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若蘭如何勸說,馮子英仍要執意赴約,若蘭無奈之下吵嚷著要陪她一塊去,馮子英卻是不允,催促她趕快回府,以免許向林多心。
戌時剛至,馮子英和青蓮趕到望月閣,望月閣是烏傷城最有名的酒樓,菜肴美味,佳釀甘醇,是富家子弟、文人墨客經常光顧的地方,邀上三兩好友,斟滿幾盞美酒,伴清風對飲,同日月閑敘,好不逍遙快活。
平日里望月閣人鬧聲歡,今夜卻顯得冷冷清清,不見酒囊飯袋之輩,原來陳修早已包下酒樓,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伙計接引二人上樓,但見閣間桌上置一姚琴,熠熠生輝,邊上兩盞清茶,香飄四溢,燈燭閃耀,伴著月光交相輝映,陳婉兒立于和合窗前抬首仰望,孤影寂寂,縷縷清風拂過,吻亂了鬢間發絲,窗外弦月如弓,星漢寥寥,茫蒼不會淒涼。
馮子英示意青蓮暫且下樓回避,她也未上前攪擾,兀自靜立原地。過了好大一會,陳婉兒淡淡低言︰「既然來了,就請坐吧」她知道她早就到了,只是未曾開口,突然說了一句,听上去卻淡似清風,冷若冰嬋。
馮子英心頭莫名泛起絲絲低落,低頭恭言︰「娘子若不嫌棄,子英願陪娘子一同賞月。」陳婉兒沒有應話,片刻後緩緩轉過身來,馮子英抬首相看,卻是驚了神色。
眼含茫蒼星,眉黛冷塵月。
人非世間人,遙似蟾宮來。
馮子英看驚了眼,世間竟有如此美若天仙的女子,襯著窗外半月星辰,恍如廣寒宮中下凡的嫦娥仙子。此前許向林對她贊嘆不絕,馮子英也曾幻想過她的驚世容顏,誰料僅是回眸一瞬,就遠比她想象中的樣子勝過千倍萬倍,恍如世間意外人。
陳婉兒落眉看她一眼,隨後又轉回身去,言︰「娘子果然與眾不同。」馮子英回神說道︰「娘子羞煞子英了,今日得見娘子,才知何為人間絕色。」陳婉兒忽地冷笑幾聲,言︰「月再美,不過長夜單影,誰往蟾宮深處。人再美,不過獨世皮囊,誰解心頭苦愁。」馮子英欲言又止,皺起的眉頭遲遲不能松解,隨後緩步走到身側,陪眼靜靜望著冷月寒星。
「你對他,情深幾許。」
「似千尺深淵。」
「你對他,情長幾何。」
「若萬里長風。」
「如果來時人已去,豈不悔當初。」
「不過如果之事。」
「如果來時人已去,豈不恨當時。」
「又不過如果之事。」
陳婉兒側臉看她一眼,沒有再問,轉身坐在桌前,捻起茶盞輕一口,眼里忽而泛起絲絲淚光,笑言︰「若世間情意皆如這盞清茶,那該有多好。」罷了輕指撫弦,始來音促歡快,半轉音沉悲苦,末了余音繞梁,聲聲攝人心魄。曲盡音落。
馮子英言︰「娘子彈得一手好琴,曲調始末大相徑庭,讓我這個听曲之人也不知該高興還是悲傷,真是一絕。」陳婉兒愛憐地撫模琴弦,淡言︰「即興陋曲,讓娘子見笑了。」陳婉兒聰穎多才,琴藝絲毫不遜許向林。
言談間馮子英才知道陳婉兒先前的遭遇,不由得慨嘆不已,在她眼里,像陳婉兒這樣的官家女子,平日里無憂無慮,應當沒有太多煩惱憂愁,此時卻發現並非如此,一個情字,提筆易書,落筆難消,為其神迷人瘦,因其衣帶漸寬,苦了世間多少有情之人。
「勞煩娘子將夢轉贈于他,許公子正人君才,琴藝無雙,正好與它相配。」她斷續低言,反反復復撫著琴弦,多有不舍,朦朧的雙眸讓人不解到底是悲情還是歡緒。
十二歲那年的生辰佳日,父親陳統把此琴贈給她以作生辰之禮,陳婉兒對這把琴一見鐘情,甚是喜愛,遂問其名,陳統卻是笑言不知,陳婉兒便當眾撫琴而奏,賜名夢,後來又請匠人刻于琴身。
「我觀娘子深愛此琴,舍得?」馮子英疑問,陳婉兒似笑非笑,緩眉落首,過了一會起身立于窗前,言︰「天色已晚,娘子先行回去吧,若是不便告知實情,就隨便尋個理由轉交給他吧。」
馮子英沒有應話,她想多陪她一會,但陳婉兒執意拒絕,隨後青蓮上樓錦絲裹琴,二人隨即辭別離去,望月閣變得愈加冷寂無聲,再看陳婉兒,獨影闌珊,與弦月相惜,同星點共語,兩行清淚已濕襟。
「阿姐,莫不如尋個由頭,再將此琴交與許公子。」青蓮思量阿姐與許公子情深意切,若是直言相告未免多有不妥,畢竟陳婉兒遠非泛泛之輩,而是閉月羞花的絕世美人,世間哪個男子不會動心,倘若許公子因此情由心生,那可就糟糕了。
馮子英卻淡然自若,婉婉笑言︰「不必如此多心,我知婉兒妹妹對向林一片痴心,若是因一把琴私心欺瞞,未免也太小氣。」青蓮言︰「都說阿姐好福氣,如此一看,許公子倒也是個有福之人,世間能有幾人像娘子這般胸懷若谷,過幾日若蘭來時,托她捎回去便可。」馮子英緩指輕撫夢,嘆思不絕。
若蘭將夢(shen)和子英的書信交給許向林,許向林拆讀之後,嘆惜憂思,他沒想到陳婉兒竟然遭遇了此種禍事,或許他能做的只有期盼老天爺保佑她,是非對錯,如絲如縷,剪不斷理不清,又何須細細糾思,擾了心頭。閑暇時,許向林便會搬出琴來,奏曲笙笙,余音裊裊,醉人心魂。
「稟大人,今早楊府有一隊人馬出關,行蹤詭秘,過了金陵官道,像像是要沖烏傷而來,小人一路暗中跟隨,絲毫不敢歇腳,特此趕前回來稟告。」陳統正在查閱賦稅文書,听罷大吃一驚,心慌神亂,忙問︰「此時人馬在何處?」差役回言︰「據小人推算,最多兩個時辰,人馬便會到達城北。」陳統哎呀一聲,急得踱來踱去,隨後便同蔡氏趕去陳婉兒房里。
「婉兒,大事不好了呦!」陳統推門而入,人未駐腳便月兌口急言,陳婉兒坐在床頭,手心握著一塊玉佩,戀戀相看,這塊玉佩本是許向林幼時隨身攜帶之物,倒也不是什麼傳家之寶,有一次他和陳修嬉耍打鬧時掉了玉佩,恰好被一旁的婉兒瞧見,趁他不注意偷偷藏了起來,誰曾想晃眼已去十余載,陳婉兒依舊將這塊玉佩視若珍寶,隨身攜帶。
每當想起許向林,她便會盯著玉佩傻笑發呆,可嘆此一時彼一時,彼時看它眉眼笑,今來過眼人憔悴。陳婉兒看到爹娘如此焦急,近身忙問何事慌張,陳統言︰「乖女兒,大事不妙啊!楊太守派人前來追拿你,差役已在路上,過不了幾個時辰就要進烏傷城了哪!」
陳婉兒心頭一驚,手一松玉佩掉落在地,腿腳發軟站不穩當,說不出話自顧搖頭,蔡氏近前捧住她的手哭言︰「婉兒事不宜遲,我已吩咐下人備好馬車,你暫且躲避一些時日吧」蔡氏哭軟了身子,陳統上前扶起急言︰「婉兒,你阿舅蔡世文今在建康做綢緞生意,權且在他那里躲些時日,等這陣子風聲過去,為父再差人把你接回府。」陳統慌慌張張模出一封書信塞在她手里,這是寫給蔡世文的書信。
陳婉兒落眼一瞧,點淚如雨滴落其上,緩緩起眼望著二人,哽言︰「爹,娘,婉兒若是就此離去,你們該怎麼辦」陳統勸言︰「婉兒哪,爹娘一把老骨頭了,料他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倒是你要是被抓回楊府,後果不堪設想哪!」陳婉兒一想到迎春慘死在楊繼手上,不禁脊背發涼,但是回神看到悲慟啼哭的蔡氏,她實在不忍就此逃離,言︰「不,不,婉兒自己造的孽,絕不能讓爹和娘受此牽連。婉兒如今心無掛礙,就算被捉了去又有何妨」蔡氏卻是萬萬不能依她,一邊哭一邊求她快走,可是婉兒不為所動,就是不肯離去。
情急之下,陳統喚來幾個僕人,硬生生將她拉出府門,拖上馬車。蔡氏一路哭喊著追出府去,陳婉兒掙扎著探出轎窗,此刻卻已哭成了淚人兒,口中除了一個娘字,再無它言。陳統亦是悲愁堆面,再三叮囑後,側臉手臂一揮,馬一聲嘶鳴後踏著夜色朝城門而去,蔡氏慌忙追出幾步喊道︰「婉兒,到了你阿舅那里,一定要回書信給娘哪!」陳婉兒一手掙出窗來,抓到的再也不是阿娘溫熱的手,而是沉沉的黑夜。
馬車剛出城門,一隊人馬便從旁側匆匆呼嘯而過,約模六七人,個個便衣加身,風塵僕僕地入城而來,這便是楊繼派出的那隊人馬,如此行色匆匆,馬不停蹄,像是有緊急的事情要辦,或許正是為了陳婉兒的事情而來。人馬進城後在四海客棧落腳休整,為首的濃眉大眼,似有幾分殺氣,手中卻握一把扇子,橫著眉頭上了樓,其余幾人便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