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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人月圆(五)

等从赵缉之屋里出来,沈复已有了两三分醉意,晃晃悠悠回到房里,又听颜洛常的小表妹正欢呼雀跃,他心中免不得悲凉,便随手取了还未启坛的绍兴酒,一口一口浇灌下去。

平顺拿了午饭来,见沈复又卧在榻上,手里还攥着一封书札,顿时心下了然,于是蹑手蹑脚过去拿下书札,又十分贴心地给沈复调整了睡姿,然后才蹑足退出去。

月上柳梢头。

沈复朦胧醒来,见窗户外已经暗黑下来,便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召唤平顺进来伺候。

平顺急赤白咧跑进来,见沈复正打算穿衣,便道:“这几日,爷儿总是酗酒,小的见了,心里怪难受的!小的知道爷儿想家了,既如此,何不向赵先生告个假,回家去一趟呢?”

沈复睃了他一眼,叹道:“你懂什么?”

平顺扁了扁嘴,道:“小的不懂旁人,可小的了解爷儿的心思,乡土难离,爷儿是恋家的人,这回确实出来久了,早思念家人了,只不过碍着老爷,爷儿不敢擅专而已!”

“你倒是我肚里的蛔虫啦!”

沈复淡淡一笑,匆匆换了一套江.青雨过天晴立领长袍,然后慢慢悠悠出了屋子。

平顺担心,急着追上去问:“天黑了,爷儿又要去哪儿?”

“好几日不见赵先生了,合该去一趟才是!”沈复侧着头说了一句,随即迈着大步走了。

平顺望着他的背影,笑嘻嘻道:“刚才还死鸭子嘴硬,转眼又赶着去找赵先生!找赵先生做什么呢?还不是求赵先生大发慈悲,让爷儿早些回家,省得心中苦闷!”

这壁厢,沈复缓缓走到赵省斋的宿舍,见房中烛火尚明,便鼓足了勇气,上去敲了几下门,然后恭敬地朝后面退了几步远,拱手道:“先生,后学特来拜见,不知先生可歇下了?”

“是谁?”

屋里传出稀稀拉拉的声音。

沈复听见动静,心中稍许舒畅,赶忙以恭敬的姿态站立,然后面色严正地对着房门。

门开。

赵省斋披着单衣,见沈复当门站着,赶忙喊他进去坐,又特意端了杯西湖龙井来。

沈复含笑接下,略略尝了几口,背地里又深呼吸几次,才壮着胆子问:“敢问先生,这学年还有多久?”

赵省斋望了沈复一眼,笑道:“差不多要结束了!”旋即又问:“怎么,贤侄想家了?”

沈复见赵省斋说破了,便道:“后学入住已久,每日里也勤奋刻苦,只是先前未曾出过远门,此番离家两月有余,心中甚是惦念,还望先生怜惜,告诉学生具体归期!”

“原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是你初次远游!”赵省斋倏然一笑,一张黄兮兮的老脸上笑纹顿时舒展开来,不觉竟年轻了几岁,“眼下已近六月中旬,学堂里也没多少课业,贤侄若是急欲归家,我可以布置给你几篇文章,让你回家去慢慢做!”

沈复听了,心中舒坦,连忙道:“如此甚好,只是父亲那边”

“放心,令尊与我前日通过书函,他在信上说,让我多关照你!”赵省斋语调舒缓,不急不忙盯向满眼急切的沈复,“既然贤侄眼下想回家,那我开方便之门,通融一下,也未为不可!只

是贤侄须要谨慎,莫要提前走漏了风声,招惹学子们非议!”

沈复开怀不已,连声答应,又同赵省斋聊了些古文律诗,才欢天喜地离开了赵省斋房间。

回到院里,平顺见他步伐轻健,喜形于色,心知他有意外之喜,于是连忙凑上去套问。

沈复同他说了,又交代道:“虽说赵先生同意让我离开,可也不能表现太明显,凡事过于招眼,恐有变故!还是依赵先生之计,咱们对外说家中有事,需要我立时赶回去!”

平顺哦哦点头,又问:“那爷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暂定在明日午后吧!”沈复徐徐说着,又道:“明早你也别闲着,早些收拾好行李,省得走时慌张!”

平顺唯唯称是。

沈复也没别的交代,便让他先出去歇着,而后捧了本书打发韶光,直到夜半三更,有了些些倦意,才拥被而眠。

翌日,天晴气和,阳光和暖。

沈复囫囵醒来,匆匆用了早饭后,换了身家常衣服穿上。夏日漫长,沈复嫌闷倦无聊,便转悠到赵缉之屋里说话。

堪堪到了日中。赵缉之了解到沈复即将离开,满心里舍不得他走,于是想方设法要款待。

沈复不忍挚友伤心,一面答应留下来用饭,一面又差遣赵缉之的书童跑腿,让他通知平顺检点行囊。

午饭过后,两人依依不舍作别,互相约定相见之期。

离了梧桐院,沈复赶去和平顺汇合,而后又在府学附近雇了辆马车,匆匆到赵省斋住处拜别。赵省斋念着与沈稼夫的交情,免不得又要说些体面话,送些布帛菽粟与沈复。

沈复通通接下,照样说了几句得体的话,然后忙忙向赵省斋告辞,领着平顺驱车到渡口。

时已炎夏,火伞高张,暴烈的阳光打在人脸上、身上,令人不由而然地想要躲开。

沈复归家心切,望着渡口人来人往,宛似军士得了赦免令般开心不已。平顺见他只顾着高兴,便偷偷去租了一叶小船。

少顷,放船的时间到了,平顺又引着他进了小船。缆绳解开,船夫撑起竹竿,将小船晃晃悠悠驶向河中央。

沈复坐在船厢,眼见两岸青山叠嶂,绿林蓊郁,又有青草芊芊,野花馥馥,心中甚是舒适。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太阳偏了西,五彩缤纷的夕光洒在萦回流动的湖面上上,潋滟生姿。湖畔青山环抱,参天古树冠盖如云,又有粗藤盘结,一些调皮的猿猴倒挂着尖鸣。

沈复归心似箭,只一个劲催促优哉游哉的船夫,道:“船家,我们着急回去,你倒是划得快些!”

船家摇了摇头,道:“公子太不知道理,您难道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划船的稳当,乘船的才安心!如今公子一个劲儿催我赶路,万一我没控制过船向,船往上游飘去了,那可如何是好?”

“船家真爱开玩笑,你在这河上过了多少年,就是一个猛子扎下去,指不定还能游到河底,又哪里会迷了船向呢?”沈复嘻嘻笑着,“定是船家嫌弃我们船费不多,不愿意赶路罢了!”

船家含笑不语。

沈复眼见手快,迅速打了个手势给平顺,平顺会意,匆匆出去又给了船夫几文铜钱。

船夫见钱眼开,登时一笑,面上的为难突然舒散,又听他呼哨一声,整条船急速往下游驶去。

及至入夜,沈复慌慌付了船资,又赁了一辆快马,飞驰前往苏州织造舒文的府邸。

过了几条街道,迎面看见一座玉石牌坊,牌坊上龙蟠螭护,玲珑凿就。沈复飞马穿过,径直往南方奔去,又奔了一射之远,这才瞧见一座巍峨的府邸赫然在目,于是他发急勒住马缰,飞身下马,然后买通了守门小厮,让他进去通知父亲一声。

须臾,那门子慌慌忙忙跑了出来,好声气迎沈复进门。才跨过门槛,那门子止了步,又有其他一个小厮凑了上来,奴颜婢膝地引着沈复往府里走。沈复初来乍到,倒也不敢声张,只得跟着他走。

过了偏厅,只见假山纵横,一蓬藤萝紫中带蓝,灿若云霞,完全掩映在假山当中。沈复踱步进去,慢走观赏,只见白石嶙峋,或如鬼怪,或如狻猊,斗壁拱立,石上苔藓斑斑。

出了假山,迎面是一座拱桥,拱桥下流着一顷碧波荡漾的溪水,溪畔碧石粼粼,石隙分割了稳稳向东的溪水,发出淙淙铮铮的声响。沈复特意趴在桥栏上看了一眼,只见水面上飘着片片浮萍。

下了桥阶,打眼即是一间小小巧巧的院落。

那小厮抬臂指着前方道:“沈公子,这便是沈老爷居住的地方了,路已经带到了,我手头上还有旁的事要忙,你自己进去吧!”

沈复点头致意,目送小厮走开了,才转头进了院落。

院里静悄悄的,丛丛爬山虎贴在墙壁上,显得绿意盎然,墙下栽了一片南塘月季,此刻花开正盛。

沈复笑了一笑,沿着石子路登上正堂的台阶,然后慢慢推了房门进去。

屋里,灯还亮着,沈稼夫坐在桌边,一面奋笔疾书,一面同站在一边的景瑞道:“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了,按照往年惯例,每逢除夕、端午、中秋,舒大人都要给苏州巡抚、苏州知府敬献规礼,今年,我领了这桩差事,免不得费心费力了,给,这是我才拟的礼单,你瞧瞧,有没有哪里不妥当的地方?若是有,你只管添减便是!”

景瑞速速接下,瞥眼见沈复无声无息走进来了,忙笑道:“公子是怎么找到舒府的?”

沈复正欲作答,却听沈稼夫不冷不热道:“鼻子下边就是路,这又有什么难猜的?”

景瑞苦笑无语,同情地看了沈复一眼,然后慢慢起身告辞。

沈复弓腰拜送,等他走得远了,才着急上去给沈稼夫请安。沈稼夫却不正眼看他,只是低着头道:“你啊,还是缺乏定性,这才去了江宁府学几个月,又要着急忙慌回家,好似家里有鬼吊着你一样,我想啊,我这回又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可怜我一片苦心,托关系送你求学,你倒好,还是这般不求上进,一味贪图享乐!”

沈复默然不语。

沈稼夫看得心烦,又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距离下次乡试只有两年零一个月了,我也不求你拔得头筹,只希望你记得这句话,佛烧一炉香,人争一口气。”

沈复连连点头。

沈稼夫也没旁的大事要说,只是吩咐沈复下去休息,然后连夜命小厮打点了要送回家的细软,托沈复次日一道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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