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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半路

賽維、勝伊以及小健,剛剛回房緩過了一口氣,就接到家中的內線電話,被馬老爺叫去了前頭的小洋樓。

賽維換了一身家常衣服,做女英雄的豪情壯志全沒有了;勝伊跟在一旁,一顆心就在腔子里怦怦直跳;馬俊杰依舊是不受待見,不得召喚,于是小健正好如願,獨自留在房內等待消息。

賽維和勝伊出現在馬老爺面前時,稻葉大將已然離去了。大將如風,倏忽來倏忽去,但已足以刮得馬老爺面無人色。裹一著一件紅底白花的絲綢睡袍,馬老爺因為也是出乎意料,所以一時忘形,腦袋上還頂著壓發的小帽墊————他老人家天生一頭卷發,須得時時鎮壓,否則一個腦袋能熱鬧成一顆大爆米花。

對著一對酷似自己的龍鳳胎,馬老爺頂著帽墊點了點頭,咬牙切齒的從鼻孔中往外呼氣︰「你們的朋友在天津都說了些什麼?稻葉把事情搞大了!」

賽維狐疑的正視了父親︰「爸爸,怎麼了?稻葉來找你干什麼?」

馬老爺苗苗條條的站在樓梯上,微微的有一點搖晃,看起來絢麗而又婀娜,然而一張保養良好的干巴臉上,神情卻是惶恐凶惡︰「他……他要派遣秘密小隊,前往滿洲尋找干一尸一!」

隨即他目光如電的掃視了賽維和勝伊︰「老大是站在他們一邊的,一定是吹了什麼妖風,讓稻葉指名要我隨行!我一把年紀了,一身的老骨頭,跟著他們去滿洲?」

話到此處,他惡狠狠的一咬下嘴唇︰「除了我之外,還有你們!」

不等兒女回答,他失落的長嘆一聲︰「我很後悔,當初不應該從政,我若是做學問,一定成績也很好。如果我是個學者,大概早在戰爭爆發時就逃去重慶了,也不會為了名利,壞了名譽。至于後花園里的古董,我從未享受到它的任何好處,反倒要為它押上一條老命,思及至此,真是讓我恨到肝膽俱裂。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都想刨了你們爺爺的墳鞭一尸一!一媽一的!」

賽維和勝伊看了他的猙獰面貌,全嚇得不敢言語。

馬老爺又看了他們一眼,一雙眼楮里燃一燒著憤怒的火焰︰「事到如今,我們已經走投無路,只好見機行一事。從此刻開始,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呆在家里待命。我可禁不住再出什麼亂子了!想我為了政務嘔心瀝血,本以為明年可以高升一步,怎料到會有如今的一幕鬧劇?高升一步可以不必想了,我現在只求能夠從滿洲平安返回。只要逃過此劫,我……我寧可……」

馬老爺欲言又止,不肯再說,一雙眼楮發著電,目光特別的有勁,似乎快要迸出火花。賽維和勝伊塌著肩膀垂著腦袋,全成了落網的鳥。其中賽維還算存有一點勇氣,能夠囁嚅著說道︰「爸爸,剛才我們在……在外面見到了五姨一娘一。五姨一娘一胡一言亂語的,還用手抓胸膛。天黑,看不清楚,好像都抓出一血了……」

馬老爺不耐煩的一揮袖子︰「讓她去死!」

賽維立刻就閉了嘴。

翌日上午,一個日本兵在花園里發現了五姨太的一尸一首。管家去看了,回來硬說花園里有大野獸,因為五姨太是個開了膛的死狀,開的不大,從心口撕扒往下,腸子還揣在肚子里,但是肺葉子可全晾在外頭了。

馬老爺根本不理會————他現在很鬧心,天下人死絕了,也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又過了一天,一輛全副武裝的小汽車停在馬宅門前,把馬老爺和塞維姐弟全接走了。

馬家三人踏上前往天津的旅途,一路心中惴惴,惶惶不可名狀。與此同時,馬英豪倒是把日子過得心曠神怡,心情類似幼童得到了一件新玩具,不但一愛一不釋手,並且恨不能把一玩具拆開,從里到外看個透徹。

伸手捏著劉平的下巴,他像個牙科醫生似的,握著手電筒往對方嗓子眼里瞧。嘴的確是人的嘴,嗓子眼柔一女敕粉一紅的吞咽著口水。放下手電筒,他親自上了手。手指肚試了試劉平的牙齒,劉平並沒有生出獠牙,但是牙齒也夠厲害,帶著一種新生的鋒利。

劉平坐在椅子上,仰著頭張大嘴巴,同時垂下眼簾看他。馬英豪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是個很緊張很專注的神情。拇指食指捏住他的門牙搖撼了幾下,馬英豪問道︰「你是雜食動物吧?」

劉平一听,簡直氣死了。奮力的一晃腦袋甩開了馬英豪的雙手,他開口答道︰「我和你是一樣的!」

馬英豪沒生氣,手指輕輕一撫過他的耳後和脖子︰「你說實話,你的鰓在哪里?」

劉平把臉扭開︰「我不是魚,我沒有鰓。」

馬英豪忽然捏住了他的鼻子,同時直勾勾的盯著他看。劉平懶得再正視他,索一性一閉了眼楮。

良久之後,馬英豪松了手,喃喃自語道︰「不對啊……不合乎道理……」

然後他忽然問道︰「賽維和勝伊知道你的本來面目嗎?」

劉平答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和你沒有關系。」

馬英豪後退了一步,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換了個角度宏觀的審視他︰「真是奇怪……你活了多少年了?」

劉平發現馬英豪簡直堪稱人間奇葩,自己連滄海桑田都見識過了,唯獨看他稀奇︰「大少爺,格物致知也該有個限度。我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了,我不識數,也請你不要再問了,現在是個文明的年頭,個人都該保留一點隱私,對不對?」

馬英豪站不穩,所以還是重新拄起了手杖︰「有意思,你還會說‘格物致知’,還知道‘文明’與‘隱私’。看來你是很有智慧的,不可思議。」

然後他歪著腦袋,又去端詳劉平︰「你一交一一配過嗎?」

劉平愣了一下,隨即起身向後轉,背對著馬英豪騎在了椅子上。雙臂橫撂在椅子背上,他俯身低頭,把臉埋到了手臂之中。不能再理睬馬英豪了,他已經和馬英豪連續一交一談了十幾個小時,馬英豪沒有一句話是讓他舒服的。

腳步聲音由遠及近,最後繞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後腦勺,緩緩撫一模一他細密的短頭發︰「為什麼要接近賽維?我看你也是喜歡女人的吧?」

劉平直起了腰,可是依舊低著頭。抬手模上頭頂,他把馬英豪的手拽到了面前。手很干淨,手指修長,骨節微微凸出,正是一只規規矩矩的男人手。劉平最後翻了馬英豪一眼,發現馬英豪居高臨下,正在望著自己微笑。

因為實在是厭煩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所以毫無預兆的,劉平探頭一口咬住了馬英豪的手,咬出「咯吱」一聲,仿佛筋一肉骨骼都錯了位。馬英豪發出慘叫,正要掄起手杖去打劉平,然而劉平已經松了口。

虎口上出現了一排牙印,鮮血順著牙印往外滲,很快就聚成了大血滴子。劉平伸出舌頭一一舌忝一血滴,然後抬頭告訴馬英豪︰「不要問了,再問我就吃了你。」

馬英豪握著手杖中段,用手一柄一輕輕一敲自己的太一陽一穴一︰「是我失誤。我又把你當成一人了,忘記了你比海蛇更厲害。」

然後他笑著把傷手送到劉平嘴邊︰「還有血,要不要喝?」

劉平打開了他的手,然後抬頭望著他苦笑︰「大少爺,你比白琉璃還要人命。」

十幾個小時前,馬英豪再次帶他去見了白琉璃。白琉璃看起來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伏一在地上只是喘氣。從頭至尾,他只和馬英豪講了幾句話,完全不理睬劉平。及至馬英豪要帶著劉平離開了,他才像一條泥涂中的病蛇一樣,將一只藍眼楮轉向了劉平。

劉平在他面前是個好一性一子,察覺到他的目光了,便情真意切的告訴他︰「你多保重,有朝一日我發了財,一定還給你六百英鎊外加兩百法幣。」

白琉璃縮在一大堆骯髒污穢的獸皮之中,氣息奄奄的答道︰「在我離開西康的時候,法幣已經開始貶值了。」

劉平略一思索,隨即答道︰「那我就不給你法幣了,直接還你六百英鎊。」

白琉璃的藍眼楮在角落中黯淡了,往獸皮里又縮了縮,他忽然換了四川話,啞著嗓子含混罵道︰「狗日的賊娃子。」

劉平身在天津馬公館,除了沒有自一由之外,所見所聞也沒有一樣能令他快樂。他雖然喜歡和人親近,但馬英豪與白琉璃顯然算是例外。

所以當他忽然見到賽維和勝伊之時,心情幾乎就是狂喜了。

賽維和勝伊是在下午到達馬公館的,進門時身後還跟著幾名便衣青年。馬英豪當時剛剛打完一個長長的電話。放下電話帶著劉平走進客廳,他風度很好的對著二妹三弟點頭︰「路上辛苦了。」

賽維都存了殺他的心,可是因為殺不得,所以有說有笑,反倒比平時更友好︰「大哥,我們下車之後已經休息了一陣子,並不辛苦,就是惦念著劉平,想看他一眼。」

馬英豪微微側身,給身後的劉平讓了路。劉平正越過他的肩頭,向勝伊使眼色。勝伊接收到了他的無線電,也是擠眉弄眼的想要作出回答。忽然正式面對了賽維,劉平收回目光,沒好意思和她行擁抱禮,所以就只是望著她笑。

賽維經了大半天的奔波,臉上的胭脂粉全月兌落了,顯出了一點病容,可是一雙眼楮相當的亮,是個人一精一的模樣。劉平笑,她上下打量了他,看他伸伸展展的安然無恙,不由得也笑了。

「反正大家都是合作的關系了。」她笑微微的對馬英豪說︰「大哥倒也大方一點呀!早知道他沒有像樣的衣服穿,我就從北京給他帶一兩套了。」

劉平的確是穿的不對勁,身上是一套馬英豪的舊睡衣,沒有鞋襪,光著腳滿樓跑。馬英豪打了個哈哈,英俊的面孔皮笑肉不笑︰「你們的朋友,和我不是一條心,我還不是怕他逃了?」

賽維听他公然的把劉平當成囚徒看待,臉上肌肉一抽一搐,簡直快要笑不下去︰「以後我們替你看守他,看他往哪里逃。可是我們盡管願意做獄卒了,監獄到底在哪里,大哥能否提前告訴我們呢?」

馬英豪搖了搖頭︰「不急,等到出發的時候,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勝伊忽然說道︰「我們只知道是去滿洲,滿洲可就大了,知道等于不知道。大哥,我們又不可能出去擴散消息,你私下告訴我們一點內幕,又有什麼關系?」

劉平不動聲色的拉起了賽維的手,又回頭問道︰「我也去嗎?」

馬英豪一點頭︰「沒錯,你也去。」

劉平問道︰「去哪里?」

馬英豪忽然笑了,看他和人一模一樣。短暫的遲疑過後,他開口答道︰「齊齊哈爾。」

劉平感覺到賽維正在用力攥著自己的手,于是也回握了過去。一點隱秘的小喜悅在胸中緩緩生出,幾日的分離之後,他們之間漸漸釀出了愛情的味道。賽維沒有看他,他也沒看賽維,兩人只通過一點你來我往的小力氣打著招呼。

賽維和勝伊盡管一一團一和氣,恪守了作為妹妹弟弟的本分,但在半個小時之後,還是被更為和氣的馬英豪送走了。

賽維和勝伊都很識相,讓走就走,因為馬公館門外站著荷槍實彈的衛兵,不是個尋常地方。

馬公館恢復了寧靜。馬英豪打開了一部留聲機,放了一張日本唱片進去。演歌的調子顫巍巍的出來了,他問劉平︰「好不好听?」

劉平赤腳蹲在一把椅子上,搖頭答道︰「不好听。」

馬英豪饒有耐一性一的換了一張片子。唱針搭上唱片,大喇叭里響起了一段洪荒遼遠的吟唱,他扭頭去看劉平︰「蒙古調子,喜不喜歡?」

劉平繼續搖頭︰「不喜歡。」

馬英豪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你只喜歡吃。」

劉平知道他始終是不把自己當人看,所以無話可說。

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馬英豪推開一扇木格子玻璃門,探頭進去問道︰「你在干什麼?」

劉平坐在一抽一水馬桶上,「唰啦」一抖手中報紙,氣急敗壞的抬頭答道︰「明知故問,我在大便!」

馬英豪用手杖輕輕一敲玻璃門︰「抓緊時間。」

劉平翻了個淋一灕盡致的白眼。

馬英豪又道︰「衣服在浴一室里,希望尺寸合適。」

劉平歪著腦袋皺眉看他,同時輕聲吐出一句話︰「滾出去!」

馬英豪一挑眉毛,後退一步,為他帶上了玻璃門。

今天既然是啟程出發的大日子,劉平猜想自己一定有機會和賽維姐弟見面了。

他很高興,雖然前途未卜,不能預料自己是踏上了一條什麼道路。仔仔細細的洗了個澡,他穿上一身嶄新的長袍馬褂。挽起袖子坐到餐桌前,他對馬英豪視而不見,眼里只有一大盤子熱燒餅。

馬英豪親自給他盛了一碗米粥,口中說道︰「打扮好了也不像少東家。」

劉平強迫自己心平氣和,不和他一般見識。忽然斜斜的瞟了他一眼,劉平低下頭開始吹著熱氣喝粥。而馬英豪察覺到了他的一眼,心中不由得別扭了一下,因為有一絲悲憫的光閃過了劉平的瞳孔。為什麼是悲憫呢?他在對誰悲憫?又是為何悲憫?

馬英豪沒有多問。安安靜靜的吃過一頓早飯,他帶著劉平向外走去。劉平好一陣子沒出過門了,終于見了天日,卻又是白霧彌漫,無天無日。一輛軍用卡車停在馬公館的大門外,車上放著一只大木箱。劉平若有所感,向馬英豪問道︰「還要帶上白琉璃嗎?」

馬英豪點了點頭,又說︰「他不會和你結成同盟的,你還是乖乖的跟著我走吧!」

話音落下,一輛小汽車開到了門口。一名日本軍官下了汽車,用日本話對馬英豪打了一聲招呼。馬英豪一邊回應,一邊拉著劉平的手往外走。踫一觸劉平的感覺很刺激,因為他得時刻提防著劉平咬人。他的左手直到現在還包一皮著一層薄薄的紗布,紗布下面,是個結了血痂的牙印。

汽車發動,領著軍用卡車駛上大街,直奔東局子機場。良久之後,汽車抵達機場,停在了一片開闊空地上。馬英豪帶著劉平下了汽車,就見前方站了一大群便裝人士,為首一人乃是西裝革履的小柳治,旁邊三位等高的老少瘦子,正是馬老爺以及賽維勝伊;而勝伊身邊站著個半大孩子,卻是馬俊杰。

雙方會了面,劉平見賽維和勝伊還是往昔的小姐少爺模樣,馬老爺也一如既往的很體面;而馬英豪對著馬俊杰笑了笑,開口問道︰「俊杰也要去嗎?」

小柳治用日本話低聲說道︰「很奇怪,他竟然藏在了汽車後備箱里,偷偷的跟來了天津。你的家人全沒有發現,我們的人,也沒有發現。」

馬英豪又問了馬俊杰一遍︰「你想去?」

馬俊杰的表情有些痴傻,茫茫然的張了張嘴,他小聲答道︰「我不知道……」

他的確是不知道,他已經連著許多天都像是處在夢游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入汽車後備箱的————那麼遠的路,那麼冷的天,他居然抗下來了。

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馬英豪不再理會他,只問︰「現在登機?」

小柳治一點頭,然後側身向遠方一揮手。一架灰頭土臉的軍用飛機靜靜的停在霧中,艙門大開,正在等候他們進入。

一行人等邁開步子,心事重重的登上飛機。機艙里已經有了幾名乘客,也都是便裝打扮,其中有一名富態的光頭,一位一精一壯的青年,還有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女人。劉平垂著雙手,自作主張的就要去和賽維同座。賽維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攆開勝伊,讓劉平快坐。勝伊十分不滿,又見馬英豪也是落單,嚇得連忙一屁一股坐到了馬俊杰身邊。未等他坐穩,同樣落單的馬老爺拉警鈴似的清了清喉嚨,勝伊略一尋思,強忍嫌惡,起身又挪到了父親身邊。幾名士兵抬著一只大木箱也上了飛機,把木箱很妥當的安置到了機艙後部。

馬英豪望著劉平,見他坐得十分踏實,並且已經系好了安全帶,就自找空座坐了,又對小柳治說道︰「今天不是個好天氣。」

小柳治神情不定的對他一笑,隨即忽然雙掌合十,閉目垂頭拜了拜。

正當此時,飛機在跑道上開始緩緩滑行,他們的旅途,拉開了序幕。

劉平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好奇的把腦袋一直探到舷窗前向外張望。賽維靠著窗子坐著,鼻尖可以蹭到他的鬢角。劉平顯然也有所知覺,忽然偏過臉對著賽維一笑,他模索著又握住了對方的手。

賽維也抿嘴笑了,看劉平的側影很好看。她承認以貌取人是膚淺的行為,她自己也不是美人,然而野心勃勃,敢于為自己找一名美男子夫君。鼻尖在劉平的短頭發上蹭了蹭,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皂氣味。眼珠在眼眶里四面八方的轉了一周,她趁人不備,忽然一撅嘴,在劉平的太一陽一穴一上親了一下。

劉平把腦袋緩緩的向她歪了過去,最後竟是快要靠在了她的胸前。賽維低下頭,正好可以看到他烏濃的眉毛與筆直的鼻梁。他的肩膀擠在她的胸前,沒有肉一感,只有肋骨。賽維也知道自己的缺憾,但是不大往心里去,只暗暗的對自己說︰「他是我的。」

劉平的身一體越來越柔軟沉重,像是被人一抽一去了骨頭,懶洋洋的往她懷里依偎,眼皮也半垂了,是個很慵懶的舒服樣子。忽然一攥賽維的手,他一歪頭,把腦袋直送到了賽維的眼前,仿佛是想讓賽維再親一下。賽維騰出一只手,在他頭上彈了一指頭,又在馬達轟鳴聲中低低說道︰「別鬧。」

劉平緩緩轉過了臉,去看賽維的眼楮。賽維的相貌不大穩定,本質是帶著病容的,可「十八無丑女」,搽點脂粉便是一朵桃花的顏色,當然,是朵貧瘠土地中生長出的瘦桃花,一不小心就是青黃不接。

劉平和賽維含情脈脈的大眼瞪小眼,正是將要情不自禁之時,身下忽然起了震動。後方的馬老爺和勝伊一起驚叫了一聲,一直默然無語的胖子和青年卻是面不改色。而小女人則是解一開安全帶起了身,邁著內八字步一路顛向前方駕駛艙,也是個八風不動的鎮定模樣。

馬英豪先前一直在和小柳治討論天氣問題,此刻回頭向後看了一眼,隨即對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劉平和賽維說道︰「不要怕,即便遇到最壞的情況,飛機也可以就地降落。」

小柳治听他說話很不吉利,故而轉身擺了擺手,用中國話說道︰「哪里,總不至于迫降。最近的天氣不大好,飛機大概只是遇到了強氣流。」

話音落下,飛機毫無預兆的在高空中翻了個身。劉平本來正在賽維身邊癱一軟,此刻猛然挺身,一把將她摟到了懷里。馬英豪勃然變色,極力的起身去看艙後大木箱。而小柳治一把將他拽著坐下,同時用日本話向前方高聲吼道︰「怎麼回事?」

小女人從駕駛艙中踉踉蹌蹌的跑了出來,忙而不亂的坐回原位。未等她系好安全帶,飛機接連著又打了幾個滾。賽維死死的抱住了劉平的腰,緊閉雙眼咽下驚叫。馬老爺咬緊牙關,還算鎮定的抓住了勝伊的手。勝伊哀鳴一聲,不是怕空難,而是因為被父親結結實實的觸踫了。馬俊杰獨自縮在最後方,雙臂環抱著肩膀,面無表情,還是感覺自己在做噩夢。

一名飛行員從駕駛艙中沖了出來,對著全機艙人用日本話長篇大論。待他話音落下,坐在小女人身邊的光頭開了口,聲若洪鐘的做出反問,氣息絲毫不亂。三言兩語的一交一談過後,光頭用對小柳治一揮手。小柳治當即高聲說道︰「飛機遭遇到了強氣流,即將緊急降落,請諸位打起精神,保重自己!」

馬老爺登時大聲問道︰「我們現在到了哪里?」

小柳治無暇多想,望著白茫茫的窗外,他支支吾吾的答道︰「也許是黑龍一江一?」

艙後忽然起了巨大的響動,眾人回頭一望,發現巨大木箱雖然被一層帆布網固定在了機艙地面上,但是經過幾次大顛簸之後,帆布網有所松動,大木箱已經有了移位的趨勢。木箱十分結實,四角包一皮了鐵皮,真能砸死活人。與此同時,飛機機頭驟然翹一起,在空中做了個鯉魚打挺,隨即傾斜著一頭向下扎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大木箱子終于掙破帆布網的束縛,隨著慣一性一橫撞向了艙壁。一聲巨響過後,機艙之內天翻地覆。勝伊又嚎叫了一聲,因為馬老爺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貼上了自己的額頭︰「噢!我的上帝啊!」

飛機像是發了瘧疾,打著擺子向下降落,仿佛隨時可能失控。千辛萬苦在崎嶇山路上著了陸,飛機東倒西歪的向前疾沖,一路掃斷無數草木,末了撞上一截斷崖,算是強行止住了滑行。艙內的乘客們被嚇得頭暈目眩,所幸全未受傷。一個個連滾帶爬的下了飛機,馬英豪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扶著小柳治,在冷風中打了個寒戰,無話可說。

馬老爺背負雙手,也不吭聲,賽維和劉平手拉著手,一起站在遠處。倒是滿面放光的光頭最有主意,對著小柳治嘀嘀咕咕低語一番。小柳治隨即做了翻譯,原來光頭認為當下的要務,乃是尋找援兵救助。尋找援兵,也不是為難的事情,到最近的村子里應該就能找到日軍小隊。此刻他們的隊伍中有老有小,大部分人可以留下看守飛機,派出小部分人出去聯絡便可以了。

隨即光頭又插了嘴,建議劉平和小柳治同去,又把自己身後的青年也推上前方︰「還有金子純。」

金子純看起來是位結結實實的日本青年,無甚特別之處。而賽維一見劉平要走,立刻表示自己也想隨行。光頭見她是個很利落的姑娘,並沒有嬌滴滴的態度,就點頭表示了同意。

一行四人組成小隊,仰頭看了看白蒙蒙的天光,然後認定方向向林外走去。深秋時節,華北還有一點暖意,東北卻是已經冷得有了冬天氣息。四個人一路跑跑跳跳,不出片刻便走出老遠。沿著山路一拐彎,小柳治和金子純還在興致勃勃的齊步走,劉平卻是停了腳步,感覺周遭氣氛有些不大對勁。

果然,路邊的荒草叢中窸窸窣窣有了響動,幾只黑一洞一洞的槍口無聲伸出,幾個粗喉嚨也一起開了腔︰「站住!」

隨著吆喝,幾名虎背熊腰的大漢端著長短槍,彎腰從草叢中站起身走到了路上,將四個人一團一一團一圍住。小柳治咽了口唾沫,極力說出最標準的中國話︰「你們是什麼人?」

遠方來了一只小毛驢,驢背上坐著個穿花襖的小媳婦。待到小毛驢走近了,小媳婦拔一出腰間的盒子炮,嬌一聲女敕氣的笑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你說我們是什麼人?」

小柳治暗叫不好,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土匪;而劉平卻是盯著女匪看直了眼————小媳婦生得明眉大眼隻果臉,太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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