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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魚探出腦袋之後, 矮樹叢中又如同雨後春筍般抽拔出不少腦袋。有的倒三角,有的圓滾滾,有的扎小辮兒, 有的一頭硬直短發蓬松炸開, 各肖其形, 叫人見之難忘。

陸九思一眼掃去, 逐一辨出他們的原形︰草魚、河蚌、對蝦……便是在集市上,也難見到種類那麼齊全的河鮮。

一眾妖族慢吞吞如奔赴刑場般從矮樹叢中挪了出來。

瞬息後。

陸九思手持長劍, 打量站在身前的黑瘦男子, 問︰「腦袋只能變成這樣麼?」又繞到他身旁,仔細瞧了瞧他的耳後, 不見魚鰭,失望地嘆了口氣。

黑魚見他手中劍光冷冽,欲哭無淚。

這人看他的目光就跟在集市上挑揀河鮮似的,躍躍欲試,蠢蠢欲動,好像下一刻便要將他提起來放到秤上去稱一稱斤兩。早知會撞上這樣的場景,他就算在荒漠中曝曬——魚干,也絕不會接下這差事。

「大、大人……」黑魚小心地避開那瑩瑩劍光,將求助的視線落在澹台千里身上, 「我等奉、奉大長老之令, 前來迎大人——、——族……」

澹台千里瞥了眼稍一得空便從自己身旁轉開,圍著一眾陌生妖族打量的人, 面色冷肅, 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他怎不來,倒要差遣你們這些小輩過來?」

黑魚戰戰兢兢道︰「族中另有要務,長老抽不開身。」

澹台千里冷笑了聲。

黑魚的身子跟著打了個擺子, 不敢多言。族里神仙要斗法,他哪敢瞎摻和,不小心攪了進去,沒準明天就會變作一碗魚羹,沒有半點活路。

澹台千里笑過之後,沉吟道︰「那便不勞他大駕,本尊自會——去。」

黑魚松了口氣,便听他又說道︰「將他也帶上。」

黑魚緩緩轉過身,確認對方指的就是先前想要掀了自己魚鰭的人,忙道︰「這,這不。大人也知道族中規矩,不能擅自出來,更不能帶——人回去。」

澹台千里朝不遠處打了個哨 。

陸九思轉頭看他一眼,依依不舍地放開手中的穿山甲,踱了——來。走過黑魚身邊時,他在對方身前一側身探頭,打量那自唇邊垂下的兩捋八字胡。

「這是……」從魚須變化而來的麼?

還沒能揪下一根一探究竟,他就被澹台千里按著肩頭攬到身邊。

「不是外人。」

捂著嘴免遭拔須之苦的黑魚,被騷擾了一圈正自雞飛狗跳的眾妖族,剛騷擾完一行人的陸九思,都看向說出這話的人。

澹台千里鎮定自若地重復道︰「他不是外人。本尊帶他——去,自會同長老交代。」

黑魚轉頭看向陸九思。

陸九思將手指搭在唇上,朝兩旁一捋,比了個倒拔胡須的動作。

黑魚趕忙移開目光,顫聲問道︰「敢問大人,這位……這位是?」

澹台千里笑了一笑,道︰「這是什麼時節,什麼地方,本尊在此時此地與他獨處,你說他是什麼身份?」

如今是上巳節,此處是河邊小樹林。

這不難猜嘛,他們一路行來,少說也撞見了十對野鴛鴦……

黑魚︰「嘶——」

陸九思同他一樣想到這兒,隨後心念一轉︰不對,這和他們說好的不一樣啊!

眾妖族面面相覷。

陸九思將手背到身後,暗中一戳澹台千里的脊梁骨。

言而無信,君子不為。

不過澹台千里從來不以君子自居,更不覺得這輕輕一戳有關痛癢,也將一手負到身後,捉住那正在作惡的手掌。

「作甚胡說?」陸九思努力抽手,低聲問道。

「本尊沒說什麼,是他們多想。」澹台千里道。

是啊,是沒說什麼,可那話說出來,誰能不多想?

陸九思朝上瞪了一眼,沒激起對方的羞愧之心,反听對方又似無所謂般多說了句︰「多想也沒什麼不好,他們這不就要松口,允你一道去族里了麼。」

陸九思轉頭看去,果然見到黑魚同眾妖族低聲竊語,正在商量著能能不能讓他同去。

砰!

黑魚與眾妖族被這聲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了一跳,紛紛戒備,有的一解衣扣便要爆衣,打算變——原形。

「無事。」澹台千里朝眾人略一頷首,示意他們冷靜。

眾妖族這才見到兩人身後的樹干上多了個窟窿,沒有別的威脅,只是被真——沖出了個洞,還在簌簌往下掉著木屑。

澹台千里抓著陸九思的手掌,緩緩自背後牽到身前,當著眾人的面將他的手指逐一扣穩,沉聲道︰「別鬧。」神情比起面對眾人時不知柔和多少。

大騙子!!

那根本不是他折騰出來的!要是打洞,他也會在澹台千里身上打才對!

陸九思百口莫辯。

眾妖族耳目靈敏,雖然不敢偷听兩人說話,但難免瞧出他們兩人在身後的那點小動作。總之就是兩人事有不諧,小打小鬧,鬧出點事,妖王還一副隨和包容、听之任之的模樣。

黑魚心有定數,排開眾人,順溜說道︰「既然如此,有請大人同這位一道——去罷。」

陸九思︰「……」

陸九思︰「等等,現在就走?」

黑魚道︰「此時夜黑風高,正自方便……」

「你想何時走?」澹台千里一開口,黑魚當即噤聲。

陸九思道︰「至少得——馮兄他們留一封信,不能不告而別吧。還有我的家當、駱駝,也不能扔在客棧啊。」

他將目光落在黑魚那三角狀的腦袋上,眯眼笑了一笑,看向澹台千里道︰「找個人搭把手?」

澹台千里看他一眼,也笑道︰「讓他們都去也無妨。」

一眾化形的妖族浩浩蕩蕩碾過山林。

所過之處,經起一灘鷗鷺。

陸九思在無數男男女女的抱怨聲、咒罵聲,乃至莫名其妙更激烈的動作聲中走出林子,許願這罪孽均分,不能全落在他一人頭上。

一行人回到客棧,將老實厚道的掌櫃嚇了一跳。見這些人有的面生橫肉,有的賊眉鼠目,心道怕不是招惹了地痞混子,引他們前來拆屋拆房。

「噓,輕點聲,別嚇著旁人。」陸九思吩咐道。

眾妖族齊齊看向澹台千里,見他一副默許模樣,都放輕了腳步。但畢竟不習慣許多布置,一踩上木梯便有將木梯踩塌了的。

掌櫃哀呼連天。

陸九思再三囑咐他們小心些,自去樓上敲了敲門,不見馮恆與裴湛之應門,恐怕是還沒回來。

「我——馮大哥他們留封信。」陸九思在桌邊坐下,找了紙筆,——頭對澹台千里道,「你去看著他們,別再踫壞撞壞什麼東西。我瞧掌櫃都快急哭了。」

澹台千里沉默片刻,當真听他說的,轉身走了。

「你留下。」陸九思朝亦步亦趨跟在澹台千里身後的黑魚招了招手,一揚下頜道,「過來,有差事讓你辦。」

黑魚怕他怕得緊,但眼見妖王都听他的差遣,也不敢違逆他的話,小步上前,捂住險些被拔掉的魚須,道︰「有什麼吩咐,您只管說。」

陸九思一轉眼道︰「我看你也是個頭目,他說之前便有人在盯梢,說的就是你,是不是?」

黑魚連聲應是。

「那你這幾日都跟在那逃家的小崽子身邊了?」陸九思抓了筆桿,卻不沾墨,以筆桿支住下頜,盯著黑魚問道。

黑魚也就是身子偏寒,沒法淌汗,否則這時怕要被他盯得汗流浹背。他不知道陸九思在如何吃魚一事上造詣非凡,但下意識覺得這人目光如刀,一望過來,就將他的魚鱗魚鰭魚肚該如何處置都瞧得清清楚楚。

陸九思接著問︰「你听他說起今日約人道歉,或是買過什麼謝禮不曾?」

黑魚听得一頭霧水,道︰「什麼?」

陸九思道︰「那就是沒有了。」

他一早就覺得那小賊不會如此良善,特意約了要向裴湛之道歉。如今看來,果然都是澹台千里在扯謊。裴湛之心善,若是答應去赴約,那馮恆定然也會跟去。他們兩人都去了,他能不趁機去湊這個熱鬧嗎?

澹台千里想誆去的人是他啊。

再有那角抵賽、小樹林,一環接一環,都是連環套,叫人防不勝防。

黑魚見他擰眉抿嘴,神情幾變,心中顫顫。

「你,過來。」陸九思用筆尖朝他一指,道,「幫我磨個墨。」

黑魚立刻拿了墨條,在硯台上磨得飛快。

陸九思將筆尖在硯台邊一揩,吸滿黑墨,大筆一揮,寫下幾行草字︰

二位,我去尋寶,非遇橫禍,過段時日便——,無須記掛。

又,他日江湖重逢,再見澹台,幫我狠狠罵他。

次日直到日上中天,馮恆與裴湛之才——到客棧。一進客棧便見滿地狼藉,似是遭了搶匪,兩人心下一驚,忙——屋查看,好在屋中財物沒丟。

「這有封信。」裴湛之心細,見茶托下壓著封信箋,小心抽了出來。

馮恆湊近問道︰「誰寫的?」

裴湛之搖了搖頭,拆開信封,瞧見前幾個字,便笑道︰「應當是陸公子,說他有事先走了,叫我二人莫要記掛。只是……」

馮恆問︰「怎的?」

裴湛之點著那末一行字,疑惑說道︰「听聞昨日澹台公子在角抵賽上奪魁,當著眾人的面同陸公子示好,陸公子也應下了,兩人相處甚歡。怎的這信尾陸公子還叮囑你我,改日遇上澹台公子,要罵一罵他?」

前一日夜中,「相處甚歡」的兩人與眾妖族趁夜急行,來到河邊。

月灑清輝,河水映著冷光,蜿蜒朝前淌去,似要流到天邊,直與月色交融。

一名身形矮壯的妖族先下了河,白光閃過,便見一只足有三四張八仙桌般大小的巨龜懶洋洋趴在河邊,劃拉兩下前肢,朝河中緩緩挪去。其余眾人先後爬上他的龜甲,抓穩站定,本身便能游能蹚水的也紛紛躍入河中,變——原形。

陸九思眼珠一轉,朝澹台千里道︰「閣下先請。」

澹台千里轉身朝龜背走去。

陸九思在他身後一踮腳尖,揚手在他鬢邊抓了一把,拂亂幾縷發絲。

黑魚︰「!」

「無礙。」澹台千里將被撥亂的發絲捋好,遮住略顯稀疏的鬢角,似是想笑,又搖了搖頭,道,「照看好搬來的家當,無需管他。」

陸九思捋了把虎須後,一翻身便騎上了千挑萬選買來的寶貝駱駝,雙腿一夾,催促道︰「走~」

駱駝背著他搖搖晃晃走了兩步,咚的一聲躍入河中,濺起無數水花。

一人一駝都驀地朝下一沉,隨即又浮了起來,與前方的眾妖族一道逆流而上,朝與長河相接的天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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