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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陛下!万万不可啊!”

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后, 有三个人跟着跪在了地上, 高呼着陛下不可, 眼中热泪纵横。

晏斜低头看了一眼。

国子监祭酒赵允之。

太常寺卿谭良。

礼部侍郎楼堇。

只有三个人, 站出来维护他。

晏斜深深地看了这几个人一眼, 将他们的面容都刻在了心里, 他们这一出来, 基本上仕途是到此结束了, 晏让会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会寻出各种由头来弹劾他们,因为这些人站错了队, 站到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君主这边。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除了他们之外,许多朝臣们早就开始犹豫未来的出路和选择了, 选择哪一方,或是投靠哪一方。

许多年前, 有黄巾军打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旗号,如今, 他的苍天便要死了。

“陛下,帝位高于青天, 怎可轻易拱手让人?陛下难道不管新政了吗?陛下忘了自己当初所说的话吗?”

话, 什么话。

晏斜抬起头来, 那些话便像做梦一样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

“只需要给朕两年的时间推行新政, 只要两年,朕必将使国库充盈,创造一个喘息的时机,两年期后,大昱的国力再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凋敝。新政必将推行,旧政必将摧枯拉朽地死去,加收商税势在必行,不光要税改,还要开辟新的商道,这条路很长,但无论何人阻挠,朕都不会退让。”

绝不会退让。

……

“老于,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于韦竖起耳朵来,望着他。

“卷土重来未可知。”

晏斜的视线微微下垂,好像是在看地上油润如玉、光亮似镜的金砖,大殿外的光线投了进来,照射在他俊朗深刻的面容上,无声无息,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晏斜将天子冠冕端在手上,末了,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很轻的一声,却如山崩,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地上跪着的那几位臣子顿时嚎啕大哭,而晏让所在的阵营中的臣子们,都露出了满意而又欢心的笑容。

去冕后,头上只余网巾,布帛边子压在额头,边上缀有宝珠,晏斜面不改色地从台上走了下来。

从鎏金御案到台阶之下,只不过短短几丈的距离,却仿佛走过了一生。

晏斜朝下走着,一直走到晏让的面前:“你这么想要,给你好了。”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小孩玩腻了的玩具,抑或是一盒糕点,觉得不可口了,便不要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陛下精通此道呢。”晏让忽而笑了起来,他虽不及晏斜高,可如今的情形却让他信心满满。

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递到了他手里。

“十哥也不是小气的人,言出必行,只是此药并非一次见效,只要陛下不要反悔,乖乖按照我说的话来做,剩下的药,十哥定会如期奉上。”

“二十六弟就和你的美人,相亲相爱去吧。”

晏斜没什么表情,一旁的晏决倒是脸色发白,偏过头来看了晏让一眼,眼底好像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好像从那一刻起,他才知道了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不再看他们。

晏斜捏紧了手中的瓶子,继续朝前走去,宽袍大袖在风中猎猎而起,半晌,忽然顿住了步伐。

看着面前那些手持长矛拦在他面前的将士,面无表情。

晏让回头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手。

那些将士们迅速撤开,如浪潮一般汹涌褪去,忠诚地听命于他们的主人,而非他这个皇帝。

不,他现在已经不是了。

****

居安殿。

纪流云捂着肚子,从床上翻滚了下来。绣着金色团花纹的绯色幔帐被她滚落的动作大力带开,撕成了两半,丝丝缕缕的流苏逶迤在地,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散落了一地。

太医院院使齐廷回太医院配药去了,一时半会儿不在殿中。

蚀骨的痛从她身下一直蔓延到心口,肠子里好像有一千条虫子在爬,慢慢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纪流云面目渐渐变得狰狞了起来,因为痛苦而变得不堪,原本精致的发髻也因为她的动作而变得四散开来,长长的发丝垂在她的脸上,原本华美洁净的脸也落入了凡间。

殿中一个人都没有,纪流云慢慢朝前爬动着,嘴里喊着明玉的名字,声音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烫过了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

“明玉……传,传太医。”

她的声音那样迫切,却又那样轻,像是在细细的缝隙中求生那般,细若游丝,好像很快就要断掉了一般。

声音实在是太小,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纪流云捂着肚子,忍受着穿肠的痛苦,慢慢朝前爬去,然后用尽全力碰倒了一旁的山水乌木屏风,屏风倒在地上,霎时间发出巨大的声响。

宫女明玉闻声,立刻冲了进来,却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屋子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帐幔被扯得七零八落,就连乌木屏风也已经倒在地上,而一旁插放着花枝的豇豆红釉柳叶瓶,也因为被屏风碰到的缘故,带倒在地上,碎成了数片,里面的清水都流了出来,淌到纪流云的身边,濡湿了她的衣裳。

明玉尖叫了一声:“娘娘!”

纪流云抬起头来,气若游丝道:“叫太医……”

明玉想上前去扶她,却又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病情,霎时间心急如焚,连忙冲了出去,吩咐别人进来照看她,自己迅速去找太医院院使了。

纪流云趴在地上,一双手死死摁在自己的肚子上,好像只要她用力,就能减轻自己的痛楚一样,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去摁,那源源不断的蚀骨痛意,就好像百足虫一样,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趴在地上,双眼无神,有些难过地想着,不会吧,这一生,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那可真是不甘心,死相比上一世还要惨烈呢。

就在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镜台,想着要不要在死前将自己打扮的漂亮些的时候,面前突然多了一双黑底绣龙纹的靴子。

这种纹,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

纪流云忽然无声地笑了笑,有些疲倦。

那双靴子的主人急切地走了过来,好像心神大乱的样子,上前一步就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天旋地转之间,纪流云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服侍的人呢!都死了吗!”男子带着狂暴的怒气,像飓风一样将她抱回了床上,却并没有将她放下来,而是将她直接放在了自己身上,男子身上是那样温暖,让纪流云感到了一丝丝暖意,于是她抿了抿唇,忍住痛意,轻声道:“陛下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声音还是那么的细,从喉间挤出来一样的艰难,好在月复中的疼痛减轻了少许,没有一开始那么撕心裂肺了。

听到陛下两个字,晏斜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别说话。”

晏斜从袖子中拿出瓶子,倒出里面的解药,看了看她:“这是解药,不过要等太医院的人验过了才能喂给你,你先忍忍吧,我已经去通知了。”

我。

纪流云疑惑抬起头,听话的没有出声。

晏斜伸手,为她擦去了额上因为忍痛而渗出的细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安宫的门口突然来了一批密密麻麻的士兵,手持长矛,将居安宫围得水泄不通,透过窗子,影影绰绰的人影来回走动着,那尖锐的长矛也格外显眼。

纪流云有些疑惑地看着窗外那些人,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把这里围起来,宫里进了刺客吗……”

“叫你不要说话。”

齐廷很快赶了过来,提着药箱,慌不择路地冲了进来,他听闻了这场变故之后,本来是十分犹豫要不要过来的,后来一想,毕竟是陛下给了他院使的位置,一咬牙便提着药箱过来了。

尽管做了十足的准备,入居安宫的时候,看见那戒备森严的军队还是吓了一跳,这些可都是齐王的人马啊。

齐廷只能默默祈祷着,希望齐王看在自己姓齐的份上饶他一条小命。

晏斜倒也没有说什么,将那解药递给了他。

齐廷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开始检查起来那药丸,过了半晌,才道:“解药无误。”

晏斜几乎是直接将那解药从他手上拿了过来,然后给纪流云喂了下去,好像她多痛苦一分,他就难过一分似的。

见纪流云吞了药,晏斜拿起一旁的杯子,抬起她的头喂了些水给她。

“很快就没事了。”

纪流云望着他,那一瞬间,好像万物都在此刻定格,她忽然想起了过往种种,那些依稀浮现在眼前的前世今生。

“还疼吗?”晏斜柔声问道。

纪流云望着他头上的网巾,细细问:“陛下为何不戴冠冕呢……”

“太热。”

晏斜别过了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纪流云正要说话,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喉间抓了起来,一下子将她的痛意提了起来,一口腥甜卡在喉间,那鲜明的血红色突然从她口中慢慢溢了出来,洇散了她的唇,在她玉色的面容上漫开,带着一种绝美的凄然。

晏斜一下子慌了神,心神大乱,心跳骤停,上前就开始晃她:“流云……流云!你怎么了流云!”

纪流云瞪大了眼睛,无神地望着他,喃喃道:“疼……”

半晌,缓缓闭上了眼睛。

双手无力垂下。

嘴角的血仍旧滴答着,染红了他的天子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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