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思听到他的回?答, 輕笑?出?聲,端正坐好,以手撐腮, 打趣問?道︰「那該睡到日上?三竿才對。」
夢里?不知身?是客,才得一晌貪歡。他們起都起了, 又哪里?還能?做到?
奚指月手持竹篙,一篙撐開水面, 小舟疾行出?三丈許。
舟行如此?, 有若利劍, 劈開綢緞般絲滑靜謐的湖面。比起昨夜蘭舟輕蕩, 似乎一夜也行不到陸家的悠然,這時的速度可謂迅捷。
四?周湖山悄寂,如有萬敵在暗。
陸九思收起笑?意?,似是隨口說道︰「今日出?門也不帶小孩兒麼?昨晚回?去?,我瞧見他坐在池邊哭。」
奚指月緩緩搖頭?。
陸九思又道︰「家中忙進忙出?,二管家都被?累瘦得沒形了。」
奚指月仍舊沒有答話?。
陸九思望向近岸行人, 車來馬往, 收回?目光後沉聲說道︰「這是第三日。」
初到江陵那天, 他和奚指月在祭堂中拜過陸家先祖。他問?己身?種種際遇到底有何因緣, 奚指月說三日之後便說與他听。
一日清河坊, 一日雞鳴寺, 日升之後, 這就是第三天。
奚指月又撐竹篙,舟行百丈,靠岸停下。
岸邊豎有一塊立石。
豎石與陸家老宅隔湖相望,從清河坊中最高樓遠眺,可以看見;自雞鳴寺中縱目覽下, 可以看見;打開江陵十景圖冊,翻至最後一頁,也可看見。
奚指月系舟上?岸,立于石旁,道︰「九思,過來。」
陸九思不敢近岸。
並非因為近鄉情更怯,更不是還在生著對方的悶氣,只因為他識得眼前這塊大石,喚作三生石。
奚指月便在岸上?等候,曉風拂柳,而他不動?分寸。
半晌,陸九思才跨出?蘭舟,上?得堤岸,佯笑?了聲,說道︰「你也信這三生石上?有甚麼舊精魂麼?」
奚指月反問?道︰「九思信否?」
陸九思與那圓石相距半丈,垂眼打量,無論怎麼看眼前所見都只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石頭?,平平無奇,放在陸家庭院里?,連充作假山也不夠格,偏偏取了個這麼厲害的名字。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是常有的事。他們昨日見過的所謂遇仙處就是嗎?遇仙處中不見仙人,三生石畔又哪里?能?看得出?三生。
陸九思轉頭?看向奚指月,問?道︰「當?真要看?」
奚指月沒有回?答。以他的性情,便是肯定?的意?思。
陸九思道︰「我其實?更想听你說。」他緩步上?前,走到三生石畔,將一手置于石頂。
他在妖族見過蜃樓,此?時所見,也無多大差別。與江雲涯、與澹台千里?的兩世往事,這些時日常常縈繞腦海,唯獨更早的那一生,他不曾見過,但已猜到。
圓石溫涼,如冰雪沃心。
浮光掠影,照見所謂三生。
海島初雪,山林一夜白頭?。他睡到午時方醒,掙扎起身?,便見到撿來的半大小孩兒蹲在床邊,一骨碌跑開,再回?來時手中已端了盆熱水,臂上?掛著軟巾,眼巴巴要為他梳洗。
窗外飄著細雪,木屋里?頭?卻早已生起炭火,四?處都被?烘得暖融融的。他將胳膊伸出?厚實?棉被?,還沒來得及感到戰栗,就被?套上?一只寬大袖筒,包裹得嚴嚴實?實?。
他模了模小孩兒綿軟的發絲,心頭?也是一軟,朝窗外吹了個口哨道︰「帶你去?玩雪,怎麼樣?」
小孩兒喜形于色,呼吸都變急促了,還是老老實?實?替他穿好了一身?棉衣,又給他戴上?滿是絨毛的暖帽、狐裘制成?的圍巾,穿上?一雙隔水的皮靴,這才忍不住轉頭?去?看窗外雪景。
他慢吞吞收拾妥當?,這才推開房門。
一股冷風鑽進門框,把小孩兒的鼻頭?吹得通紅。
「等等。」對方聞聲轉頭?,他從箱櫃中翻找出?一雙棉手套,招呼小孩兒過來戴上?,這才放人出?去?。
小孩兒撒歡跑在前頭?,他就在後邊慢悠悠地跟著,望見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玩心頓起,屈指一彈,劈開後院柴門的插銷。後院中響起兩聲犬吠,隨即細砂揚起,雪地上?的腳印又多了幾串……
冷雨飄搖的苦夜里?,他反手剛關上?破廟的木門,門扇又被?狂風吹開, 當?一聲砸在牆上?。
雨水斜飄進門,將他的前襟打得濕透,也將他懷中的小白虎打得濕透。
不住有雨水順著柔順的毛發往下滴落,那溫熱的身?子縮在他懷中,時不時輕輕顫抖。他一手抱著白虎,一手費勁拖來張缺了腿的方桌,抵在廟門後,好歹將進風的正門堵住。
但狂風仍會從窗口、從牆縫、從漏水的屋頂吹進廟中。
這樣潮濕的天氣,連柴火都點不著。更何況他根本不敢點火。漆黑一片的夜色中,不知有多少修士在城中巡索,就盼著抓住他懷中這只小白虎,換得妖族的聖藥。
「再不醒來,就把你賣了。」他抱起虛弱的白虎,或許是因為沾了雨水的緣故,對方的分量變得格外重,只一個托舉的動?作就花去?他許多力氣。「妖族聖藥啊,多好的東西,吃下一顆,我也就是九品境界的修士了。」
「到時宗門誰不看我的臉色行事?我要辰時出?門便辰時出?門,想不練術法便不練術法,誰敢多說我一句?」
「宗主定?要將他的愛女許配于我,那我可不敢要……」
他一手卷起破廟神龕上?的襯布,勉強疊了兩疊,將小白虎放了下來。襯布還算干燥,他便拎起布角,輕輕擦去?小白虎身?上?的雨水。夜中太冷,他自己渾身?濕透,衣裳緊貼著肌膚,隱隱發起高熱,口中絮絮叨叨說著的也變作了胡話?。
「你若是個女妖怪,那倒好了。這下你我也算有了肌膚之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嫁于我報恩算了……」
千年前的清水鎮旁。
山仍是那座山,只是山名還不叫做無想。山中也有個宗門,卻和今日的學院大有不同。
宗主之位世代相襲,可惜這代宗主卻沒能?生個好兒子,貪玩調皮,桀驁不馴,實?在不是可造之材。宗主無法,只好撿回?一個外姓弟子,收入門下,悉心培養,盼著能?靠外人挑起重梁。
外姓弟子天賦卓絕,更勝在性子沉穩,年紀雖小,卻世事通明,與那整日上?樹下河的小門主有天壤之別。旁人說起這兩人都頻頻嘆氣,直道宗門不幸,怕要就此?易主,只有那小門主沒心沒肺,照舊玩鬧。
一人打鬧還嫌不夠,外姓弟子在學堂念書,他要從偏窗中探出?腦袋,投一顆石子,把人喚出?來模魚。外姓弟子在山間布陣,他便偷偷模模將人放好的陣腳換了,一口一個道「既然這破陣沒用,不如先歇一歇,和我下盤棋,來來來,我讓你三子嘛」。
外姓弟子該念書的時候念書,該布陣的時候布陣,只是閑暇工夫放下了書畫篆刻,陪那小門主捉了幾十尾魚,下了百千盤棋。
所有人都以為兩人這般要好,若不反目,興許也能?扶出?個勉強能?成?事的阿斗來。沒想到一朝風雲突變,小門主跳了陰陽造化爐。
魂飛魄散,尸骨無存。
宗主和外姓弟子站在爐前,兩相無言。過了許久,一貫冷肅的中年人才掩藏好悲慟神色,面無表情道︰「本該拿你祭爐。」
外姓弟子沒有說話?,眉眼如平日一般溫柔,手中握著的書信方才展開,讀過一遍,嶄新如初。人人羨慕他過目不忘,他生平頭?一次盼望自己沒有這等天資,如此?便不會字字在心,仿佛還能?听見那人的笑?語。
「我爹是個大混蛋,帶你回?來是要拿你祭爐的,看到這張字條就快跑吧。你也別怪他,听說不拿你煉丹,他就活不長啦。實?在不行,心底罵罵就好,可千萬別來尋仇。至于我嘛,不能?做個小混蛋,好像就剩下一個法子了。不好意?思,以後下棋沒人讓你啦。」
光影俱滅。
陸九思一切明了,唯有一事不解。
「你我既然相識最早,這許多年……你在哪里??」
陸家祭堂,神主無言,闖進堂中的兩人亦相對無言。
江雲涯先回?過神來,確認他們要找的人不在祭堂之中,便快步走到香案旁,取了三炷線香點燃,遙拜數下,低聲念道︰「無意?相擾,諸位莫怪。千萬別給小師叔托夢,叫他知曉。」
澹台千里?冷笑?了聲,但到底沒直接退出?門去?,也拿了幾炷香,按禮進拜。
他已持香拜好,就等著插進香爐,卻被?江雲涯擋在身?後。對方有若石像,定?在原地,許久不動?,被?他一拍後肩,手中香灰抖落,掉在掌背,竟也似無聞無覺。
澹台千里?放下線香,繞行至他身?前,見他仰頭?看去?,直直盯著一座神主。
神主與別處不同,小字更密,書有「逐出?門牆前晉入八品,故列之」雲雲,名氏亦多冠四?字,曰︰不肖子孫陸識微。
江雲涯怔怔道︰「這是小師叔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