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爾聲歇。
老道坎精兒鄭重背著「聞雷說」回首陽山先行復命。
而在此同時,當最後能稱得上是活物的存在離開之後,羅霄洞中也漸漸歸于寂靜。
伴隨著越陽樓的念頭一動,他只是隨意敲了敲扶手,大座下,那些詭異的‘無功妖寇’便重新沉入到了無邊的陰影之中,從而消失不見,只剩下越陽樓和他手下的那頭白虎。
「三月初三、千山妖宴、首陽山齊夷大君、鎮妖司團練副使……」
感受著那漸漸嗅到的麻煩味道,越陽樓抬頭望向那首陽山的方向,僅僅是摩挲著漆水大 的槍身,就感覺到每一個細胞漸漸興奮了起來,似乎是無比期待著那一場會面。
禍境,是殺出來的禍境。
只有「爭」而方有「道」,需要生死間,將生命進一步升華,從而達到那迎劫的至境。
在這個過程之中,失敗者永遠一無所有,連那破碎的命圖也好,其中有價值的那些命叢,也會化作勝利者繼續向上的一塊「拼圖」。
這個世界的修道者們總是願意相信。
命圖達到第二階段之後,只有親手從敵人尸體上剝奪下來的命叢,作為「拼圖」而移植上去時,才擁有著靈魂,如此完成的命圖,最終的效果,便遠超于那些循規蹈矩,慢慢完成的命圖。
如今漸漸明白隱藏在這個世界修行體系之下的殘酷。
從那些安逸而平凡的生活中月兌離,越陽樓作為‘妖星’的本性就漸漸復蘇了起來,按著胸膛中的心跳聲,便輕吟起似乎是前朝時某位西行聖僧留下的殘句︰「經一山,殺一山;過一嶺,剿一嶺。殺到妖魔鬼怪都懼怕,殺到險山惡嶺道自平。」
距離千山妖宴的開席之日,還有一段時間。
但……
他現在卻是還不能著急。
感受羅霄洞中隱藏著的那些禁忌典籍的存在。
這些太白山君多年來為了模仿人類而收藏的竹書、玉簡,將它們的盡數讀完,記載到[仙道禁書目錄]中,便是接下來越陽樓這幾天要做的事情了……——
話分兩頭,各表一枝。
這越陽樓這邊的事情,在這里,暫且先是不提。
且說老道坎精兒和他那蠢徒弟下了無功山之後,背著那位六龍教主給他家大王的禮物。
所謂是︰人有人道,鼠有鼠道。
憑著某種特有的千里神行的本事,他卻是很快的又回到了秦嶺首陽山這一帶復命。
正逢是晨間時分。
旭日東升,金芒萬丈,初曉的朝陽將那一片微黯的雲層染為金赤。而其下,雄壯巍峨的山巒便接下了那先照的殘光。
奇哉美哉首陽山。
因為每天清晨迎來第一束朝陽,地處秦嶺之中的這座山峰,方才被冠以「首陽」之名傳世。
按照後世的說法來說,首陽山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水與地表水對可溶性岩石溶蝕與沉澱,侵蝕與沉積,長久以來,便從而導致了地脈的走勢在這里驟然坍塌。
齊夷大君的本體厭惡陽光。
而正因如此,他所在那座背陰洞,就位于後山那處地脈的驟然坍塌之處,恰好和首陽山的名頭相對,反而到處是一片古木通天,常年以來都不見天日。
在這里。
濃郁到某種異常程度的灰黑霧氣經年盤踞。
但踏入其中的那一刻,老道坎精兒卻是終于由衷的放下了心來,宛如回到了原生的溫暖母胎中般,走到了漫漫的蠕動濃霧之中。
越往前走。
蠕動著的無盡灰霧越濃。
或許是一段長短也難確定的時間後。
那片濃郁灰霧的盡頭,望著眼前隨即出現、仿佛是無底深淵般的大地裂隙,在異常危險的邊緣處,坎精兒漸漸停下了腳步,從懷中模索了幾下後,便掏出一塊信物往其中丟下。
但……
就像是那片灰黑色的濃霧吞沒了所有聲音一樣。
即便半天也沒有听到物體墜落的聲音響起,只有漫漫濃霧似乎是在變的越來越濃了一樣。
不知從何時起,絮絮的低語聲漸漸在坎精兒的耳旁響起,伴隨著那若有若無的嗚咽哭聲,就使得那站立在這里已經不久的坎精兒,身上的氣質漸漸改變,好像是回歸了原樣似的,越來越非人的冰冷。
在信物墜入「背陰洞」的第五分鐘。
仿佛是從低語聲中感知到了什麼信息一樣。
下一刻,坎精兒毫不猶豫的往其中縱身一躍,就听到獵獵風聲一陣作響,感覺濃郁灰霧從身旁兩側劃過,然後,很快的就墜入了一片難以形容的溫暖和柔軟之中。
在那「無底深淵」的盡頭。
背陰洞之底,是一片黯淡泛黃的深綠色的黏菌大地,無數首陽山的妖魔築巢、繁衍、生息、死亡,就在這里,就在這齊夷大君的本體之上。
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銘于斯。
感受著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幾分腐臭氣息,在周圍充盈。
墜落在柔軟的黏菌大地中,坎精兒小心翼翼的從人皮中鑽出,顯現出鼠妖本體。
在精神重新連接到了那偉大而慈愛的意志後,他崇敬的一聲「禮贊慈父」,抱著懷中長劍,便往黏菌大地的更深之處鑽去,直到觸及某一個層次為止,才進入到這位于首陽山地底之下的秘密空洞——或者說,更常規意義上的「背陰洞」。
通往這里的道路雖然不止一條。
而坎精兒所走的這條後山之路,卻是能直接見到齊夷大君的一條路。
縱使本質上的境界,仍舊只是禍境的大妖,沒有經過劫境那種堪稱天翻地覆的變化。
但憑借著天生異種的特殊,這麼多年過去,齊夷大君的本體幾乎將首陽山地底下的空間盡數佔據,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甚至全部質量加起來堪比山巒,每一個附屬于它的生靈,都相當于是其意識的觸肢,沒有任何踏上首陽山的生靈,能逃過它的感知。
正因為此。
也就是在坎精兒回到背陰洞的那一刻。
僅僅是眨眼的一瞬間,洞壁的黏菌如若生靈血肉般糾纏擰合,旋即,一個披著身嵌金絲的薄薄綠袍,圓滾滾胖乎乎的一個鄉下富貴老財,便出現在了坎精兒的眼前。
齊夷大君化作類人的形象,撫模著坍下來疊層的肚皮,小眼楮眯起,他瞬間看到了他口中餃著的那口長劍,疑惑道︰「按道理來說,坎精兒你那一路往東去後,應是仍在廣邀各山大妖,如今半路返回,莫非是遇到了什麼意外的事情了麼?」
「稟告大王。」蒼老的鼠妖須子揚了揚,往前將餃著的「聞雷說」連鞘帶劍放下,道︰「確實如此,途中在太白山,小老兒的確是遭遇了一樁十分意外的事情,因為不敢耽擱,如此方才第一時間,回山報告。」
「太白無功……那頭只是得了些機緣的母老虎?難道她功行又更進一步了麼?不過就算如此,她也應該不值得坎精兒你這麼急著回山報告吧?」齊夷大君拍著肚皮,隨口就說了幾個可能。
「不……大王,並非如此。」
蒼老的鼠妖搖了搖頭,兩條長須抖了抖,便將無功山一路的見聞,都盡數托盤而出,其中著重強調了遇到的那個「六龍教主」的殘暴,以及那把「聞雷說」和其劍鞘的恐怖,半分有不敢隱瞞,生怕自家畢竟慈悲的大王遭了這凶人的暗算。
在這生養了自己一族的「慈父」面前,想到當時的場景,坎精兒打了個顫,情真意切道︰「這直接強佔了無功山的六龍教主,作為禍境大妖,以前卻從未有任何名聲傳出,來歷著實是古怪,我見他定然是個無視任何禮法,隨性恣意而為的凶妖,接下這所謂的禮物前,大王你可萬萬要小心呀!」
見到連跟在自己身邊快許久的坎精兒都這麼說。
這麼一來,齊夷大君反倒是起了幾分好奇心,拍了拍肚皮,陷在皮肉里的小眼楮竭力睜開幾分,就先是把「聞雷說」連劍帶鞘的給取了過來,擺了擺手道︰「你們這一族跟隨我許久,忠誠和腦子都是沒得說的,但就是沒到這種事情上,卻總是喜歡瞎擔心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別的外人看了,還以為我齊夷是個沒開靈的凡獸,而不是禍境的大妖呢。」
「大王……」坎精兒話說到一半。
下一刻。
這齊夷大君的胖手,就把‘聞雷說’這口長劍一下子給先抽了出來。
清如泓水的劍刃折射著殘光,漆黑細密鱗紋伴隨著材質生長,骨質的如玉劍身上,只見「雷雷雷雷雷,雨漸耳斬魔煞」十一字凌厲劍諱銘文矚目。
那一刻。
感受著其中隱約間一閃而逝的毀滅性氣息。
齊夷大君陷在皮肉里的小眼楮,先是一下子徹底睜開,而後,便隨即漸漸微微眯了起來,粗短的手指,轉為小心翼翼,緩緩撫模著這口「聞雷說」的劍身,最終在那「雷雷雷雷雷,雨漸耳斬魔煞」的十一字劍諱銘文處停住,仿佛本能的顫抖了一瞬。
他忽然問道。
「你說,那位六龍教主鑄造這口劍的時候,是說的為了紀念他的師傅破劫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