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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设伏[第一卷完]

只见龙江下关,江河茫茫荡荡,大风掀起浪头。芦苇蒹葭,密密遮定两岸。十余里起伏,若是藏着人马,千百余也是不见的,当真深不可测。

远远见一块平地,数十位手持朱缨朴刀的黑衣蒙面人,正被数百位谢家弟子棍阵围住,打杀之声不绝于耳。

河岸边高地处,一棵驼背大柳树下,谢家大公子端坐在交椅上。俞婉则抱着个包袱站在一旁,随侍的还有谢大管家、王喜,以及数位扫垢山庄庄客。

和尚并不上前,乐得看好戏,道:“这招引蛇出洞,倒是十分管用。早晓得人头也会捉凶,咱俩何必下山?”

阿沅问道:“惊雷剑萧进料事如神,为何难以自保?”

和尚并不则声,但心里也明白。

下毒的,定是萧进的亲近之人。

但见谢家棍阵,变幻无穷,四面劈打,八方来风,无孔不入。那些个黑衣人,武功弱些的,尽被打中手腕、肩头、膝盖等关节处,被棍捧挑起,逐一夹持,好比羊入狼口,雀堕鹰群。还有武功强些的,也是苦苦维持。

和尚也是吃过亏的,道:“谢家阵法,果然了得。”

那些个受困的黑衣人,情知不敌。三五个厉害的,腾身刀光一扫,觑着空隙,欲飞出棍阵,可谢家棍棒层层阻拦,棍影缭乱。最后只有领头的那个黑衣人,武功了得,飞出埋伏,跳下岸中芦苇去。大风吹拂,人影霎时不见,竟被他逃了去。

此时,谢大公子身旁一位庄客站出来,唿一声口哨。只见芦苇丛上下游,几十艘灵活小船,从两面包抄。那黑衣人躲在那里,只有受擒的份。而江面风起,大浪滔天,他若跳进水里,恐怕难逃一死。

阿沅也不免道:“天时,地利,看来这谢大公子早有把握。”

正这时,却见江上摇橹,从芦苇丛中逃出一艘急飞小船。不知是哪家渔客避风停下的,竟被那黑衣人寻得,逃出升天。

谢大管家此时一声号令,谢家驾船的弟子纷纷舒出长绳挠钩,去钩取那黑衣人的小船。当当钩中,正要往回拉拽。那黑衣人手起朴刀,斩断长绳,刀法又快又狠!小船打晃之间,随着急流逃去。

此时,谢大公子冷冷一笑,起身问道:“弓呢?”

庄客立时呈上一副彩画凤头雕弓,并鱼飞箭壶。谢大公子取一枝白翎箭,夹在指间,弓拉月满。弦紧绷处,觑得那黑衣人持刀的手臂较亲,隔着大风急浪,一箭飞去。

转眼射中!那黑衣人手臂吃痛,握刀不稳,朴刀滚落进浪里。一霎时,谢家子弟又飞来铙钩,拽住他的小船。谢大公子怕他狗急跳水,引弓又是一箭,如银星耀日,射中那黑衣人腿上!那人又吃这一箭,身子一退,倒在小舟上!转眼,谢家人已钩近他的小船,擒着他,拖上岸去。

杜知府看眼前一番好杀,也忍不住暗暗赞这谢家人的围猎功夫,十分了得。

而和尚也不由道:“这谢家大公子,果然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子!听闻他还未娶妻,不知哪家女子有这个福份?檀越,和尚帮你做媒怎么样?”

“高攀不起。”阿沅一口回绝。

“做妻高攀不起,做妾也不委屈,我看谢家高门大户,檀越嫁进去,享用不尽。”和尚道。

“做妾要低得身段,我习武多年,腰背太硬。”阿沅冷声道。

“那檀越身为女子,总要有个依靠。”和尚道。

“嗯,白马寺不错。”阿沅道。

和尚摇头笑。

此时,但见那黑衣人被推在地上跪下,臂上、腿上各中一箭,流血不止。杜知府坐在马车上,挥挥手,方师爷连忙跳下马车,亲自扒开那黑衣人的蒙面。众人定睛一瞧,竟是萧进的结拜兄弟沈冲!

车帘卷起,杜知府吹着冷风,心情不佳,怒喝道:“你这奸徒,怎么杀死自家结拜兄弟?还不快与本官招来!”

那沈冲咬牙忍痛,道:“大人何曾见着小民杀死结拜兄弟,今日是我追拿萧进妻子,正怀疑她是杀我兄弟的毒妇!”

杜知府没料到这沈冲反咬一口,为难之间,朝不远处的谢素,缓声道:“谢大公子怎么看?”

谢大公子歇下弓箭,正拿帕子拭手,略一点头。谢大管家从怀中掏出那两封信,道:“启禀知府大人,这里有萧进死前留下的两封信。一封将他如何安排妻子布下人头计,栽脏谢家,引谢家出手……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另一封,则将他为谁所害,为何那人要害他,也说得分明。知府大人有这两封信,还有人证俞婉在此,不怕这沈冲不招。”

沈冲也是惯走江湖的,强辩道:“只凭那两封信,就断定小人杀害兄弟,未免儿戏!”

谢素丢下帕子,微微一笑道:“早知你不会招,忠叔,给他念一段罢。”

谢忠点头领命,拆开一封,朗声道:“当年大漠一别,早埋后患。吾心不安,故多番请辞,有生之年,若逍遥——”

“慢着。”谢大公子忽扬声止住,手上接过那两封信,步到沈冲跟前,道,“这信上所载,事关重大,我扫垢山庄无意涉入其中,你若招了此案,月兑去谢家嫌疑,我……”

谢大公子倾,低声在沈冲耳际,说了几句话。

那沈冲心下惊疑不定,良久低头,咬牙切齿,忽而慨然一叹,挺直身板,洪声道:“小的愿招!萧进与我同在天下门效劳,他武功高我一筹,行事深得人心,久在我之上。老门主还多番要抬举他。若不是他归隐,我何时才有出头之日?但老门主常说要召他回门下,小的为除后患,故一路送别。洪泽湖畔,他将要登船之际,敬他一碗毒酒。那酒药力缓慢,待他发作,无人知是小的所为。”

“原来如此!”杜知府轻叹一声,道:“来人,把这沈冲拿下!”

此话才落,沈冲抬眼,牢牢看定谢大公子。谢大公子点点头,举着手,手上一松。那两封信随着大风,飘摇上天。直落落刮向江流,不知要浸没在何处了。

方师爷一见物证湮灭,高声要叫。杜知府已抖开一柄扇子,那纸扇墨字,一面写“铁面无私”,另一面却写“难得葫芦”。这扇正拦住方师爷,道:“此案多劳谢大公子相助,本官这就命人将无忧公子放出牢狱。改日良辰,本官再设一席酒,与大公子一聚。”

“多谢大人好意,草民庄内还有杂务,不敢劳烦大人。”谢大公子话毕,拱手为礼。此时,庄客牵来马匹,大公子上马。数百位庄客子弟跟随左右,扬长便去。

杜知府擒着沈冲,还要带俞婉回府内问话众位都头快手,亦也去了。

而扬州城内百姓,听闻已擒着真凶,俱是去衙门看的。阿沅与和尚已知结果,自然不必去了,两人回到虹桥,与花红玉叙过此案原委。

画舫上,轻帘垂下。

花红玉亲手斟下素酒,和尚饮一口,并不言语,阿沅喝口酒,也懒得说话。

花红玉道:“那信上所记之事,看来只有俞婉、还有谢家人晓得。没想到这谢大公子,不止权谋了得,还是个生意人,与凶手也能做一番买卖。宗师听见逍遥二字,岂不是和逍遥楼有关?果真如此,不知沈冲为掩下何事,竟肯认罪……”

和尚微微一笑,道:“谢家的确老谋深算,若真是逍遥楼与天下门的瓜葛,他们不必引火烧身。只是不知那俞婉,何去何从?”

阿沅道:“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定是天下门所为,他们不敢。”

花红玉道:“这倒也罢,萧进已死,凶手也已擒着。我让银儿去衙门,接她过来作伴,只怕她不肯。”

不多时,天已将暮,银儿一个人回来画舫,掀帘进来,禀道:“俞姑娘说要回兴教寺街的宅子,她多谢姑娘的一片好意。”

花红玉微微一笑,道:“是了,她还有这么个去处,倒是我唐突。”

银儿道:“俞姑娘在公堂之上,当着众人的面,将萧进的人头与骨殖收进藤匣,她手上小心,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堂下竟没个人敢言语了。”

阿沅听了这一句,道:“和尚,我往兴教寺街看看。”

和尚还不及说话,阿沅已径直离开了画舫。

顾沅还未到兴教寺街,就听见有人高喊“走水”、“走水”!她自街边飞上屋檐,只见城西那红光冲天,乌烟腾腾,周遭多是提桶挑水去救的百姓。

她面色一冷,飞檐走壁到了那兴教寺街,但看看门首,那火果然是从萧宅烧起!大风襄助火势,火苗愈刮愈烈,呼呼有声。

门外的邻里早有叹的,说这火是萧夫人自个儿放的。先前有人抬水救到里头,隔着好几丈的火光,萧夫人端坐在正堂中央的胡床上。头发丝儿、衣裳都着了火,也不晓得疼,微微含笑,直像火里的泥胎菩萨!大伙冲进去想救,四处大梁却已着火,那楼要是倒在火里,谁敢进去送死?

一时间,众人都说萧夫人心事已了,为夫死节。

还有人说,要到衙门,给她立个贞节牌坊。

想来众人已弃了萧宅,只忙着止住大火往四处蔓烧。

阿沅一腾身,过墙飞进火里,石子路热得似炮烙一般,周遭一团团树影烧起火光,映得她脸热冒汗。那正堂更似一个火窟,火焰里的烟雾呛人,阿沅迈上阶去,心下叹息。

若不能与有情人长相厮守,想来不必眷恋人间。

那火里却忽然风过一人,他怀里还抱着一人,瞧见阿沅时,喊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竟是小乙前来救人,阿沅见那俞婉脸上乌炭一般,头发枯灭,气息奄奄,也不敢多留,紧随小乙,从后墙赶出了火场。

后墙外,停一驾马车,早有几位伴当等候,小乙将俞婉抱上车辕,那车夫已驾马要去,小乙匆忙之间,见阿沅不跟来,便隔着马车,扬声向阿沅告个辞。

阿沅晓得逍遥楼的能耐,她不必添乱。

她只回身看那萧宅的大火,风助火势,如扇面般。

看了不知有多久,天上忽而洒下几滴甘霖,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接着越下越大,瓢泼而下,湿了她衣裳。

有这一场雨,火也烧不远。

阿沅转身离去,不料街口槐树下,还有一辆马车静候。

车辕跳下一个年轻男子,面庞如玉,唇若涂朱,身着青衣,风流姿态。

那男子步上前来,拱手问道:“在下陆青,我家公子请姑娘上马车说话?”

那车帘擎起,赵洵远远望着她。

阿沅点点头,走到马车旁,朝赵洵道:“你不是远游了吗?怎么有心思出门看火?”

赵洵微微一笑,道:“闲时远游,暇时看火。”

阿沅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你坐上马车再说话不迟。”赵洵道。

阿沅也不推辞,便同那陆青,坐上车辕。

陆青脸带笑意,驾着马车,从兴教寺后街,到了扬州四桥。因着春雨霖霖,烟柳更新,小湖胜处,几处灯火。陆青瞧此处清静,将马车停住。阿沅看着马车檐篷滴下的雨,对赵洵道:“想必,你也晓得扬州城里无头尸一案。”

他若不知,又怎会令手下小乙救人?又怎会亲自前来?

“你有什么话,但问无妨。”赵洵倚着锦枕,取出荷包里玉牌逍遥令,指尖摩挲上头的花纹。

阿沅缓缓道:“其一,萧进对俞婉一往情深,是因她生得像一位赵姑娘。这位赵姑娘,可与你有渊源?其二,萧家宅子虽大,那水月道观虽小,却都没有盖下一座冰窖。这俞婉在何处藏着萧进的人头,半年不坏?其三,谢无忧的金线锁子甲,是谁为俞婉暗中盗来,助她施压谢家?”

赵洵道:“你既已知晓,何必多问呢?”

阿沅怔然片刻。

赵洵不禁想起五年前,钱塘一卦,梅如故言犹在耳。他本不信,倒也未曾料到,事隔五年,俞婉儿与王喜不过抛个人头,也能抛到她怀里去,当真有趣呀。

他掀开车帘,向阿沅递出逍遥楼玉牌。

阿沅却不举动,低头看着那玉牌,良久,似是消耗这一刻。

不远的烟雨湖山之上,四桥之鹤,在长夜里清唳。

赵洵凝视阿沅,他太贪恋了么?区区一块玉牌,向她约下永期。

阿沅淡然道:“既已问清,我也不多留了。”

说着她下了马车,刚要走,陆青留道:“姑娘猜得不错!那金线锁子甲正是我奉着主人之命,从杭州盗出。”

阿沅向他点点头,眸光似笑非笑,有嘉许之意。陆青一刹脸红起来,眼看着阿沅迈进雨里,走远了。

陆青回过神,难怪公子巴巴等着这位姑娘!

只是公子为何不多说几句,又白白将人放走?

陆青正想问,赵洵已吩咐回去了。

却说阿沅原路去寻和尚,虹桥外、买卖街的烟雨檐下,和尚肩背一大袋米粮,擎一把伞,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正等着阿沅。

阿沅上前,接过那伞,遮着和尚,道:“那俞婉安然无事。”

和尚似早有所料,只颠颠肩头,道:“檀越,你用伞多挡着米粮些!若是浇透发潮,浪费银钱!”

阿沅老实打伞,微笑道:“还是寺里清静,下山才不久,又想着回去了。”

“小僧记得檀越烤红薯的手艺,着实不错。”飘瓦道:

“和尚下山一趟,出力不少,我自当效劳,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阿沅道。

“何事?”

“和尚砍柴没有?”

“寺里没柴禾了?”

“早用尽了,不如和尚劈了那尊伽蓝木佛?也是上好的柴禾。”阿沅笑问。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和尚连声向他家佛祖赔罪。

阿沅笑着。

雨中这两人边走边谈,渐行渐远,飘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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