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過後, 天——逐漸轉暖,一夜之間,院中那株百年老樹繁花滿枝, 花瓣白中透出暈紅,如薄胭萬點,佔盡春色。
謝琢散衙回來,從樹——經過, 一根花枝突然落到了他的面。
俯——將花枝撿起, 謝琢仰起頭, 就看見粗壯的樹枝上, ——一——背靠樹干坐著,革冠高束, 垂落的袍角被風吹得一搖一晃,意態疏懶, 朝自己笑得明朗。
「怎麼坐得這麼高?」
陸驍一躍而——︰「我算著, 差不多到散衙的時間了, 坐得高,就能在延齡的馬車拐進永寧坊的巷子時立刻看見。」
然後就——從那一刻開始期待。
他又跟變戲法似的, 從——後拿出一根花枝︰「我特意去樹頂摘的,每一朵花的花瓣都完完整整。」
謝琢接到手里。
他——上穿的緋色官服如天邊紅雲, 映得他眉眼生光,面如細瓷,執著花枝的模樣, 像一幅——畫師精細勾勒的美——圖。
自然地牽起謝琢的手, 陸驍帶著——往書房走,邊走邊道︰「我今天去了一趟文華殿,出來後特意去天章閣點了個卯, 沒——到延齡不在閣里,早——道就不去了。」
一邊又——,阿瓷的手真的好軟好滑,握著就讓——不願再放開!
「我那時應該在史館查閱資料,若是——道你要來,定然——拖延過去的時間。」謝琢很快反應過來,「陛——召見你,可是因為凌北的戰——?」
昨夜,——來自凌北的軍情奏報被八百里加急送入宮中。
才過去的這個冬天比往年嚴寒,冬季沒——草料,北狄——的牛羊餓死了很多,帳中無食,便多次南——劫掠,不過與大楚發生的沖突都零散且規模較小。
這種小規模的沖突年年都——發生數次,凌北陸家早已熟悉,所——應對自如。
但據陸淵在奏折中所言,北狄老汗王于一個月——病逝,太後與汗王的弟弟耶律真秘不發喪,直到半個月——,耶律真成功殺了汗王死——指定的繼承——,自己當了新的汗王,才昭告天。
陸淵寫這份奏折時,北狄各部已經紛紛——去王庭祝賀。
「沒錯,我——陸家守在凌北邊關,贏了戰——,所——都看著,陛——自然要表現得親厚倚重。」陸驍低聲嘀咕,「又送了一車打著內廷標記的瓷器珍玩,不能賣,也不能換成糧草,只能堆庫房里佔地方,真是生怕邊關兵強馬壯,掉頭直攻洛京。」
這是咸寧帝的一貫做法。
不管是賜給陸驍的賞賜,還是遠遠往凌北送去的賞,全無例外,都是些看似珍貴、卻無法折成金銀的東西。
謝琢手指戳了戳陸驍的掌心,作為安慰。
陸驍又——些憂心︰「王庭換——,總——變化。自老汗王生病——來,陸家也在暗地里運作過,希望原定的那個儲君能登位。那個儲君性子軟弱,若他登位,邊境百姓的日子說不定能好過不少。」
衡樓的商隊常年進出凌北,因——謝琢對北狄的情況並非兩眼一抹黑,听陸驍提起「耶律真」這個——字,他也——到了這一點︰「傳聞中,耶律真脾性暴躁易怒。」
「沒錯,這個耶律真是太後的小兒子,自小孔武——力,據說能拉開十石——上的弓箭,還沒成年就被封為了北院大王,掌著北狄半數軍隊。我爹和我哥哥都跟他對上過,說這——狡猾,很是難纏。
且他野心極大,曾公開指責過那個被他殺了的儲君,說他畏首畏尾,就和草原上的老鼠一樣,馬蹄都能踩死,何談入主中原。」
陸驍冷嘲︰「入主中原?——得倒是挺好。」
但兩——都很清楚,若要攔住北狄南——的鐵蹄,必要——血肉築起城牆堡壘。到時,凌北黃沙之——,又要遍添白骨。
將兩支杏花插進淡青的瓷瓶中,謝琢似乎頗為喜愛,在書案上放好後,還踫了兩——柔軟的花瓣。
「對了,我買了東西。」謝琢說著,從袖袋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瓷罐,「我經過宣平坊那家胭脂鋪時,听說最近洛京最流行的就是這盒‘飛霞’,就買回來了,給你。」
接——胭脂盒,陸驍——點發懵。
這是阿瓷喜歡,——買來自己用,但暫時沒辦法光明正大地使用,所——送給他,還是阿瓷真的——為他喜歡收集胭脂?
那種讓他覺得哪里——點說不出的奇怪的感覺,再次浮了出來。
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文華殿中,高讓見咸寧帝神情不悅,連忙輕手輕腳地將香爐滅了,又指揮內侍開幾扇窗戶,透透。
咸寧帝手撫著龍頭上凸起的角,語——沉緩︰「听說陸淵打了勝仗回來,萬——空巷,凌北百姓自發去城門口迎接,還說陸淵是天上神將,專程——來護佑百姓的?」
高讓後背的冷汗立時就——來了,他弓著背,小心道︰「什麼神將不神將的,都是百姓愚昧,听了幾個說書——生講的傳奇故——,或者被——稍作引導,就胡亂喊出這些——號來。」
覷了覷咸寧帝的神色,高讓又笑道︰「而且這天——,萬疆萬民都是陛——的,陸將軍自然也是奉皇命護佑百姓,百姓——心里肯定都清楚,他——都是——沐皇恩。」
咸寧帝捏了捏眉心,喜怒不顯︰「他——是覺得自己——沐皇恩,還是——沐陸恩,這可說不定。」
高讓膝蓋一軟,頭垂得更低了,——道自己這是說什麼錯什麼,半個字不敢再開口。
「凌北距離洛京,千里之遙,——失教化也是正常。況且,陸家三代駐扎在那里,也不怪那些百姓只——道陸家。」
只——陸家不——皇家,咸寧帝說完這句,殿內噤若寒蟬。
直到——稟報︰「陛——,楊首輔來了。」
高讓勉強松了半口——,咸寧帝也坐直——,吩咐︰「讓他進來吧。」
楊敬堯進殿後,咸寧帝——關切了一番︰「楊卿的風寒可好了?春寒料峭,歲數上去了,要格外注意——體才行。朕近——天命的歲數,楊卿更比朕年——,都比不得年輕。」
他又笑道,「才見了馳風那小子,來文華殿時,只穿了件麒麟服,年輕——真是不怕冷啊。」
楊敬堯笑起來時,眼尾的紋路加深,讓他看起來和煦很多︰「臣可比不得陛——春秋鼎盛,太醫診了脈,還叮囑臣要注意吃食清淡,夜里不能多食。」
「這些個太醫,說辭都差不多,也說朕的脾胃運化不比從——,吃食要注意。還是陸淵厲害,比朕還要年——五歲,照樣騎馬打仗。」咸寧帝指指御案上的一——折子,「這不,又替朕打了一場勝仗。」
這話說得像是夸贊,但听著又不像,似乎別——意味。
咸寧帝沒——繼續說——去,另提了制科的——,「那個溫鳴雖然行——不穩重,莽撞了些,才敢倒是很不錯,——還過去沒多久,真的就——無定河的春洪給治住了。」
楊敬堯拱手︰「恭賀陛——再得良才。」
「嗯,」咸寧帝展了展寬袖,嘆道,「要是這個溫鳴早幾年進工部任職,工部尚書也不——急得滿嘴燎泡,三天兩頭地來朕這里哭訴了。這般——才,竟然被埋沒數年之久,徐伯明雖然已經死了,但他的所作所為,虧欠天——多矣,也給朕留了不少窟窿啊。」
楊敬堯說話向來謹慎,沒接徐伯明一案的話茬,只提起︰「現今陛——準備再開制科選士,不僅補上了這些窟窿,更是給了天——士子一個機——,他——定——感念皇恩。」
「嗯。」咸寧帝像是征詢,又像是提醒什麼,「徐伯明沒了,——禮部尚書也沒了,——次制科尚未定——考官——選,楊卿可願去做主考?」
楊敬堯連忙道︰「陛——折煞臣了。」
內閣無——不——,楊敬堯雖然官至首輔,且一坐就是十幾年,但他的才學實在不算好,出——低微,也沒——什麼家學淵源或者天賦可——稱道。
所——內閣眾——偶爾在背後議論,說楊敬堯沒——一手好文章和滿肚子的經綸,資質庸常,卻還是——位置坐得這麼穩,不過是陛——信重罷了。
咸寧帝也似乎只是這麼說上一說︰「嗯,那朕另點兩個——去。」
永寧坊。
半夜,謝琢書房里又響起了敲窗的聲音。他起——窗戶打開,讓陸驍進來,無奈道︰「可要我給你一——院門的鑰匙?」
「不用不用!」陸驍連忙擺手,又握了握謝琢的手,發現涼得浸——,便直接握在掌心暖著,「我很喜歡這樣,我來或者我離開,都只——延齡——道,這是我——兩個——共同的秘密。而且——刻的延齡,格外真實。」
兩——的影子——燭光映著,落在牆面上,像是融在了一處。
謝琢疑惑︰「真實?」
「對。延齡在翰林院里,是一個才學頗高,但于官場交際還不太熟悉的新——,——犯新——常犯的錯誤,——些孤冷,但總體來說,同僚不——覺得難接近。
在楊敬堯面——,延齡像大部分年輕官員一樣,很恭敬,——表現地忐忑,還——因受到楊敬堯賞識而高興。
在陛——面——,延齡是純臣,是直臣,所思所——,皆為陛。在葛叔和葛武面——,延齡是主心骨,是不慌不亂、發布命令、成竹在胸的。」
陸驍坐到榻上,握著謝琢的手晃了晃,笑道,「可無論延齡不得已戴上了多少面具,——刻,在我面——,延齡都是延齡。」
謝琢——為,被——刺探內心,——覺得被冒犯或者——能地警惕。可實際上,在听陸驍說完後,他雙眼竟微微發澀。
他听見自己問︰「你怎麼——道我在你面——就是我,沒——戴上別的面具?」
「直覺,我直覺很敏銳的,在戰場上,好幾次都靠著這份直覺才死里逃生。」陸驍揉捏謝琢冰涼的指尖,很是篤定,「或許我看見的不是延齡所——的側面,但肯定都是真實的,我就是——道。」
莫——地難為情,謝琢轉開話題︰「今天什麼時候走?莫要像昨夜凌晨那麼晚,出了院門,你到侯府還要花小半個時辰,——睡不夠的。」
提起這個,陸驍立刻神采飛揚︰「延齡可記得,我——段時間在修整侯府後面的屋舍花園?」
「對。」謝琢記得清楚,種什麼花買哪些盆景,甚至石壁上刻什麼紋飾,假山用哪種石材,陸驍都——特意來詢問他的意見——
至于謝琢雖然沒去侯府看過,但那里修整後是什麼模樣,他一清二楚。
陸驍眸光熠熠︰「我這才發現,從那里翻圍牆出來,再經過一條廢棄的窄巷,就是延齡家的圍牆,所——如今只要一刻不到,我就能從府里到延齡家中!」
永寧坊屋舍非常多,而武寧候府佔地極大,這般情況不是沒——可能。
不用在路途上花費太多時間,陸驍一直在書房里陪謝琢看書到二更也不準備離開。不過謝琢看的是經史子集,陸驍看的則是雜書。
「在看什麼?」
太過入迷,直到听見謝琢的聲音,陸驍才猛地回神,——意識地將話——扣在自己胸膛上,不漏出一個字,一邊耳根通紅,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我……我什麼都沒看!不是,我看了,但沒看……反正就只是話——!」
就在這時,陸驍眼——,謝琢突然湊得極近,近到冷香暈染了周遭的空——,兩個——的鼻息幾乎糾纏在了一起。
這一瞬,陸驍撐在榻上的手指驀地蜷縮收緊。
謝琢垂眼,嗓音如泠泉,音節中含著——音,誘哄一般問道︰「真的不能告訴我嗎?」
「真……真的。」陸驍神思飄忽,嘴里磕絆地給出答案,腦子里卻不——浮現出書頁上的那些墨字。
他——是——看看話——是如何描寫情——私——相處的,沒——到書都翻完半——了,盡是些狐妖書生山林相遇,或者花妖報恩,至于他——看的,半句沒。
不過肌如塑雪,瑰姿艷逸……
像是被蠱惑了一般,陸驍啞聲回道︰「從山洞壁畫中走出來的狐妖……遠不及延齡好看。」
然後他就看見,謝琢眼中暈起了笑意。
呼吸一滯,陸驍懊惱發現,他竟然——心里——的就這麼說出來了?還是當著阿瓷——的面?
美色誤我!
謝琢在笑,陸驍的視線卻不——落到了謝琢唇上。
可能是才喝過茶水,謝琢唇上沾著明顯的水漬,讓陸驍不——到了春日的櫻桃。
若手指輕輕碾過,阿瓷的雙唇——不——像櫻桃揉爛了鮮女敕果肉,溢出酸甜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