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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四傍晚, 溫鳴收到了家里托人帶——的回信,說他送回去的藥效果很不錯,家中一切安好, 讓他一定要專心考試,不要擔心家里。

此時,普寧寺客舍的房檐下掛著透——的冰凌,水缸早已結成了冰, 溫鳴房中燒不起昂貴的炭, 屋里屋外一樣冷, 呼吸可——白氣。沒有東西能取暖, 他便將所有的衣服被衾都裹到了身上。

滿是薄繭——凍瘡的手指捏著信,溫鳴又將信的內容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 才小心地將信紙折疊整齊。

藥有效就好,溫鳴往快要凍僵的手里哈了一口氣, 想著, 後日就是制科的考試了, 等他考完,先去千秋館找宋大夫抓兩副藥, 然後買兩塊適合給妻子——母親做衣服的花布,正好能趕在除夕那日回家, 過個好年。

等以後有了俸祿,他再多接——抄書的活計,攢下銀錢, 就能把母親——妻子盡快接——洛京, 每個年節都可以一起過。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一腳踏入泥沼也沒關系,只要這次有機會能參加考試、盛浩元他——不會從中作梗, 他就一定可以考上,能被授官、被陛下派去治河。

往後,若是徐伯——抓著他的把柄不放,強迫他做違心的事情,他說不定可以盡力跟他——周旋,或者,說不定會有——的解決辦法——轉機。

反正他已經發現,盛浩元——吳禎不過是想作弄他、折辱他,看他搖尾乞憐、放下尊嚴而已,他不是做不到。至于——人會不會看不起他、會不會覺得他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他已經沒有那麼在乎了。

咬了一口冷硬的饅頭,混著涼水盡力咽下去,緩——了月復中的饑餓,溫鳴繼續看起書。

日子總是能越過越好的,終歸——有希望。

武寧候府,陸驍正站在庫房前,——送什麼給謝琢做年禮發愁。

上次送的白兔耳墜,是借著親手雕刻的理由,阿瓷應該不會起疑。但胭脂、步搖這些東西,他現在——不是很敢頻繁地送去,說不定一送去,阿瓷馬上就能發現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思——想去,陸驍從庫房中,把他這——年從各宮的賞賜里陸陸續續攢下——的東珠——南珠——翻了出——,又另找了一個精致的錦盒裝好。

他想著,珍珠首飾之類的東西,阿瓷現在扮作男子,——用不上,但他可以先把珍珠送過去,等以後,阿瓷就可以用這些珍珠做個十——件首飾,正好組成一套完整的珍珠頭面。

心里了了一件大事,陸驍去院子里練了大半個時辰的槍法,但卻越練越心煩——雖然事先想好,要除夕當日才把禮物送出去,但陸驍發現,自己有——忍不住了。

于是張召剛過——,就被自家侯爺迎頭擲——一把長槍︰「拿好。」

「是!」——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張召連忙出聲,「侯爺,你要去哪兒?」

陸驍腳步一滯,又悶頭往外走︰「……去送禮物。」

書房里,謝琢正在回想今日踫——二皇子李慎的情形。

今日,他去文華殿面聖,正好在殿外遇上二皇子前——問安,他原本準備恭敬避讓,沒想到二皇子主——跟他閑聊了——句。

二皇子李慎繼承了母親德妃的長相,容貌偏俊秀,性情溫——,便是對宮女內監都頗——客氣。平日里喜歡文人志趣,身上不——金玉,曾說自己若非生在帝王家,一定寄情山水,做個閑人。

而不管是洛京的文士,——是朝中的文臣,都很吃他這一套。

不過,依照入殿後父子間的對答——看,咸寧帝信不信李慎這一套就不好說了。

正想著,屋外突然傳——了——顯的腳步聲,像是——人故——弄出的——靜,謝琢側耳,——乎是立刻辨認出了——人是誰。

陸驍站在窗外,剛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抬手敲窗戶,就發現面前的窗戶被人從里面打開了。

謝琢應該才沐浴過,已經散了頭發,燈燭——他的側顏鍍上了一層薄光。陸驍看了一——就不敢再看,只擔心多看兩——,心口的猛烈——靜就藏不住了——

陸驍不說話,謝琢疑惑︰「陸小侯爺?」

陸驍清了清嗓子,語調——算正常︰「除夕快到了。」

「嗯。」謝琢耐心等著他後面的話。

「我家中庫房里存的東西太多,快過年了,下午時我大致清了一清,清出了一盒珍珠。」陸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說些什麼,一說完,立刻把錦盒打開,往謝琢面前一遞,「給你,就當是……過年的禮物。」

盒中的珍珠粒粒飽滿、圓潤晶瑩,在燭光下,彩色的光暈如虹。

謝琢沒有馬上接下︰「都送給我?陸小侯爺,這份年禮太過貴重,我不能要。」

陸驍有——懊惱,是不是一次送太多了?他盡量學著沈愚的口氣︰「這很多嗎,哪里貴重了?用——給你打彈珠玩兒的話,數量也才剛剛夠吧?」

打彈珠?

謝琢——里浮起笑——︰「那陸小侯爺會——我一起打彈珠嗎?」

陸驍一怔︰「……也不是不可以。」

答完,他將整個錦盒都塞到了謝琢手里,耳根微紅,不過正好有夜色遮掩,不會被人發覺。

像是——了遮掩什麼,陸驍改問起︰「謝侍讀除夕準備怎麼過?」

謝琢的除夕向——過得清淨,回答道︰「會——葛叔——有葛武一起吃頓夜飯。」

听完,陸驍突然發現,連他都會因——沈愚關系好,要在正月初一去梁國公府拜年,謝琢在洛京這麼久,竟然沒一個朋友。

不,應該說除了千秋館的宋大夫以及葛家父子外,他身邊再無旁人。

他不像——的人,會在官場中結交友人,——自己鋪路。不管是與他同時參加科考的同年舉子進士,——是一樣在翰林院中就職的官員,他從未深交過。

好像只考慮一時,從未考慮一世。

或者,他是擔心一旦深交,容易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所以才獨——獨往?

不,陸驍很快否認了這個想法,謝琢在這方面甚少有破綻,如果不是那塊玉佩,他也很難將謝琢——阿瓷聯系到一起去,所以應該不會是因——這個緣由。

不知道——什麼,這一刻,陸驍突然感到心慌。

臘月二十五下午,窗外下著連綿的小雨,溫鳴正坐在書案前,不知道第多少遍,在草紙上描畫大楚境內所有的河流——

天前,他已經將自己平日的策——作品上呈,獲得了「次優」的評級,有了——日入秘閣參加閣試的資格。

在閣試中,他需要一日完成六篇試——,這也是制科中最難的一項。閣試合格的人,才能進入殿試,殿試則要求在當日內完成一篇數千字的策。

而諷刺的是,——日才開考,可他不僅已經知道了六篇試——的題目,甚至以陛下的名義出的策——題目,他也已經知道了。

勾畫河流的墨筆一顫,溫鳴想,無——他自己想不想知道,無——他在心中如——自己辯解,他知道了題目,就已經是在舞弊了。

筆尖懸空,顫——許久,才重新落到了紙面上。

這時,一個小沙彌輕輕敲了敲門,在門外道︰「溫施主,寺外有個藥童找你,說是城中千秋館的人。」

千秋館?

「我這就——,勞煩了。」溫鳴放下筆,起身去了普寧寺的門口。

小沙彌傳了話後,就趁著大雨——沒下起——,拿著掃帚繼續掃地。不過他——沒掃干淨多大塊地方,就看——溫鳴去而復返,手中緊緊捏著一封信,失了魂似的,身形踉蹌,站不穩一般。

他立著掃帚,猶豫要不要上前攙扶,就在他猶豫的——息里,雨突然越下越大,溫鳴也已經走遠了一段路。

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了敲擊木魚的聲音,溫鳴耳邊一直反復回響著那個藥童的話︰

「館中去收藥材的人路過溫公子的家,就順路去看了看,得知溫公子的妻子已在——日前病逝……今天早晨鄰居沒看——人,去探望,才發現溫公子的母親已經走了,沒了氣息。」

那個藥童——說了些什麼,他已經完——听不進耳里。

有風挾著冷雨重重地撲在他的臉上,很快混成水,裹著他的——淚往下流。

此刻,溫鳴——身都在顫抖,卻察覺不到絲毫的冷。

母親走了……

臨走前,是不是仍盼著他榜上有名、衣錦——鄉?

他——記得上次離家前,年邁操勞的母親倚在門口,叮囑他︰「出門在外,要好好吃飯,娘昨晚給你多納了兩雙鞋,不要舍不得穿,你好好的啊,一定好好的……」

他沒想到,那竟然會是最後一面。

被一個蒲團絆倒在地,膝蓋處的劇痛遲鈍地傳——,溫鳴才發現自己進了佛堂,正中供奉的佛像身上已經有月兌漆龜裂的痕跡,座下煙火繚繞。

溫鳴在佛前出神許久,他仰著頭,模糊間看——燭高燃,忽地想起,成親那日也是這樣,——亮的喜燭下,四娘羞紅了臉,他也不敢看她的——楮。

四娘花了好——天才替他做好一件衣裳,他覺得極好,四娘卻生氣自己的針腳——不夠細密,悄悄躲在房間里哭。直到他去折了一枝杏花插到她發間,她才破涕——笑。

後——,他讀書閑暇時,會手把手地教她寫字,她十分聰穎,毛筆寫過一遍後,再用樹枝在地上反復描畫,就再不會忘。

而如今,他的四娘也去了,他教她那麼多字,凝成了紙面上的絕筆——只望——生,再與君同。

「只望——生……只望——生……」溫鳴雙——通紅,如泣血般,定定看著紙面上被暈開的墨跡,逼仄的字音仿佛從劇痛的胸腔中擠出,「——生,——生——什麼——要遇到我……——你該想著,——生不要再遇——我才對!」

「不要再遇——我了,四娘,千萬不要再遇到我了……即使遇——了,也不要再做我的妻子了……」

接連的嗚咽在佛堂中響起,又淹沒在雨聲中,溫鳴突然抬起頭,直視佛祖垂下的雙——,踉蹌起身,將面前的蒲團重重地砸在地上,沙啞怒斥︰「——什麼沒有報應……——什麼那些人不會遭天譴!——什麼不遭天譴!——什麼……」

若不是盛浩元那些人伸了手,他早在三年前甚至六年前就已考中,他會好好做官,會努力抄書,會把母親——妻子都接到洛京同住,會在冬日給她——買炭,會帶他——去看大夫……

就算艱難,就算清貧,但,她——不會死,不會饑無食,不會病無醫,不會在他完——不知道的時候,安安靜靜地獨自死去!

可是,他的妻子病重,連藥都咽不下去時,他在做什麼?

他跪在地上,用四娘熬——守夜,親手——他縫制的衣服,去擦盛浩元髒污的鞋面——吳禎的袍角。

他的母親無聲無息地離世時,他又在做什麼?

他知道了試——策——的題目,正在不斷告訴自己,他可以——那兩人周旋,以後肯定能等——轉機。

轉機,轉機,——

有了轉機,又有什麼用?

又有什麼用……

這一刻,佛前,溫鳴生生嘔出一口血。

燭光搖晃,他撐在冰冷的地上,一手抓著衣襟,單薄的布衣下,嶙峋的脊背不住顫抖,嘶啞如哭︰「我溫鳴,枉——人夫……枉——人子……」

臘月二十六,謝琢在文華殿輪值。因——天寒,他有些咳嗽,咸寧帝——特——讓高讓端——藥茶給他潤喉止咳——

謝琢難得有些心不在焉,咸寧帝取笑道︰「延齡可是因——快過年了,想著回家?」

謝琢回過神——,立刻羞愧道︰「臣御前失儀。」

「怎麼就失儀了?延齡年紀不大,心思浮——是正常。」要到年關,御案上的事情少了許多,咸寧帝有了關心近臣的閑心,「過年可會將家里人接到洛京?」

謝琢回答︰「臣父母早逝,只有一個老僕在清源老家守著老宅。不過老僕年紀大了,冬日嚴寒,不適合舟車勞頓,所以應該不會接他入京過年。」

「這樣,」咸寧帝很欣賞謝琢,無父母照拂卻能高中探花,說——心志堅定,不會輕易——搖,沒有家族所累,也少了朋黨之爭,讓他能放心將事務交到他手里,說著,語氣也愈加溫——,「那你獨自在京中過年,可以多走走多看看,京中繁華,非其他地方可比,如此一——,你這年過得也不會冷清。」

吩咐完,咸寧帝又問回︰「延齡——沒告訴朕,剛剛——心不在焉?」

謝琢慚愧道︰「臣念著冬日天寒,——年開春,冰雪融化,無定河洪水湍急,不知道會淹沒多少農田——舍。又想到今日制科開考,希望參加考試的舉子中,能有一二可用之才,解無定河春洪之危,所以一不留神思緒便遠了。」

「你不提這樁事,朕差——忘了今日是臘月二十六,」咸寧帝問高讓,「這次制科,可是在秘閣中進行?」

高讓攏著拂塵︰「是的,現在應該剛剛開始。」

「主考官是徐伯——吳——義?他——兩個倒沒什麼讓朕不放心的,」咸寧帝心憂無定河已久,被謝琢的話挑起興致,思忖片刻,「延齡可有興趣隨朕一起去看看?」

謝琢起身施禮︰「臣遵命。」

咸寧帝只是臨時起——,沒有帶上儀仗,只領了謝琢並高讓——個內侍,緩緩行去。

文華殿離秘閣不遠,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得知咸寧帝——了,徐伯——吳——義對視一——,讓他繼續守著,自己連忙起身去迎。

咸寧帝擺擺手︰「不要驚擾了里面正在考試的舉子,朕在殿中,閑——無事,想起今日制科開考,——走——看看。」他又問徐伯——,「初試的策——都看完了,可有看——好的?」

徐伯——走在咸寧帝左後方,落後半步,恭敬道︰「是有——個好的,其中一個姓溫的考生,在呈上——的文章中談了——條治河理念,我——楊首輔以及——位閣老都覺得這人對山川水文詳熟,提出的治河之法也很務實。」

「嗯,談治理河道,務實最是難得。」咸寧帝頷首,「能挑出一個——也不錯,——著就要過年了,無定河洪澇無常,朕心里掛著,總是不安。」

徐伯——垂首道︰「陛下心系百姓,是天下之幸。」

進到秘閣的考場中,副主考禮部尚書吳——義已經起身退到一側,將主位讓給咸寧帝。

謝琢一直跟在咸寧帝身後,不經——地抬起——,很快便看——了溫鳴。

溫鳴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半新不舊的文士服,似乎一夜沒睡,臉色慘白,雙——浮腫。不過在制科前睡不著的不止他一個,許多人都熬紅了——,倒不顯得他特殊。

只是看起——,開考已經過了一個時辰,溫鳴卻端正坐著,紙面上一個字沒寫,無人清楚他在想什麼。

不知是誰抬頭先發現了身著龍紋常服的咸寧帝,沒過多久,考場中的舉子齊齊俯身,高呼「陛下萬安」。

咸寧帝免了禮,溫——囑咐︰「朕不過信步而——,諸位認——作答即可,莫要分心。」

話是這麼說,但普通舉子此前根本沒機會得——天顏,重新在位置上坐好後,一連——人都因——手抖,拿不穩手中的毛筆。

咸寧帝也確實如他所說,沒有準備久留,他在主位上坐了坐,表——了對此次制科的看重後,就起身準備離開。

謝琢朝徐伯——吳——義拱了拱手,跟在咸寧帝身後,一步一步朝著秘閣的大門走去,沒有再回頭看場中眾人,也沒有看溫鳴。

就在他踏出第七步時,身後有一道聲音在寂靜中響起︰「臣有事要奏——陛下!」

溫鳴已經通過秋闈,功名在身,自稱——「臣」,不算逾矩。

謝琢隨咸寧帝一同回身。

只——氣氛緊繃的考場中,溫鳴獨自站起,他極瘦,像是撐不住身上的文士服,似乎有什麼已經耗盡了他的精神,身形都在輕晃,但又像立在風雨中的松竹,不會輕易斷裂。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徐伯——原本低著頭,循聲一看,發現是溫鳴,心下不禁一跳,厲聲呵斥︰「制科考場,不容放肆!——人——」

就在守在秘閣外的禁軍亮出刀刃,快步入內,盔甲窸窣踫撞時,跪在地上的溫鳴啞聲高喊︰「臣已經知曉殿試的策——題目!臣,科考舞弊,請陛下詳查!」

此刻,溫鳴目中,恨——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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