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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盯了赵书仁半晌,才声含哽咽悲愤道:“老爷,你不承认自己的女儿,我承认。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出去救她,如果你非要让人阻止我,那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反正没有君儿,我也活不下去。还不如让我们娘俩一起结伴去了,也好过将来黄泉路上寂寞。”

赵书仁吃惊回头,看见她真架了把锋利的刀子在自己脖子上,顿时又惊又怒。接二连三的被女人威胁,赵书仁心里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原以为夫人是个识大体的知进退的,那晓得女人一个个都愚不可及,一样的蠢!

况且,他根本不相信夫人真会在他面前自裁,不就是威胁他吗?如果他不在乎她生死,她还能威胁他吗?

赵书仁眯起阴沉眼眸,冷冷哼了声,目光扫过夫人手里的刀子,无情道:“你觉得自己活够了,那下手的时候记得用力点,免得一刀不死还得再受苦。”

夫人瞪大眼珠,满脸泪水滴溚滴溚掉个不停。

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真是她一直敬爱的夫君吗?他居然……叫她去死?他居然一点也不在乎她?

“好好好,既然老爷看我们母女不顺眼,那今天我们就遂了老爷的愿!”夫人怒极反笑,连声说了三个好字,最后慢腾腾说完这句话,她脸上的眼泪反而不知不觉收了。

小看她?真以为她会怕吗?真以为她只是威胁他跟他说说而已?

那她周语柔今天就让他看看,小看什么也不能小看女人!女人一旦狠起来,那比男人可是狠得多了。对别人下狠手算什么,能对自己下狠手才算真的狠。

夫人看了赵书仁一眼,眼神流露着绝望与轻蔑,手里刀子忽然一晃,竟然一下换了地方滑到胸口的位置。

夫人眯起眼眸,朝赵书仁惨然轻蔑一笑,握着刀柄往外一举,刀尖用力的狠狠往自己胸前就是一扎。

“哧!”鲜红的血液立即喷溅而出。赵书仁离得远,倒是没被波及,但林朱两位妈妈站得近,就没这么走运了。

两人看着突然洒满双手的鲜血,一时吓得骇住了。

“夫、夫人……!”半晌,林妈妈才呆呆的含着悲怆叫了一声。

夫人虽然捅了自己胸口一刀,但她并没有倒下去,只是血流得快,脸色很快变得苍白而已。

赵书仁也被夫人突如其来的决绝吓到了,半晌仍傻愣愣的张着嘴巴不会反应。

“现在,老爷可同意我出府了?”夫人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眼珠,轻轻带笑的问出这句讽刺意味甚浓的话。

赵书仁回过神,盯着她流血不止的胸口,眉头就像打了结般狠狠皱着。

还未开口,夫人见着他这表情,握着刀柄的手又用力将刀往血肉里又推了推。

然后,含泪带笑,虚弱问道:“现在呢?还是不同意吗?”

看夫人这般凶狠的架势,如果赵书仁坚决不同意她出府去接赵紫君,她就真的打算自栽在他面前。

赵书仁看着她胸前的刀子,就觉得心头发紧,对上她虚弱的面容;又是无奈又是烦燥,脚下慢慢往夫人的位置挪去。不管怎样,先阻止夫人再做自残的行为才行。

可是,他刚移了一小步,就被夫人眼尖的发现了。

“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立即就死在你面前。”夫人冷声大喝,眼里写满绝不妥协的决然。

如果她的君儿死了,她也一样活不成。如果这个男人还有一点点在乎她,他就不会让她们母女去死。

“好好,我不过去。你快松手好不好?别再用力推刀子了。”赵书仁急了,也怕了,站在原地又是摆手又是软语相劝。真担心她一个力度控制不好,就这么死在他眼前。

他不是舍不得这个女人,他是怕这个女人死后,会给他惹一堆数不清的麻烦。

夫人又怎会看不清这个无情男人眼里的凉薄,她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放心,你不过来,我就不会做傻事。”

“老爷,我再问一遍,现在我能出府了吗?”

夫人就算虚弱,也不会头脑不清忘了自己这么做的初衷。

赵书仁一脸无奈为难的看着她,“夫人……”不是他不同意她出府接赵紫君,是老太爷要赵紫君死,他也没有办法。

“还是不同意?”夫人极度失望的掠了他一眼,手忽然按着刀柄又往肉里推了推,推完还一脸嘲讽的看着他,轻声问:“那这样呢?”

再不同意,她就只能死在他面前了。

“夫人……你这又是何必。”赵书仁叹气,阴郁的眼里显他心真的慌了。

就算他同意她出府接赵紫君回来,老太爷一样会要了赵紫君的命。

这个时候,相府的名声刚刚好了点,老太爷是绝不会允许伤风败俗的赵紫君存在的。

夫人这一次没有再推刀子,她看明白赵书仁眼中的无奈。

“那我只出去见见她,行吗?”夫人退而求其次,悲哀而无奈的恳求看着赵书仁。

见一面,将人远远送走——去尼姑庵,不接回府来。老太爷应该不会再赶尽杀绝了吧?

这种情况,赵书仁还能再坚持不让夫人出府吗?当然不能。

他闭了闭眼睛,捏着发疼的眉头,道:“你先回去处理伤口。”然后再出府,他怕她这样子出去,万一死在路上怎么办?

夫人轻轻摇了摇头,无比坚决道:“我现在就这样出去。”君儿身上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她迟去一刻,君儿受的屈辱与嘲笑就多一刻。她的伤……能等,君儿不能等。

赵书仁见她坚持,也不阻止,只冷淡的说了句:“夫人早去早回。”

夫人点点头,示意林妈妈另外在外面披了件衣裳,然后便坐上马车往东城门赶去。

她不希望君儿看到她身上插刀子的模样,就这样粗糙的掩饰一下吧。

上了马车,夫人便闭上眼睛保存力气。

“夫人倒是舍得。”赵晓潼知道这事后,冷笑着叹了句。夫人是用这种方式告诉老太爷,她用自己这一命还了欠紫茹那一刀吗?

用刀子捅自己胸口?这种事还真只有夫人才做得出。

但,夫人往自己胸口捅刀子又如何。那也不是她逼的,谁也不能用这事抵了紫茹受的。

夫人还能行还能走也可以开口说话,还能睁开眼睛看每天日落日出。但紫茹却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再睁开眼睛看这世界一眼。

“晓潼,紫茹她还可以呼吸。所以,一切都还有希望。”楚千浔感受到赵晓潼情绪低落,淡淡的出声安慰。

“嗯,你说得对。”赵晓潼笑着吸了吸泛酸的鼻子,垂眸,掩下唇边苦涩,“只要她还能呼吸,一切就还有希望。”

夫人在大半个时辰后,终于赶到了东城门口。因为她一个劲的催着赶路,马车颠波,颠得刀口不停渗血,洒于刀子周围暂时止血的药都化掉了。

马车有丞相府的独特标志,守城小兵不敢为难,粗略的盘问了两句就放夫人出城了。

这个时候,赵紫君环抱双臂咬着青紫嘴唇瑟缩蹲在路边,看情形不是被众人嘲笑羞辱的言辞击倒,反而像是冷得意识模糊了。

马车一出城门口,就停在赵紫君旁边,最大限度的阻隔开过往行人的视线。

夫人坐在马车里没有下来,但让林妈妈挑起了帘子,然后林妈妈朝蹲地的赵紫君特意放高声音道:“冒充我家二小姐想进城的姑娘就是你吧?”

林妈妈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告诉众人,她家二小姐跟这青楼打扮差不多的女子没有关系。

赵紫君被她大声喊出二小姐那三字拉回了模糊的神智,慢慢地茫然抬头望向笼罩眼前一片阴影。

夫人在马车里看见她这模样,疼得心都碎了。可她不能下来,甚至不能对赵紫君说什么。她是来“告诫”这个冒充的女子不要败坏她女儿名声的,表现太过友好亲近只会惹人怀疑。

林妈妈见赵紫君抬起头来,也不管她眼下情况糟糕成怎么样,连忙将手里准备的衣裳往她身上一披,又塞了个包袱到她手里;然后附近耳边低声迅速道:“二小姐,这里面有些衣裳与银两,你拿着它往前面走五十米,有辆马车在等着。你上了马车之后,会有人直接将你送到净缘堂,你安心在那休养一段日子,夫人会想办法尽快将你接回府的。”

赵紫君愣愣抱着怀里的包袱,睁大眼睛看着林妈妈,显然还消化不了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更不明白她母亲为什么一直坐在马车上不肯下来?为什么不肯承认她?也不肯接回府?

赵紫君就算意识不清,心里还在一味的埋怨夫人,完全忽略了夫人苍白得失了血色的脸,也完全没有看到夫人胸口前隐隐渗出的血迹。

林妈妈交待完毕,也不敢多留。望了望夫人苍白的脸,避开夫人心疼的眼神,临走,低声又道了句:“二小姐你自己多保重,夫人她……为你做了很多。”

也不等赵紫君回神,林妈妈上了马车,与夫人调头回城去了。夫人另外安排了一辆马车与一个妈妈跟着赵紫君去净缘堂,一是为了路上照顾赵紫君,二是为了安老太爷的心。

净缘堂,比赵紫君原先待过的水月庵更人迹罕至。这样就不会轻易有人知晓赵紫君的身份,而夫人为了平复老太爷心里愤怒,送赵紫君去净缘堂另外一层意思,便是让赵紫君落发为尼。夫人知道,那个妈妈其实是老太爷的人。

“哦,送去了山高水远的净缘堂?”赵晓潼听着半夏声调没有起伏的禀报,她的情绪也没有一丝起伏,“夫人——倒是个合格的母亲。”

留下这一句感慨,赵晓潼便没有下文了。

老太爷还是舍不得要了赵紫君的命,而老太爷不肯,事情就不太好办。她看明白了,只要夫人还活着,她想要赵紫君的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越有挑战性的事她越要去做。老太爷不是说相府二小姐在府里养病吗?这养病养病,谁规定一定养得好的?也有可能养着养着——也许永远也好不了的。

每个人都要为她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就算有再多人护着赵紫君也一样。

“晓潼,紫茹的情况很稳定。”楚千浔每天例行为赵紫茹检查完毕,便会走到赵晓潼对面坐下,与她聊聊。

没有出现什么恶化的事情,对赵晓潼而言,就是好事。听着楚千浔淡然安静的声音,她的心情也很安宁,“千浔,这几天辛苦你了。”

前天,司马晨说破楚千浔是个名人之后,赵晓潼无心的问了问。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说的就是赵晓潼。据说楚千浔是个名满天下的……嗯,不是大夫的大夫,交游广阔医术不凡身份更不凡。他举手投足自然流露的恣意洒月兑气度,可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养得出来的。

据说楚千浔学医完全不是为了当大夫,纯粹是个人兴趣;据说楚千浔出手救的人,没有一个救不活的。据说,天下各国权贵见到他,都会客客气气的卖他三分面子,尊他一声楚五公子。

总之,关于楚千浔的传闻太多。但每个传闻都没有负面的,楚千浔虽然眼瞎,可他这个人本身就像天上一轮明月一样,人人都仰望他照亮大地的光辉。

这样名满天下一个风光霁月的楚五公子,如今却为了她,屈就成了紫茹的专职大夫……,赵晓潼想到这个,心里就觉得汗颜。

“千浔,紫茹的情况算是稳定下来了,对吧?”赵晓潼很平静的看着楚千浔,她这话不带疑问。

楚千浔点了点头,似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样,未等赵晓潼开口,便淡然含笑道:“晓潼,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不必有心理负担,况且,紫茹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有或多或少的责任。假如有事的人换成是我,你会计较什么名利得失弃我而去吗?”

她绝对不会因名利得失弃楚千浔而去的,从那晚她说了楚千浔从此是她朋友开始,她就从心底里认同楚千浔这个人。

易地而处,楚千浔待她也是这样心情。赵晓潼忽然放下了,不再纠结让楚千浔成为紫茹专职这事。

她抬头,真诚看着面前俊秀温润的男子,坦然笑道:“不会。”

“小姐,宫里突然有赏赐下来。”杜若手里拿着单子,一脸困惑的走进了小厅。

“赏赐?”赵晓潼也觉得突兀,无功不受禄,皇帝突然赏赐,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突然有种被馅饼砸中的感觉,呃……不对,从天而降的通常都是陷阱。

皇帝,这是要闹哪样?

赵晓潼这些天,除了一心扑在赵紫茹身上,就是花了点心思处置赵紫君;其他的,一概丢在两耳双眼之外。

楚千浔垂眸笑了笑,他知道赏赐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没有替某人做说客的打算。

“你放心,这些赏赐绝不是馅饼也不是陷阱。”依旧是低沉动听的声音,不过仔细听的话,一定可以听出其中隐隐含着几分小心翼翼讨好的味道。

赵晓潼将单子塞回杜若手里,然后扭头,在楚千浔对面坐下,两眼只盯着搁在圆桌中间的茶壶出神。

司马晨在篱笆栅栏外站了站,看见她这副冰冷疏远的模样,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给自己打气:要哄回赵晓潼,就要不怕打击,经得住考验外加脸皮厚。

他今天来,就是将自己为她做过的事说出来的。默默做了好事不留名?他再也不干那傻货的事了,既然出了力,不求她回报,起码让她知道他的好。

“陛下知道你那晚遇袭的事,这些赏赐你收得心安理得。”

走进小厅,无视赵晓潼的疏离,忽略楚千浔淡然洞悉的眼神。司马晨很淡定的拉了把椅子坐在赵晓潼旁边,生生把赵晓潼与楚千浔隔开一个人的距离。

他看得出楚千浔很欣赏赵晓潼,他不得不承认,他同样看得出赵晓潼也很欣赏楚千浔。他一定要在他们的欣赏转化为好感之前,将那点可能掐灭。

名满天下的楚五公子,豁达淡然,一向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这种人享受着名声带来的荣誉时,也会为名声所累。

像现在这样,司马晨这种近乎无礼的举动,楚千浔绝对做不出来。可司马晨却做得坦荡自然,甚至理直气壮。

手臂包扎过的伤口,有外衣隔着,不仔细的话,完全看不出来。但司马晨有意无意就抬起受过伤的手臂在赵晓潼眼前晃,赵晓潼想不注意都难。

不过,注意到又如何?赵晓潼在心里嗤笑,面上依旧无动于衷,只盯着茶壶发呆。

“皇后失了凤印,被禁足一个月,以后她不会再轻易打你主意。”

赵晓潼不说话,司马晨便只好一个人打擂台了。“二太子对钱庄也很感兴趣。”又一个隐晦消息抛出来,赵晓潼还是贯彻沉默是金,不论司马晨说什么,死活不开口。

司马晨想了想,决定还是将另外一件事也明说了,“皇帝下旨,让何贵妃与贤妃共同协助管理六宫。”

赵晓潼面上没有一丝反应,可她脑子却在飞速旋转着。那晚十个用剑姿势古怪的杀手,她早猜出不是一般的杀手。他们握剑的姿势之所以让她觉得很不顺眼,是因为那并不是他们惯用武器的关系,他们沉稳有力的步伐与整齐划一的动作,让她猜测一定是某支类似军队的人。

皇后想要她的命,她一点也不奇怪。可是梁琛?梁琛那晚又做了什么?听司马晨的语气,梁琛也派了人刺杀她?可她,碍了梁琛什么事?她不记得自己有得罪过梁琛?

何贵妃协理六宫事宜?赵晓潼皱了皱眉,梁泽最近风头太劲,皇帝这是要削梁泽的权!

等等,她终于明白司马晨说皇帝的赏赐她该收得心安理得了。

这个男人,拿那晚刺杀的事,做了一篇锦绣文章,连她的利益都算计在内了!

但是,她为钱庄付出的心血,就只值皇帝这点赏赐?

赵晓潼想到自己这条财路生生被司马晨给断了,一时就有心火蹭蹭直冒。

“放心,不会叫你吃亏的。”司马晨见她眼神飕飕飙着寒气,就知道她心里为哪般生气了,立时很有眼色的掏出大叠银票推到赵晓潼跟前,“这里一共是五十万两银票,你点数一下。”

五十万两?这是个什么数目?赵晓潼差点被眼前这叠厚厚的银票惊得跳起来。

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小富婆?从穷光蛋变得小富婆,这速度好像比直升机的速度还要猛。

司马晨他……,眼角又瞄到他手臂外衣隐藏下的伤,她记得那天他来的时候根本没受伤。赵晓潼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明白了。这些天,司马晨都没有现身,一定是忙着替她敛财去了。用自己身份划道伤口打劫皇帝,这事真是司马晨这种胆大包天的人才干得出。

好吧,赵晓潼不得不承认,刚才因为被断财路的怒火在五十万两银票面前,渐渐烟消云散了。

打压了皇后,赏赐了她。司马晨为她争取了大梁最大一把保护伞!

好吧,看在司马晨这些天努力悔过的份上,又是替她敛财又是对皇帝使苦肉计的,她暂且将那晚的事扯平了。

是非对错,不论后果如何,如今已成定局,她再计较也没意思。

司马晨也不是有心的,那天的责任,也不全在他。

赵晓潼心里是打算就此原谅司马晨了,但她脸上却一分也没表露。仍旧冷冷淡淡的,低头盯着茶壶不吭声。

司马晨说了半天,努力卖了半天好,却连她一个眼神都没得到;心里略略有些不是滋味,再看看一脸淡然静坐自得的楚千浔,心里又开始冒酸水了。

唉,赵晓潼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他?

难道要他跪下来求她吗?他努力悔过弥补过错也不行吗?

赵晓潼没有给他答案,只给了他一张冷脸。

再说,那天夫人硬撑着伤去城门送走赵紫君之后,回来之后便病倒了。又是伤又是忧虑的,夫人要是不病,那才让人奇怪。

病了,精神自然不好。精神不好,睡眠质量就不高,而夫人这几天晚上一合眼,便会恶梦连连。

“不,妹妹,害你的不是我,不是我……我知道你可怜,可你别缠着我啊。”夫人突然惊醒坐起,双目茫然又呆滞,额上冒着密密麻麻的细汗。

“夫人?夫人?”林妈妈燃了灯,连忙拿了毛巾过来为夫人擦汗。“又做恶梦了?”

夫人点了点头,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透着虚弱的味道,“今晚的恶梦也跟前几晚一样,你说会不会是什么预警?”

林妈妈知道,夫人说的同一个恶梦,是每晚都会梦到故去多年的先夫人,无比凄惨的对夫人哭诉。

可这个梦会预警什么呢?先夫人都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夫人想多了,这就是个梦而已。”林妈妈不太确定的安慰她,顺着夫人背部让夫人喝了水,“天色还早,夫人不如再睡会?”

夫人撑着额头,满脸痛苦地晃了晃脑袋,“不了,合上眼就梦到语凝对我哭诉,我还是坐一会吧。”

夜夜被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缠着,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林妈妈见劝说无用,只得低低叹了口气,心疼地看着夫人,也搬了张凳子过来陪着。

第二天,赵书仁上朝的时候,刚好碰见厨房的人给夫人送早膳。本来以前他是从来不会关心这些小事的,但现在不一样。夫人病了,还病得很重的样子。赵书仁有些担心,遇上了便开口问了几句:“怎么回事?这么迟才给夫人送早膳?还送这么少?不知道夫人在养病吗?不知道做些可口的有营养的东西?”

“回老爷。”端着早膳的丫环低头,眨着眼睛掩着心里委屈,“已经送过一回了,夫人没胃口吩咐奴婢重做,说就想吃这个。”

赵书仁也就随口一问,其实他心里根本不关心夫人有没有胃口。听完丫环解释,不耐地大手一挥,转身上朝去了。

第二天,几乎又是同一时间,遇到了重新再送早膳的丫环。赵书仁知道病中的人因为精神不好,一般胃口都会差些,可夫人这食量也实在少得让人担心。

赵书仁想了想,便改了方向,往福满苑走去。

去到福满苑,才知道夫人夜里总做恶梦睡不好,这会正在补眠。

“恶梦?你是说她这些天一直在做同一个恶梦?”赵书仁没有立刻离去,就在夫人卧室外的小厅叫来了林妈妈,询问起夫人最近的情况。

“是。”林妈妈低着头,满脸担忧的模样,“夫人说她每天晚上一闭眼,就会梦到故去的先夫人凄凉对她哭诉,说是在下面的日子过得很苦很惨,连房子什么的都破破烂烂……。”

赵书仁听得胸口发闷,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这是不让林妈妈再说下去。

先夫人……他的发妻!居然夜夜入夫人的梦境哭诉自己过得凄凉?

为何?凝儿不回来看看他?

赵书仁失魂落魄的站了起来,想当年他与凝儿初见……。

“啊,妹妹、妹妹,你别哭……!”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夫人突然惊慌的大叫起来。赵书仁一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往内室走去。

“凝儿、凝儿她怎么了?”男人大步靠近床沿,立时弯腰,激动地用力捉着夫人的手,嘴里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他只顾急切都知道夫人梦到什么,却完全没留意到夫人疼得皱眉,更没有留意到夫人侧着的脸颊,有一滴晶莹的泪悄悄滑落湿了枕巾。

“夫人,你快醒醒,快告诉我,凝儿她怎么了?”即使十几年过去,即使那个人早已化作白骨一堆,这个男人心里仍然留着他们当初相遇最美好的记忆。

或许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夫人默默在心里自嘲,她陪了他十几年,却比不上那个只陪了他一年的女人。

夫人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是迷茫带着水雾的朦胧,可赵书仁没有留意。夫人不着痕迹的缩回被他捉疼的手,他也没有留意。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急切等待夫人告诉他梦境里的事。

夫人垂下眼睫,似笑似哭的动了动嘴唇,压下心里寒意,幽幽道:“老爷,我……我梦到妹妹她,她的棺木与陵墓突然裂开,棺木从土里冲了出来,棺盖还掉到一边,连妹妹她、她的骇骨也……就跟十五年前的情形差不多。”

“跟十五年前的情形差不多?”赵书仁惊得腾的站起,蹬蹬倒退数步,满目是痛苦的骇然。

十五年前……,赵书仁闭了闭眼睛,经夫人如此巧妙的一提。他最不愿想起的那一幕,突然又清晰浮现脑海。

记得那个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十分吓人。祠堂一角屋檐突然塌落,北边废园那口井突然冒出血水,而就在临天亮的时候,赵晓潼那个孽障出生了。

早晨,有个云游僧人偶然路过府外,特意敲开他们府门。说是无意看见他们府上空天降异象,算出必是有灾星降临;还特别告诫他想要家宅平安,一定要将那初临世的灾星远远送走。待十年之后,身上煞气被人间正气压住,方可再接回府。

他原本是不信的,胡说八道骗吃骗喝的僧人他见得多了。但是那个僧人跟他说完这番话,连碗水都没有讨就走了。

而那个僧人走后不久,他就得知凝儿的棺木与陵墓骤然裂开,棺木还被大雨冲了出来。不但棺木**地面,就是棺盖也……。

而一向乖巧听话的紫凝也在那天之后,每日哭闹不休。

第二天,他的母亲——一身身体硬朗的老夫人突然得病,不到半个月便匆匆离世。

这一切都是那一夜之后,赵晓潼出生之后发生的。

祠堂屋檐塌落、水井冒血水、棺木冲出地面、紫凝哭闹不休、老夫人急忙病故……,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赵晓潼的出生才出现。所以他连名字也不给那个女儿取,就是五姨娘给她取名,他也不允许用那个带了贵气的“紫”字。

赵书仁回想那个僧人的告诫,不得不相信他们家真有灾星降临,才会接连遭逢不幸。

老夫人下葬之后,他就将赵晓潼送去了千里外的别庄。送走赵晓潼之后,紫凝不闹了,水井的血水也回复之前的清澈……,府里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直到今年,让赵晓潼嫁去八王府冲喜不成之后,相府又开始灾祸不断。

凝儿,他的凝儿去了这么多年,仍然不能安息!都是因为赵晓潼。

赵书仁完全不知道他陷入年代久远的回忆里挣扎浮沉的时候,脸上表情却愈发狰狞阴沉。夫人眼角掠见他激动痛恨的表情,敛着嘴角轻轻无声冷笑。

“夫人,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好了,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赵书仁连看也没再看夫人一眼,匆匆转身就出去了。

夫人抚着鬓边微乱的发丝,侧头倚着帘帐,冰冷地看着他淡去的背影,幽幽轻喃:“妹妹你说,他再一次看见你尸骨无存的样子,会不会因此发狂呢?”

“夫人,老爷他……?”林妈妈有些担忧地看着夫人,就算老爷现在激动奔去墓地证实。可一旦老爷回过神,一定会想起最近根本没有下过雨,更别说什么能够冲翻泥土的狂风暴雨了。

这个季节,京城本就难得有场雨,夫人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他?他想不起来的。”夫人冷笑,看着虽然虚弱,可她的眼神却冷得吓人更亮得惊人。“他现在心里只想到他的凝儿不得安息。”哪里还会想到其他,就算想到其他,也只会是厌恨赵晓潼更加入骨。

赵书仁离开福满苑,立即匆匆忙忙坐上马车往赵家的墓园而去。他要亲眼去看看,凝儿的棺木与陵墓是不是……真如十五年前一样。

不亲眼看过,他不安心。

赵家的墓园自然是在城外,赵书仁硬是将平时花两个时辰才走到的路赶成了一个时辰,可见他心里有多么急切想要亲眼证实夫人梦境的情况。

赵书仁几乎等不及马车停稳,居然就急切的扶着车辕往下跳。吓得车夫连忙伸手去扶,“老爷,小心脚下。”

赵书仁当上丞相多年,实在很少出现这么急切毛燥失礼的情形,可眼下他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甩开车夫伸来的手,立即跄踉着大步往墓园迈去。

像相府这样的权贵人家,一般都会安排有仆人守墓的。但是赵书仁大步流星的赶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赵家守墓的仆人。

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也微生不悦,可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有心情去管这个。

很快,他奔到了先夫人周语凝的陵墓。

但是,赵书仁整个人却似突然遭雷劈中一样,瞪大眼珠以无比怪异的姿势,一脚前跨却腾空的定格在原地。

前面,修建得整洁干净的墓基完好无损,可周语凝的墓碑却碎成两块倒在一旁;棺木不知怎么就突兀的**在地面,不但整块棺盖翻到一边,就是里面的白骨也东一块西一块翻散到满地。

一般人见到这种场面,加上在这种带着阴气的墓地,都难免会心生恐惧。

但赵书仁这会非但没有一点恐惧,反而轰的一下涌上极度悲痛与愤怒。

他的凝儿……果然尸骨无存,难怪夜夜入夫人的梦哭诉。他为什么不早点去福满苑?如果他早些过去,就能早些知道夫人夜夜恶梦,就能早些听出是凝儿在梦中向他预警……。

“吧嗒!”

有液体重重滴落地面,赵书仁下意识伸手擦了擦眼眶,眼角掠过指尖时,他浑身都僵硬了。

指尖……居然是红色的。

赵书仁后来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浑浑噩噩坐上马车。回到府后,车夫叫了好几声:“老爷?老爷?到府了!”

“哦?到了。”赵书仁木然下了马车,一脚深一脚浅的往里走。脑里还停留在墓园捡起一块块白骨的画面。

赵书仁疯了般命马车出府,又失魂落魄的回来。夫人当然是知道的,她何止知道,她其实一直就在留意着赵书仁的动静。

这个时候,她没有继续在福满苑养伤养病,反而撑着一身虚弱去见赵书仁。

“老爷。”夫人由林妈妈搀扶着走进正厅,赵书仁一脸神魂不属的僵坐在主位。夫人慢慢走过去,瞄了瞄他握在手里不放的空杯,心头一霎转过千百种滋味。

“你是不是去墓园看过妹妹了?”夫人在旁边坐下,做出一脸急切担忧状。她不可能让赵书仁看出,她是明知故问。

能够如此刺激到这个男人的,除了她那好妹妹周语凝外,世上再别无他人。夫人相信,就算是当今皇帝突然下道斩杀赵家满门的圣旨,这个男人也不会如此失魂落魄神思不属。

“难道妹妹她的棺木与陵墓真的……?”夫人掩口,骇然瞪大眼睛看他。

真的裂开出土?虽然夫人明知事情真相。可她这会只能装作凭猜测的震惊模样。

赵书仁扭头沉沉扫了她一眼,轻轻点头,声音含着悲痛与愤怒,“嗯。”

“那老爷有什么打算?”夫人半眯眼眸,也是一脸沉痛叹息模样,“不如找个风水大师好好看一看,再择个吉日将妹妹重新安葬。”

夫人这么一提醒,赵书仁浑沌的神智终于有丝清正回笼。他皱着眉头,在想墓地看到的情景。

别说昨晚,就是最近一个月都没有风雨雷电,凝儿的棺木与陵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子?

他真得找个风水大师看一看,这事实在透着古怪。

好吧,赵书仁就算心里怀疑,也完全怀疑不到夫人头上去。他第一想到的会不会是当年被批为灾星降世的赵晓潼,做了什么冲撞周语凝墓穴的事情。

虽然相府与赵家墓园相隔很远,但这风水一事真不好说。不然好好的,怎就突然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赵书仁本来想将请风水大师的事交给夫人去办,可扭头一看夫人脸色苍白浑身虚弱的模样,他心里难得的起了一丝愧疚。

夫人为了避嫌,是绝对不会开口主动要求办这事的。

赵书仁思来想去,除了夫人,他想不出还有谁能办好这事。这一想又觉得为难了,一边是发妻一边是伴了他十几年的继室。

夫人是什么人?不说十分了解赵书仁,可这十几年相处,她绝对是那个比赵书仁自己还了解他的人。

夫人将他为难的神色看在眼里,硬是让他犹豫半晌,她才柔柔说道:“老爷若是放心,请风水大师的事就交给我办吧。”

放心,赵书仁那是十二万个放心。

几乎立刻的,赵书仁脸上愁容尽散,带着淡淡感激的看着夫人,试探道:“你现在身体不好,就操劳这事,没问题吗?”

夫人淡淡一笑,笑容虚弱得像朵失了水份焉耷的花。掠过眼前永远只为别人激动的男人,压下心中刺痛,幽幽道:“老爷放心,这些事不过需要我动动嘴皮子而已。”

赵书仁想了想,确实这些事又不用夫人亲自动手,动动嘴吩咐几句累不着夫人。于是,他原本犹豫不决的担心丢开了。

夫人见他松口气的模样,整个人越发像泡在冰水里一样,身心都是冷冰冰的。

这个男人,哪里知道有些事劳心比劳力累不止千百倍。

夫人知道,只要碰上与周语凝母女有关的事,赵书仁都会紧张无比。回到福满苑之后,她立刻就开始安排风水大师的事了。

这年头,只要付得出足够高的价钱,有名的风水大师还是很好找的。

夫人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找了个据说十分有名的风水大师回来。

为及早让发妻入土为安,赵书仁连连催着大师亲自去墓园察看。

夫人身体太过虚弱,前往墓园的事,她便没有亲自前往,只让身边的亲信朱妈妈随赵书仁一起去了。

“大师,你快看看,凝儿的棺木与墓碑为何会突然裂开**地面?”一到墓园,赵书仁指着那处似被什么劈开的棺木与墓碑,便迫不及待催促起来,根本连好好顺气的时间都不给人家。

那天赵书仁只是亲自捡好了周语凝的骇骨,至于棺木与墓碑仍保留着之前他所见的模样。他一直保留不动,为的就是让风水大师看一看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怪异的现象。

好在,夫人请的这位风水大师也是个脾气好的,似乎十分能体会赵书仁的迫切心情。一到墓园,立即就连奔带跑的走近去观察。

“大师,如何?”赵书仁见大师沉吟不语,一会指天点地的,一会又皱眉瞪眼念念有词,心里实在急得不行。

风水大师皱着眉头打量他一眼,先叹了口气,引得赵书仁心头七上八下的悬着,他才慢悠悠的说:“相爷,先夫人的棺木与墓碑会突然裂开**地面,乃是因为曾遭了闷雷。”

“闷雷?”赵书仁狐疑地瞪着大师,在脑里思索近段时间什么时候打了雷来着。

大师将他的纳闷看在眼里,拂尘一拂将眼里精光拂去,莫测高深的道:“相爷,闷雷之所以称为闷雷,自然是闷声不响的。”

言下之意,赵书仁你听不到有雷声那是很正常的事,听到,那便是响雷了。

这个解释……赵书仁皱了皱眉,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那大师的意思是,突然有道闷雷劈下来,然后就将这劈成这个样子?”

“相爷,这虽是被闷雷所劈,但这雷的来历可不一般。”风水大师瞥过满脸困惑的赵书仁,开始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搬弄是非,眼里阴阴的闪烁着不明精光,“据老夫观测,这闷雷乃是有人刻意引来的,目的就是……”

是什么?风水大师没有直说,但他瞟向碎裂墓碑的眼神已很明显向赵书仁说明了问题。

“谁?是谁?”赵书仁一听这个结果,当即就暴怒了。居然有人胆敢对凝儿的陵墓不敬,简直找死。

“相爷别着急,具体的人老夫也不知道。”风水大师继续他神秘莫测那一套心理骗人术。他嘴里说着不知道,可他的眼神分明向赵书仁暗示他很清楚那个人是谁。

赵书仁看见他的眼神,怒火很快冷了一半。

“老夫只知有人借助某种媒介,运用了风水中的天斩煞来破坏先夫人的墓穴风水。”

“天斩煞?”赵书仁低声重复了一下,并没有追问风水大师什么叫天斩煞。他又不是学玄学的,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谁用什么天斩煞来破坏他为周语凝选的风水宝地。

“大师可知是何人所为?”

“这个……”风水大师故弄玄虚的皱眉捻指头,一会指天一会点地,装模作样指点一番,才神色凝重地看着赵书仁,“相爷,老夫只知道那个人在贵府的坤位。”

“坤位?”赵书仁皱着的眉头一直未舒展过,这些风水学的专业术语他听不懂,也不想懂。所以,他很直接的眼光光看着风水大师,等着解释。

风水大师无疑是个好脾气也很有耐心的人,见他这番模样,立即尽责的解释一番。

然后,听得似懂非懂的赵书仁在他的讲解下,惊愕的叫道:“若按大师这么说,在我府中处于坤位的——不就是三姨娘的扶云阁?”

------题外话------

好吧,夫人对赵紫君再失望,也不可能看着赵紫君去死的。

她这是要对潼潼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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