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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故人

僕人剛剛稟告完畢,小柳治已經自作主張的走進了餐廳。一眼看清餐桌後面赤條條的劉平,他把目光轉向馬英豪,頗為詫異的「哦?」了一聲。

馬英豪轉身面對了他,用日本話低聲說道︰「我剛剛問出了一點眉目,你呢?」

小柳治答道︰「古鼎已經被秘密送去了滿洲,稻葉大將對此抱有極大興趣,幾天之內便會作出指示。」

馬英豪一點頭。他是時常會和小柳治分享秘密的,幾乎從少年時代起,他們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可是此刻他的舌頭在嘴里打了幾個轉,有些話,可說可不說的,就還是強忍著沒有說。

小柳治對著劉平一揚下巴,又問馬英豪︰「他……怎麼回事?」

馬英豪思索著答道︰「他不老實,我使用了一點手段。」

劉平听不懂日本話,所以索一性一收了心,一味的只是連吃帶喝。雙手端起人頭大的白瓷盆,他把盆里的殘粥全倒進了嘴里。馬英豪一不留神,見他竟然狼吞虎咽的吃光整桌飲食。不由自主的回頭看了一眼,他就見劉平那白亮亮的肚皮已經鼓起來了。

疑惑的心思又生出來了,他盯著劉平的肚皮,聯想起了蛙和蜥蜴。是蛙和蜥蜴成了一精一?他抬眼又端詳了劉平的面孔,看來看去,沒有找到一絲動物的痕跡,除了黑眼珠太大。忍不住側身向他伸出一只手,馬英豪用手背蹭了蹭他緊繃的肚皮,又用手指一捅一了一捅一他的肚一臍眼。

一捅一完之後,他忽然回過了神,發現劉平正在仰頭看他,小柳治也是對著他目瞪口呆。若無其事的冷著臉,他知道自己方才是失態了,好在沒有臉紅的習慣,可以厚著臉皮混過去。

收回手清了清喉嚨,他對著小柳治正色說道︰「劉平的話,我信不過。現在我們帶他去見白琉璃。他的話有沒有準,白琉璃應該會有判斷。」

小柳治不置可否的先出了餐廳,而他對著劉平一使眼色︰「走。」

劉平扶著桌子站起了身︰「我還光著?」

馬英豪沒理他,只向著門口一揮手。

馬英豪像趕羊似的,用手杖戳著劉平往前走。小柳治跟在一旁,先是默然無語,後來將要到密室門口之時,才突然說道︰「馬君,我認為佩華女士是很好的,你應該把她接到天津來和你一起生活。否則一個人孤獨久了,難免會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

馬英豪莫名其妙的看他︰「什麼意思?」

小柳治不言語了,低著頭繼續往前走。馬英豪心里有事,也無意追問。把目光又射一向了前方的劉平,馬英豪從他的後脖頸開始,沿著脊梁骨往下看,越看越糊涂,因為對方實實在在是個人樣。而小柳治瞥了他一眼,看他盯著劉平一眼不眨,就暗暗嘆息一聲,感覺老友有些變一態了。

三人進入密室之後,小柳治對著一缸血水死蛇,又是很不贊成的一皺眉頭;同時看見馬英豪把扔在屋角的一件軍大衣遞給了劉平。軍大衣是小柳治偶然落在馬公館的,落下之後就被馬英豪據為己有,他來要也不給他了。

地下室十分一陰一寒,馬英豪怕劉平這個活寶貝受涼,所以特地把軍大衣奉獻給他。彎腰打開地面第一道鐵門,一股子成分復雜的潮一濕空氣登時沖了上來。馬英豪還算平靜,劉平不呼吸,也能忍耐,唯有小柳治當年是充分接觸過白琉璃的,如今就抬手緊緊捂住口鼻,苦不堪言的想要逃。

三個人絡繹下去,把上下所有電燈全部打開。及至腳踏實地了,馬英豪用手杖敲了敲第二道鐵門。仿佛應和似的,地下傳出了一陣低微的鈴鐺聲音。

馬英豪蹲下來繼續開鎖。小柳治翻著白眼,快要被燻得背過氣去。劉平攏著軍大衣的前襟,饒有興味的旁觀。忽然淺淺的呼吸了一次,他懷疑自己是掉到糞坑或者一尸一堆里了。

第二道鐵門也被掀一開了,三個人神態各異的踩著鐵梯向下走去。越往下走,燈光越弱,邁下最後一級鐵梯,他們幾乎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角落中響起了微顫的鈴聲,一大堆黑  的物事動了動,正是白琉璃。默然無語的注視著前方三人,他忽然輕輕的「呵」了一聲。

馬英豪和小柳治看不清白琉璃的面目,正想花一點時間來適應眼前的黑暗,不料旁邊的劉平卻是毫無預兆的開了口︰「人生何處不相逢,是你嗎?」

角落中的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有了動靜,是白琉璃連滾帶爬的開始移動。鈴鐺聲音越來越近,以至于小柳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一個蓬亂污穢的腦袋由下向上探到了劉平面前,白琉璃偏著臉,露出了尚且完好的蔚藍眼楮。死死盯住了劉平,他硬著舌頭啞著嗓子,咬牙切齒的說道︰「騙子!」

氣流自作主張的鑽入了劉平的鼻孔,混合著白琉璃身上的惡臭。劉平一張嘴,「哇」的一聲,吐了他一頭一臉的大米粥。而白琉璃滿不在乎的抬袖子一抹臉,低低的又說一聲︰「騙子!」

馬英豪在一旁開了口︰「白琉璃,你認識他?」

白琉璃仿佛已經不能站久。月兌力似的委頓下去,他趴在了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騙我。」

馬英豪對著地上的白琉璃眨巴眨巴眼楮,真沒看出他有什麼可騙的,于是轉向劉平問道︰「你騙了他?騙了什麼?」

劉平睜著兩只大黑眼楮,像是落了網的動物。而不等他回答,白琉璃搶先答道︰「他騙了我全部的身家一性一命……」

劉平立刻搖頭︰「你也不要太過分,我承認我是偷了你三百英鎊。」

馬英豪略一心算,暗想三百英鎊不是小數目,可也不至于要了白琉璃的命。哪知白琉璃喘息著繼續說道︰「是三百二十四英鎊,還有六十八塊法幣。若不是你說要和我結一交一,我怎麼會把錢給你看?若不是你帶著我所有的錢逃之夭夭,我又怎麼會去對麥基土司的兒子下蠱?麥基土司又怎麼會去拉薩請大喇嘛來對付我?我如果不受傷,又怎麼會被自己的蠱蟲反噬?如果我沒有被反噬,又何至于犧牲掉我兒子的一性一命?」

劉平一屁一股坐在了骯髒地面上,盤著腿對白琉璃苦笑道︰「全算在我的頭上了?」

然後他抬手撓了撓頭,感覺頗為羞愧。五年前他流一浪一到了西康,偶遇白琉璃之後,的確是瞄上了人家的錢。他沒錢,窮得快要吸風飲露,不由得就動了劫富濟貧的心思。當時的白琉璃已經臭名昭著,是當地一尊人見人怕的邪神。劉平不怕,每天笑眯眯的跟著他,跟著跟著跟熟了,就帶著他的錢逃跑了。白琉璃的三百多英鎊,讓他很舒服的過了兩年好日子。

他沒想到白琉璃會倒霉在三百英鎊上————白琉璃手中的每一張鈔票,都是來歷不明。他像一朵烏雲似的飄飄蕩蕩,隨一心一所一欲的勒索土司。沒有土司敢拒絕他的索求,因為他真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中蠱。劉平偷了他的錢,自認為是盜亦有道。但是再怎麼有道,也還是盜。盜總是個不光彩的行為。而白琉璃素來精明惡毒,沒想到自己會糊里糊涂的栽在一個陌生小子的手里,並且還引發了連鎖反應,從丟錢到死了兒子,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年。

劉平見白琉璃伏一在地上,一個披頭散發的腦袋一直哆嗦,就試探著伸手去拍了拍他的頭︰「我想辦法去弄錢,還給你六百英鎊,好不好?」

然後他縮回了手,從食指肚上拔下一根銳利的黑刺。白琉璃是個不能踫的人,從頭到腳都是殺人的機關。

白琉璃听到了他的話,但是無法回答,因為真動了氣,一顆心就在腔子里怦怦的跳,亂了他的呼吸。而馬英豪旁听至此,心想劉平偷錢當然不對,但是白琉璃也有訛人之嫌。從小柳治手中接過一只白手套堵住鼻孔,他在惡臭的空氣中說道︰「你們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邊,反正將來總有機會解決。現在談一談眼下的正事。」

他把劉平方才對他說過的一套話,一字不差的重復了一遍。話音落下,他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隨即問白琉璃道︰「怎麼樣?他的辦法可行嗎?」

白琉璃緩緩的抬起了頭,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的響︰「我不知道。咒術,我不大通。但是我奉勸你們,不要輕易听信他的話。他是個騙子!」

劉平專心致志的轉動著大衣紐扣,因為不能否認又不願承認,所以只好裝聾作啞。

白琉璃開始慢慢的向後退,一邊退,一邊喃喃的又罵︰「騙子。」

劉平把紐扣扯月兌了,抻出了長長的線頭。

馬英豪萬沒想到會是如此的結果,和小柳治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在馬英豪和小柳治無所適從之時,百里之外的北京馬宅,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馬宅的生活照常繼續著,但是馬老爺的自一由受了限制,換言之,他被軟禁在家了。

馬老爺在認清現實之後,開始坐在書房里痛罵自己的爹————老不死的積點什麼不好,非要千里迢迢的運些古董回來;古董也罷了,他一媽一的還來歷不明,帶著殺氣。

如果馬宅花園里埋著一大坑金銀財寶,事情絕不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因為如果單只是有錢,還不至于礙了日本人的眼。可花園地下的古董,已經有了國寶的嫌疑————馬老爺的爹,把題目開得太大了!

馬老爺氣瘋了,發瘋之余又很悲哀,因為他的日本朋友們全噤了聲,連電話都不肯給他多打一個。于是他為了發泄怒火,開始打姨太太,打得馬宅哀鴻遍野。

賽維和勝伊雖然沒有挨揍的危險,但是一想到劉平生死未卜,兩人的心口就被堵瓷實了,連口茶水都咽不下,臉上也生出了好幾個紅疙瘩。到了夜里,兩人也不睡覺,坐在廂房的羅漢床上大眼瞪小眼。

互瞪了良久,因為全沒主意,所以他們打著哈欠,想要各就各位的去休息。可是還未等他們下床,玻璃窗子忽然被人「咚」的敲了一下。他們一起扭頭望去,隔著一層窗簾,就听窗外響起了馬俊杰的聲音︰「二哥三姐,開門哪!」

賽維和勝伊一愣,心想哪里來的二哥三姐?不是二姐三哥嗎?老五年紀小小的,也糊涂了?

賽維對馬俊杰一點好感情也沒有,可他既然來了,屋內又亮著電燈,二姐三哥也沒有硬著頭皮裝聾作啞的道理。勝伊見賽維沒有動的意思,只好伸腿下床,懶洋洋的走去打開了房門插銷,向外伸出腦袋問道︰「大半夜的不睡覺,你來干什麼?」

馬俊杰沒回答,直接像條大魚似的從他腋下鑽進了房。勝伊一怔,從來沒見五弟如此靈動過。而馬俊杰進門之後站在了賽維面前,未語先笑,笑得兩道眉毛揚起來,是個興高采烈的狡黠模樣。

賽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因為是看著他長大的,所以懷疑他此刻是得了失心瘋。勝伊關了房門轉過身,也不言語,倒要看看自己的混賬小弟能鬧出什麼ど蛾子。而馬俊杰笑了片刻,見沒人搭理他,就悻悻的收了笑容。鬼頭鬼腦的回頭溜了勝伊一眼,他又開口喚道︰「二哥三姐,你們也沒睡呀?」

勝伊張了張嘴,正要糾正他的錯誤,可是忽然接收到了賽維遞出的眼色,便清了清喉嚨,自顧自的走回羅漢床前,和賽維並肩坐下了。

賽維知道馬俊杰雖然一性一情孤介,但是並不糊涂,不該在輩分大小上犯錯誤。不動聲色的盯著他的眼楮,她心中凜凜然的,只感覺此刻馬俊杰十分不像馬俊杰。

「我們不睡,是因為我們有事情要談。」她不冷不熱的開了口︰「你怎麼也跟著當夜貓子?你現在夜里不睡覺,白天不上學,個頭剛比桌子高,就想丟開書本鬼混了?」

馬俊杰背過了手,幼童似的站在原地扭了扭,隨即向前一探頭,壓低聲音問道︰「你們是在擔心大哥哥嗎?」

賽維緩和了語氣,拿出了一點大姐的一溫一柔問道︰「你是說劉平嗎?我們當然擔心他。」

馬俊杰上前一步,彎腰用手扶住了羅漢床的床沿,歪著腦袋去看賽維的眼楮︰「那我們想辦法去救他好不好?」

這時別說賽維,就連勝伊都看出他的不對勁了。勝伊強忍著不發一抖,只下意識的掏出一條紫色的大手帕,輕輕一拭額角的冷汗。賽維的心也打了哆嗦,可因知道劉平不在身邊,勝伊又比自己更柔一弱,所以沒有指望,反倒堅強。

「你說得對。」她正色答道︰「我們也在考慮這件事情。既然你願意加入,我們正好多了個幫手。地上涼,你月兌鞋上床,我們好好的商量商量。」

馬俊杰答應一聲,一轉身坐在床沿,彎腰去解皮鞋的鞋帶。賽維虎視眈眈的盯著他,等他解一開鞋帶剛一直腰,便猛撲上去,把他壓在床上反剪了雙手︰「你不是俊杰!說,你到底是誰?」

馬俊杰在她身下掙了掙,絲毫沒有轉圜的余地,同時兩只腕子被她攥得生疼,仿佛骨頭都要斷裂。帶著哭腔哼唧一聲,他立刻投降︰「我不是壞蛋,我是大哥哥的好朋友!」

賽維把一顆心都提到了喉嚨口,雙手像鐵鉗似的又緊又硬︰「你說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怎麼先前沒見過你?你又為什麼會和我家老五一模一樣?你方才冒充我家老五,到底是何居心?」

馬俊杰顯然是真疼了,兩條腿在床上一蹬一蹬︰「嗚……我叫小健,我的身一體被大汽車撞壞了,所以才借了馬俊杰的身一體用……」

此言一出,賽維和勝伊全都豎一起了一層寒毛————今晚真見鬼了!

十分鐘後,賽維松了手,小健得了自一由。抱著膝蓋躲出老遠,他自己一揉一搓一著腕上痛處,真是怕了賽維。

賽維和勝伊統一的跪坐在他對面,中間隔著一張小炕桌。賽維問道︰「也就是說……你是一只小鬼,上了俊杰的身?」

小健委委屈屈的答道︰「天亮我就會把身一體還給他的。」

賽維和勝伊對視一眼,然後繼續問道︰「既然你只能在夜里上他的身,又怎能和我們一起去救劉平?白天你是俊杰,不會听我們的話;夜里你倒是和我們一條心了,可是一夜的工夫,不夠用啊!」

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除非……」

除非之後的內容,有點缺德,不是一個做姐姐的人應該想的。但賽維自從受過俊杰的欺騙之後,滿心都是痛揍小弟的念頭,馬俊杰是死是活,都不能讓再她動心。所以在短暫的沉吟之後,她壓低聲音說道︰「除非我們趕夜里的火車出發,天亮之前在天津找家飯店落腳,把你綁起來堵住嘴。等到天黑你上了他的身,再放你和我們一起去救人。」

小健立刻點頭︰「我願意。什麼時候出發?」

賽維轉向了勝伊︰「我敢去,你去不去?你不想去也沒關系,正好留下來看家。」

勝伊看看賽維,又看看小健,開口答道︰「我也去。冒險就冒險,反正我不要落單。可是在出發之前,我們也得先籌劃好了才行。首先出大門就不容易,你忘了我們家現在是實行宵禁的嗎?」

勝伊所言非虛,馬宅如今的確是處在一個非常的時期,前後宅門全被便衣特務把守了,閑雜人等白天可以隨便出入,但是一到天黑就要關門上鎖。賽維和勝伊盡可以大白天的公然走出馬宅,可人人都知道他們是馬家的小姐少爺,無論他們走去何處,身後都有眼楮緊盯著。

賽維思索片刻,沒有想出高明主意,倒是小健怯生生的開了口︰「你家還有一道沒人站崗的小門,你們不知道嗎?」

賽維和勝伊立刻一起望向了他︰「在哪里?」

小健輕聲答道︰「花園里呀!」

勝伊還沒明白,賽維不由自主的一拍大一腿︰「可不是,花園里還有一道門。」

勝伊恍然大悟————後花園的確是開著一道鐵柵欄門,但是早在他的童年時代,就被馬老爺下令封鎖住了,原因是當年有個姨太太上演夜奔,想要從後花園的小門和汽車夫私逃,結果被鬼魅似的馬老爺捉了個正著。姨太太和汽車夫是怎麼死的,現在只有馬宅的老媽媽們才記得了,僅存的遺跡,便是一道被鐵鏈子一胡一亂纏繞起來的小柵欄門。

用胳膊肘一杵賽維的肋下,他猶猶豫豫的問道︰「我們……夜里走花園嗎?」

賽維向他一瞪眼楮︰「你不敢啊?」

賽維的氣焰越高,勝伊的火苗越低。茫茫然的看了姐姐一眼,他搖了搖頭︰「我敢。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再說他也算是我的準姐夫了,我去救他,也是應當。」

賽維不再理他,伸手拉開了炕桌下面的小一抽一屜,從里面模出一本列車時刻表。對照時間查了幾趟車次,她心里有了數,低聲說道︰「要走就快走,留在家里只怕夜長夢多。明天怎麼樣?就坐夜里十點鐘的特快列車。」

小健四腳著地的爬到了桌邊,連連點頭︰「好,好,你們一定要帶上我呀,我很機靈的,什麼都能做!」

賽維听了他的話,不禁若有所思的嘆了一聲,感覺小鬼的一言一行,都比五弟可一愛一得多。

小健得了答復,心滿意足的告辭離去。而賽維和勝伊各自安歇。到了翌日,他們若無其事的混過一天。到了入夜時分,兩人勉力加餐,各自突破極限,居然分別吃了一整碗米飯。待到老一媽一子丫頭都散去睡了,勝伊挑了一件帶有厚絨里子的外套穿上,自覺很一溫一暖了,便穿過院子去東廂房見賽維。

賽維坐在羅漢床上,正在抬腿往腳上套長筒靴子。勝伊見了,悄聲問道︰「姐,怎麼著?你要騎馬去火車站?」

賽維沒理他,穿好皮靴之後站起身,她拎起一件短短的皮夾克,預備著像個摩登女英雄似的,到天津飛檐走壁去救劉平。

把貼身的錢包一皮又摁了摁,姐弟二人躡手躡腳的出了門。在院外的一陰一影處,他們看到了同樣全副武裝的小健。小健仿佛是很珍惜馬俊杰的身一體,生怕凍壞了他,不但頭戴獵帽,頸系圍巾,還加了一副兔子毛的耳朵帽,是個要過冬的打扮。不知他在外面等了多久,見賽維和勝伊出來了,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姐姐,哥哥,走哇!」

然後他一馬當先的做了領頭人,因為先前已經在馬宅游蕩了許久,熟知所有道路。

三人鬼鬼祟祟的向宅子後方走,馬宅近來一直是個愁雲慘淡的氣氛,時節又進入了深秋,寒氣一逼一人,所以一旦入夜,宅子里的人便各歸各位,不肯出屋。三人一路走得順順利利,眼看前方就是花園,可領路的小健忽然剎住腳步,把臉轉向了左側的花木叢。

在恐慌之前,賽維下意識的也跟著他扭了頭。身後的勝伊則是抬起了手,強行捂住了口中一聲驚叫。

花木之後,月影朦朧。一個花紅柳綠的身影靜靜佇立在夜風中,花白長發隨風飄動,長發之下,正是五姨太的面孔。

五姨太自從發瘋之後,就被馬老爺鎖在了她平日所居的院落里。她倒還是個文瘋子,在接下來的時日中不吵不鬧,所以馬宅人心惶惶,眾人竟是一起淡忘了她。

小健認得五姨太,所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勝伊看五姨太人不人鬼不鬼的,則是嚇得兩條腿一起沒了骨頭;唯有賽維定定的凝視著她,兩只薄薄手掌垂在身一體兩邊,細瘦手指緩緩握成了拳頭。

「誰敢擋我們的路……」她毫無顧忌的開了口,說給在場所有的活物听︰「我就掐死誰!」

然後她向前一拍小健的肩膀︰「走!」

小健畢竟是個小孩子,看出了賽維的權威,便心甘情願的把她當成了主心骨。她讓走,他就大踏步的繼續前進。三人像一隊臨時拼湊出的大號童子軍,齊步走著開進花園,沒有人再回頭。

花園里面,和先前相比,又換了風光。小河對岸的山頂涼亭,已經被日本兵用一座大帳篷徹底扣住,晝夜都有士兵看守。于是小健不敢靠近河邊,只在花木叢中小心穿行。沿著河流的方向一直走,走到盡頭便是花園的小門。

然而走了不久,小健忽然又停了腳步。三人抬頭望向前方,再次看到了一叢玫瑰樹後的五姨太。

沒人知道她是怎麼追上來的,甚至沒人能確定她此刻是人是鬼。直一挺一挺的面對著三人,五姨太開了口,聲音嘶啞而冷︰「血。」

賽維心算著時間,不肯和個瘋子多費口舌。把小健拉到自己身後,她邁開大步,對五姨太視而不見。

而五姨太輕聲又道︰「血,好多血。」

然後她抬手抱住肩膀,身一體驟然開始劇烈戰栗。雙手漸漸下滑,她低頭望著自己身一體,開口發出怪異的哀鳴,看她的舉動,竟仿佛是她的身一體將要一分為二,而她正在用手臂極力箍一住自己。

賽維不怕她瘋,怕的是她發出動靜,引來小河對岸的日本兵。暗暗的把牙一咬,她預備使用武力打暈五姨太。可是未等她出手,五姨太忽然猛一挺身,好像痛苦到了不堪的地步,張開雙臂就往她身上撲。而賽維冷不防的見了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嚇得當胸踢出一腳。她雖然瘦,但是很有一股子爆發力氣,滿擬著一腳能把對方踢飛。不料五姨太順勢抱住了她的小腿,低頭就咬,正咬在了她的靴尖上。隔著一層軟牛皮,她很清楚的感覺到了五姨太的好牙口。拼命把腿往回一收,她隨即暗叫不好————靴子被五姨太叼一住留下了!

她光了一只腳,顯然沒了長途跋涉的資本。而五姨太把靴子向後一扔,十指芊芊扒住胸前袍襟,就像有人要挖她的心肺一樣,齜牙咧嘴的仰起了頭,身一體一陣一陣的劇烈顫一抖。忽然听得一聲古怪輕響,勝伊大叫一聲,發現五姨太竟然把手指插一進了胸膛!

雙手用力扒向兩邊,夜色之中,五姨太的胸襟是一片暗黑淋一灕。神情猙獰的向前踉蹌一步,她啞著嗓子說道︰「血……好多血……」

無須號令,賽維一手扯起勝伊,一手扯起小健,沿著來路轉身就逃。一鼓作氣沖出花園地界,他們不敢停留,生怕五姨太和日本兵追隨而來。正是氣喘吁吁一路狂奔之時,他們迎面被管家堵住了。

管家看了他們的模樣,十分驚奇,可是來不及多問,只急急的說道︰「二小姐三少爺五少爺,稻葉大將剛剛來了,如今正在前頭樓里和老爺說話。老爺偷著讓我來向您幾位報信,說是情況吉凶未卜,讓大家都清醒著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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