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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有招無招之論

沒人能想到是這樣的發展。

一開始只不過是李照和方傲君之間的對決,但勝負一分戰局一止,各種變化就紛至沓來此起彼伏,先是一群白衣女子上來為方傲君出氣,再然後是莫名其妙暴怒而起的小佛王真性,再接著又是冒出來兩位重量級人物,一個是武聖方希然,一個是武夫王無法。

一通變化下來,居然成了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宗師對決!

李照和方傲君這兩個人,倒反而成了配角。

盡管大多數人,不知道其中的許多細節內情,更不知道兩位宗師為何要大打出手。但能眼見這兩個人交戰,他們仍然是心中滿懷激動。

天下之大,宗師也只有五個。而且這五個人深藏內斂,各自有各自的牽絆和顧忌,多年來都沒有動過手,沒想到此時此刻就要在方圓城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動手!

這是多麼罕見的盛景?沒有哪個武人不會對此感到激動的!

連憤怒的真性,失魂落魄的方傲君,冷漠如石頭般的李照,這樣的三個人都將目光投射到這場比武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鎖定在了兩人身上。

千百道目光,都看著他們,要去觀察其中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要看看傳說中的大宗師境界,到底是如何模樣。

但當兩個人真正動起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難以捕捉。

只覺得一晃之間,方希然和王無法兩個人,就從兩邊消失,然後在中間撞在了一起。

轟隆!

緊接著一番天驚地動的景象,擂台伴隨著兩個人的交手和踫撞,當場龜裂開來,被徹底毀滅破壞。一塊一塊的地磚濺射起來,然後粉碎,砂石滿天飛去,惹起一片風塵。

方希然的十手武道,徹底發揮出來,整個人喪失了人應有的生機,變成了刀槍棍棒的合體,反而變化莫測,擁有了一種武器才能所有的澎湃力量。而王無法的武道,則是另一種風格,撒潑打諢、無賴至極、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轟隆,轟隆,轟隆!

只三招兩式,兩道身影居然轟然一炸而起,然後整座擂台同時下沉一寸,被硬生生打得粉碎開來,無數的亂石飛濺。而周圍人群叫嚷一陣,紛紛退卻,好幾個人都被砸傷,但他們的雙眼還是忍不住捕捉這兩個人的身影。

這激烈無比,變化莫測的比武,讓周圍的所有人都難以忍住去不看。

這一看去,一些人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剛才方城主那一招,是我們雲海派的‘鳳凰點頭’!何其精妙的一式,竟然絲毫沒有半點滯礙,行雲流水一般施展了出來,意境用法都渾然天成。」

「師兄,這一招怎麼會流傳到方城主的手中,那不是我們門派的秘傳嗎?這不合江湖規矩吧……」

「秘什麼傳!你說什麼瞎話!我們門派的武功,能落到方城主的手中,在面對宗師級別的對手之中使用出來,那不正是我家的榮幸嗎?江湖規矩,那是能對方城主說的話嗎,你是不是頭暈了?」

「明……明白了!傳下去,方武聖對王武夫的第三招,用的是我們雲海派絕技‘鳳凰點頭’!」

「嗯嗯嗯,孺子可教也。」

「王武夫的還擊也十分精彩,可惜我才疏學淺,竟不知道這一招的來頭。」

「哼,能有什麼來頭,這一招戳下陰,做鬼臉,揚石灰,驢打滾,無比的卑鄙齷齪,江湖哪門哪派會將這樣的武功當做正經招式了?分明是王武夫情急之下,臨時所創。」

「嘿,臨時所創是臨時所創,說什麼情急之下?誰人不知,王武夫是自成一派,無招之招,任何招式都是臨時所用,哪里來的招式名號?」

「別吵別吵別吵,這里關鍵你們別吵那些沒用的東西!這才不過是一招對拼,你們說話的功夫,又是許多招過去了,分散我的心力,令我難以專注啊!」

「對對對,大家閉嘴,趕緊注意看。」

僅僅只是一個剎那,其中迸發的武學奇思,就足夠讓場外的許多觀眾吵嚷起來了。

要知道,這兩個人,可以算是武學招式的兩種巔峰。

方希然,是從武道走到朝堂,天下皆知,萬人敬仰,稱之為「聖」,一個人獨自夜行取下蠻夷首級,甚至還被皇帝承認,成為了無名卻有實的「武丞相」。

可以說,方希然雖然是世襲貴族,但是並不因自己的家族榮耀而沾光,反而是他的方家世代祖宗,都要因他而沾光。

而王無法,同樣是從武道出發,卻沒有向上走,而是向下走。他破門而出、逃官殺人,在江湖上混不下去,在朝堂上更是人人喊打,迄今也有比李照更大的通緝令在身。

相比起光芒萬丈的方希然,他簡直是個爛泥之中走出來的鄉野閑漢。

甚至就連武功,方希然都是總和森羅萬象一體,天下手段皆為我用,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大氣磅礡,神聖而崇高。

但到了王無法的手中,則是無數普通後天高手都很難用的手段,插眼戳喉,踢下陰,撒石灰……這種種手段,一概是街頭無賴、地痞流氓所用,根本不配和方希然相提並論。

——然而,他們就是打了下來。

而且,方希然那些氣派的絕學,往往被王無法的地痞招數所迫。

當然,王無法的地痞招數向來百無禁忌,踫上了方希然的武功,卻又難有用處。

世界總是這麼有趣而復雜,一眼說不清,一語道不明,怎麼地無賴到了極點,反而成為了神聖?又為何下賤到了極處,反而可以達到崇高?

天下人都怕的狂徒,現在和天下人都敬的武聖,此時此刻竟然站在同樣一個擂台上交手!

旁人對他們的目光,是害怕,還是敬重?

又或者,敬重和害怕,兩者已經混淆了起來,不分彼此?

人人也未必不害怕武聖,人人也未必不敬重狂徒。

李照此時正在台下觀看,即使是他前一刻還是萬人矚目的中心,但這一刻也要給兩位宗師讓位。堂堂朝廷親自發文緝拿的通緝重犯,現在堂而皇之地站在這里,竟然也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關注。

但終歸有一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擠了過來。

正是俞秀。

他似乎已全忘了前幾日慘敗之後的哀嚎痛叫,面色如常地對李照說,「李兄,你看這兩位勝負如何?」

如此坦然的態度,讓俞秀有一種大氣灑月兌的意味。只是他的目光,始終還是避開李照的,這讓他的從容不迫,顯出了一絲絲的偽裝和虛假。

事實上,李照也能夠察覺到,俞秀的動作之中有些僵硬,渾身上下也是緊繃著的,很是緊張。

此人是強迫著自己過來詢問李照的。

「你不用給我好臉色。」李照直接點破了俞秀的偽裝,「你還沒有忘掉陳傲然的仇恨,是嗎?」

俞秀臉色一變,嘴角的弧度消失,拉了下來,「我當然不會忘掉。」

原來,他這次過來,其實就是抱著一種殺死敵人,就要了解敵人的想法。

他對李照還是念念不忘,深懷殺意。

李照倒也不在意,他巴不得俞秀達到大宗師境界,成為自己了解內力武道的一個對手。

當然,現在有兩個對手正在比武,也看得李照雙眸目不暇接。

他順口接道,「我也不取笑你,你能做出這個選擇,說明你真真正正地抱著殺死我的心態而來,而沒有拘泥于一些無謂的尊嚴人格之流的東西。好吧,我就說說我的看法,這兩個人的招式都是天下一絕,變化莫測,旗鼓相當,不輸給玄陰真法內的記載。」

俞秀被戳破偽裝,也不在意禮數了,直接嘲弄道,「我還以為你有什麼高見,這點誰都能看得出來。」

「那我就說一點其他人看不出來的吧。」李照渾不在意地說,「他們此戰,已經進入到了一種,其他大宗師都達不到的境況。」

「……什麼意思?」俞秀一挑眉,「你認為杜師不如二人?」

「我沒見過你師傅,當然不知道了。」李照說,「但就算你師傅比他們更勝一籌,我也敢放言達不到這種效果,他們已經不是普通的宗師一戰了,而是陷入到了一種奇特的爭鋒之中。我可以說,他們在決定著,這個時代未來武道之中,招數方向的走向。」

俞秀愣了一愣,「……什麼意思?」

李照並不在意,繼續道,「方希然的招式,是有招之巔峰;王無法的招式,是無招之巔峰。但其實有招無招,都是招式,都有其脈絡,有招之招,在臨時應變更改之後也能成為無招,無招之招在事後回顧的時候也能成為有招,其實也沒什麼區別。所以,在這里的無招有招,並不是指他們的招式,而是指他們的觀念,他們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方希然面對對手,必然要先找以前用過的、出現的、成熟的一招來應對,王無法面對對手,必然是根據現在的情況臨時創造一招來應對。但這兩招,完全可以是同一個運力法,只是發招時的根據不同罷了。」

「……有招無招都是招式?真正的有招無招之分,不是人的招式,而是人的腦中觀念?」

俞秀一听這話,本來嘲弄的神色慢慢收了回去,只覺得李照的話語雖然聞所未聞,卻有其中某種深邃的道理,深深思索起來,沉默半響,忽然道,「請繼續說下去!」

他這幾個字,是誠心誠意的。

李照道,「以你的境界,應該知道,一定武功水平之上的人交手,都會預測對方下一招的路數?」

俞秀點頭,「自是如此。」

這本是世人皆知的道理,他不明白李照為什麼要說這個。但結合之前的話語,仿佛有了一些若有若無的領悟,卻領悟得不夠清晰。

「這種預測,實際上會有偏差的部分,因為這個過程始終不是真正的現實世界,而是一個心中世界對現實世界的模仿。就好像電腦……啊對不起,我說錯了。」

李照忽然搖搖頭,無視了俞秀不解的目光,繼續道,「就好像是……用算盤去計算一樣。現在的問題就在于,王無法和方希然的‘算盤’,到底是什麼?」

俞秀猜測道,「他們的‘算盤’,自然是他們的靈魂。」

「靈魂麼……或者說思維吧,還沒有到靈魂那個程度,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有招’與‘無招’。」

李照糾正了一下,「那麼,現在你回顧一下這個過程——王無法預測方希然的下一招,是用‘無招’的思維去預測的;方希然預測王無法的下一招,是用‘有招’的思維去預測的。也就是說,方希然腦子里的王無法根本不是王無法,而是另一個自己,披著王無法的皮,在和自己交戰,王無法那邊也一樣——我甚至可以說,這根本不是一場戰斗,而是雙方各自在用戰斗的方式,為自己的武道查漏補缺!」

他這句話出來,雖然輕輕飄飄,但是對俞秀而言,簡直無異于一顆炸彈炸在腦子里。

俞秀下意識地一抬頭,看向擂台中央,兩個大宗師形似鬼魅般起落,揮手間氣勁四溢,攻守兼備,變化莫測,看不出絲毫疏漏,怎麼也不像李照所說的那樣。

難道面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自己所看到的,不是王無法和方希然的戰斗,而是王無法和假扮方希然的王無法、方希然和假扮王無法的方希然之間的兩場戰斗?

他喃喃道,「……這……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這就是事實,接下來他們會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直到那個沒辦法模擬對方的時候,那也就是分出勝負的時候。這場戰斗,不是他們與對方的戰斗,而是他們與自己的戰斗,到底是有招能包容無招,還是無招能包容有招。」

李照說,「其實所有人比武,都會有這樣一個情況,只是大部分人都在這之前就因為自己的原因分出了勝負,有人是想到了而做不成,有人是能做到而想不到。大宗師對自己的力量掌握達到了頂點,思想和身體是完全高度一致,但是也有其他因素決定著。而此時此刻,王無法和方希然兩人都是在招數上有所建樹的宗師,他們應該都明白了某種時代賦予他們的‘使命’。」

俞秀定定看著這一場戰斗,他越看下去,似乎越能夠發現李照所說的正確。

甚至,在他的腦子里,這場戰斗已經逐漸月兌離了外在的形體——什麼內力的釋放,什麼招式的變化,都已經消失了,方希然和王無法兩個人都已經不存在了。

擂台、觀眾、李照,也都全部消失了。

世界一片漆黑。

在俞秀的腦子里,出現的只是兩個思維的踫撞,一個是有招論,一個是無招論。

而且這種踫撞,根本不是互相踫撞,比拼力量。

而是有招論模擬著無招論,無招論模擬著有招論,一直這麼運轉下去,直到其中一方出現錯誤,運轉不了對方的招式。

誰的模擬失敗了,誰的招式,也就會出現破綻。

外人看來的破綻,只不過是一種顯現出來的結果罷了,真正核心的勝負,早在這之前就被決定了。

俞秀一下子沉浸在了其中,不可自拔。

「你悟到了。」

一個欣喜的聲音傳了過來,打破了俞秀的沉浸體驗,他回過頭,看到了李照喜悅的面孔。

李照這個平日里冷面石頭一般的人,此時滿臉笑容,對他拱手道,「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俞秀動了動嘴唇,「你……對你而言,一直都能看到這麼深邃的東西嗎?」

「也並不都是如此,但這樣的對決,的確要看到這麼深才對。」李照指了指一邊,「至于表面上的那些東西,由那些人看就足夠了。」

俞秀知道李照所指的是哪些人。

在這一戰中,方希然短短時間,已經用了上千招,真真正正是包羅萬象,博學多聞。

而且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江湖之中有來頭的招式。

甚至很多招數,都是很多門派內部秘傳的絕招,奇招。

但人們只會因他所用的招數而欣喜若狂,不會有任何人因為方希然使用自家門派的絕學而憤怒,只會因為方希然驚艷的演繹而受寵若驚。

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態。

這就好像,方希然是武道之中的皇帝,他看上了哪一門哪一派的招式,就好像是皇帝看上了哪個臣子的女兒,當晚想要娶走,就算只是臨時拿來用一晚上,那臣子也都是感激還來不及,哪里會有怨言呢?

一開始,還有很多人統計方希然的武功,但越到後面,就越發現方希然的博學多聞,根本無人能及。

周圍許許多多的武功通達之人,都得相互對照,相互交流溝通,才能見到方希然武學之精義的全貌——甚至也達不到真正的全貌,只是接近方希然而已。

而另一邊,王無法所展現的招式,則出現了很多很多重復的地方。

他的武學見識,很窄很窄。

甚至可以說是「低級」「簡單」。

但是這些重復的招式,卻往往在不同的境況,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危機面前,煥發出全然另一種的生機,化解了自己面臨的危險。

其中的很多運用,都達到了一種妙手回春、畫龍點楮的程度。

在場的許多人,從一開始心頭就認同方希然,而貶低王無法。可看到了此時此刻,他們也打從心底,被王無法的武功折服,看得是醉心痴迷不已,爭論其中每一招的運用多麼精彩絕倫。

俞秀眼看著這些人,忽然有一種可笑的心情。

他們自以為懂了這一戰,看懂了其中的一招一式的精妙,大呼精彩,拍案叫絕,可是終究還是沒有明白真正核心的地方。

但自己如果不是被李照點撥,又和他們有什麼區別呢?

忽然站了起來,對李照行了一禮。

「多謝先生。」

這是以對待老師的禮儀對待李照。

李照問,「你還想要殺我嗎?」

俞秀抬起頭,倔強道,「一碼歸一碼,當然要殺了你!」

李照笑了。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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