,洗清了冤屈又有什麼用?」

臨到散衙時,見侯英手?中拿著幾張紙,似有些遲疑,謝琢主動開口詢問︰「侯寺丞可?是忙不過來了?若有什麼是謝某能幫上忙的,盡管吩咐。」

侯英笑道︰「什麼吩咐不吩咐的,不過確實有件事想讓謝侍讀幫幫忙!」

天?色漸暗,獄中更?是昏黑,引路的獄吏寒暄︰「今日怎是謝侍讀過來了?」

謝琢拿著紙頁跟在他後面,解釋道︰「侯寺丞家中有急事,便托我來一趟,只是簽字畫押,不是什麼要緊事。」

正說著,兩人站到了囚室前?,獄吏招呼了兩句,便離開繼續去做手?上的事。

謝琢公事公辦︰「這?里?有份供狀需要楊首輔過目畫押。」

「楊首輔?」楊敬堯淡笑,「謝侍讀莫要折煞老夫。」

謝琢沒有接話的意思,等楊敬堯看完楊府管家的供狀,在末尾簽字畫押後,便轉身準備離開。

「羅常,徐伯明,我,接下來該輪到誰了?」

楊敬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謝琢停了下來。

「我曾懷疑過你,又在一次次試探中打消了懷疑。」楊敬堯盯著身穿緋色官服的背影,「沒想到當年謝衡瞞天?過海,竟留下了一條血脈。」

听見「謝衡」兩個字,謝琢才轉過身,懸在牆壁上的燈火的光映入他眼中,卻未能將眼底的堅冰消融半寸。

「你不配提這?個名字。」

楊敬堯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還越來越大,在空蕩的囚室中激起回音。他想,真?是可?笑啊,咸寧帝一心想讓謝琢當一條溫馴的狗,听他的話,替他辦事,當他殺人的刀。

卻不知道,當謝琢取下嵌進肉里?的面具,就是徹徹底底以仇恨為食的瘋犬!

對上謝琢的視線,楊敬堯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謝衡時的情景。

父子兩人長相面容相似不多,但眼神卻一模一樣。

眸光清明又剔透,仿佛能一眼望穿他心底所有藏不住的髒污貪欲。

他不嫉恨謝衡嗎?

他當然?嫉恨。

以至于在將謝衡從首輔之位上拉下來後,終他一生,都再沒有過如那一剎的澎湃快慰!

眼中逐漸染上瘋狂的惡意,楊敬堯出聲︰「你是不是沾沾自喜,以為大仇得報?」

不等謝琢回答,他又嘶聲道︰「可?殺了羅常、殺了徐伯明、甚至殺了我,又怎麼樣?害死謝衡的罪魁禍首,從來就不是我們!我們不過是馬前?卒,是棋子,是受驅使的禿鷲!」

他整個人按至近前?,枯瘦如爪的五指握著木柵,雙眼泛起深紅,目眥欲裂︰「謝琢,你這?一輩子都報不了仇!這?就是命!你謝家被滅了門,所有人都死不瞑目,可?你注定一輩子都報不了仇!」

謝琢沒有如他所想,反而?往前?邁開半步,站在了木柵前?。

「命?我不信命,也不信天?。」謝琢嗓音低,尾音因疑問而?輕輕揚起,「你以為我會同你一樣,卑微地?匍匐在他腳下,搖尾討好,一輩子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不敢忤逆分毫?」

楊敬堯慢慢變了臉色,呼吸不穩,肩背劇顫。

謝琢眸光如雪︰「殺人償命,是皇帝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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